列車駛入河南境內，薛靖淮命令全軍加強警戒，雖然他已和河南督軍高士禎達成合意，本次借道不會受到阻攔，但此地土匪橫行，難保不會有哪座山頭的愣頭青打上他的主意。不過可能性極小，薛靖淮不信，得傻成啥樣的土匪才會公然劫正規軍的火車？

        但出乎薛靖淮所料，火車在信陽州停靠補給的時候，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天色將晚，薛靖淮正陪葉老板吃晚餐，忽見前后車廂的警衛團士兵披掛齊整地跳下火車，將他所在車廂圍得水泄不通。兩人對視一眼，緊張地放下筷子站起來。

        一個士兵進來報告，說前面有一群劫道的土匪。薛靖淮問對方來了多少人，答曰一百多號，薛靖淮哭笑不得，鬧不清這賊到底是心大還是膽大。

        薛靖淮將葉青闌留在車里，換上普通士兵的軍裝，披掛上沖鋒槍出去查看情況。自打在謝至柔手里吃了虧，他對自己的安全是十分的上心，打扮成大頭兵混在一群小伙子之中，倒也絲毫不違和。

        薛靖淮瞅著面前的匪眾，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這群土匪個個瘦骨伶仃，眼神怯懦，毫無好勇斗狠的剽悍氣質。不過他們畏縮的目光里確實藏著火熱的欲/望，薛靖淮從中看出了一個字，癮。

        再看武器，哪有什么像樣的武器。薛靖淮掃視一周，除了為首的家伙人手一把盒子炮之外，其他人的武器五花八門，有門閂、菜刀、竹竿、鍋鏟，此外還有……薛靖淮不可置信地瞇著眼睛辨認了一下，大煙槍？

        薛靖淮心里有數了。這不是一群土匪，而是一群大煙鬼，一群萎靡卑賤得讓他不屑于下令開槍的可憐蟲。

        這群煙鬼之所以膽大包天敢來搶劫薛督軍的專列，完全是因為被煙癮折磨得走投無路。他們抽大煙抽得傾家蕩產，妻離子散，加上受不住煙癮的煎熬，便鋌而走險地打起了薛督軍的主意。

        他們知道這是薛督軍運兵的專列，惹不起，但他們也得到消息，薛督軍這趟至少拉了半車皮的波斯紅土。只要薛督軍肯大發慈悲，從指頭縫里漏出一點，他們就受用不盡了。

        薛靖淮這趟南行，與葉老板培養感情為主，打仗為輔，再次才是倒騰點煙土，所以他不愿在打仗之外的事上見血，不吉利。這些煙鬼在他看來，與手無寸鐵的平民沒有分別，與其說是劫匪，不如說是乞丐，可偏偏這樣的人最能拋下臉面死纏爛打，真正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薛靖淮鄙薄地看了他們一眼，提著槍回了車廂。他無所謂施舍一些煙土，但東西不是他一個人的，他說了不算。

        葉老板得知外邊的情況，漫不經心道：“想不到你也做這門生意�！�

        薛靖淮知道他不待見日本人，尷尬地解釋：“養兵需要錢，這個來錢快�！�

        葉青闌微諷道：“日本人給的錢還不夠多嗎？”他說著往窗外瞥了一眼。士兵們在車廂兩側筑起人墻，嚴陣以待，看不到更遠處的光景。

        薛靖淮不吱聲了。葉青闌說得不假，但軍餉是從老徐手里撥下來的，至于日本人為什么要給老徐源源不斷提供借款，他沒有那么關心。

        薛靖淮從不苛待部下，克扣軍餉的事他不屑做，所以只能想辦法拓寬財路。幾年前，他跟橫山霧嶼軟磨硬泡，買入橫山制藥商社百分之十的股份。橫山君賣軍火，他沒興趣——帶兵的誰嫌武器多？但倒騰煙土，他倒是愿意分一杯羹。自從傍上橫山君，薛旅長手頭大大的寬裕，從此走上了脫貧致富的康莊大道。

        薛靖淮這批貨便是順道代橫山運往漢口日租界的，要是他敢用來做慈善，他相信和善的橫山君一定會氣得罵娘。

        這可怎么辦，這些人沒皮沒臉，不給就扒著火車不讓走。薛靖淮問葉老板，但葉老板懶得摻和這些破事，見列車一時半會兒開不動，索性往后走了幾節車廂，繞開人多處下車溜達去了。

        薛靖淮正被氣得直眉瞪眼，沒注意到葉老板的動向。要不是覺得殺人是件有傷羅曼蒂克的事，他真想一梭子把這些煙鬼都突突了——感謝本督的心上人吧，你們這群不知好歹的東西。

        列車遲遲不能開動，他忍無可忍地把荀參謀叫來詢問對策，恰巧荀參謀最近迷上了算卦，當場興致勃勃地掏出幾塊龜殼為長官卜了一卦。不出所料，卦象果然顯示今日不宜殺人。無奈之下，薛督軍只得差人去當地警察署協調，讓他們趕緊派巡警來把人帶走。

        下屬領命離去，在等待警察的過程中，薛靖淮突然發現，葉老板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待找人問明去向，薛靖淮氣得直拍桌子：“要亂跑也不分什么時候！”

        他一把抄起槍，抓過帽子蓋在頭上，火急火燎地繞道追下車去。幾個隨身警衛一見長官這陣勢，也忙不迭地緊隨其后。

        燈光昏暗的火車站里人影寥落，薛靖淮踅摸了一圈，哪有葉青闌的影子。不遠處那群無賴還在跟軍隊對峙糾纏，嘈雜的叫罵和哀告聲混成一片。薛靖淮不敢高聲呼喊，他再次確認一遍，葉老板確實沒在站里，他的腦子轟的一聲，心跳驟然加速了。

        不容多想，他提槍往車站外找，跑到站門前的丁字路口，眼前驟然出現一條人流熙攘的街道。

        此時夜幕降臨，長街亮起了燈籠，街道兩旁商鋪林立，小販叫賣不絕，偶有攤位前滋滋作響且飄起了青煙，不一會兒那香味兒便鉆進路人的鼻子里。沒想到遠離市區的車站外還有這樣一條熱鬧的街市，薛靖淮躊躇張望著，拿不準葉老板是不是去了對面。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頭一看，是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葉老板。

        “青闌，你去哪兒了？”薛靖淮問。

        “在附近轉轉，督軍大人怎么出來了？”葉青闌故意壓低了聲音揶揄他。

        薛靖淮覺得委屈：“當然是來找你，這時候出來亂跑，你可真不讓我省心！”

        葉青闌淺笑道：“在車上憋壞了，不用擔心，我有這個�！闭f著晃了晃薛靖淮給他的那把花口擼子。

        薛靖淮一皺眉毛，沖他擺手，示意他趕緊收起來：“我情愿你一輩子用不上它�！�

        葉青闌當真聽話地把槍收起來。薛靖淮提議：“來都來了，咱們去逛逛吧�！�

        “好啊�！�

        兩人便并肩從昏暗的門樓下走出來，往那燈燭璀璨處走去。

        薛靖淮頭回與葉老板逛街，才知道葉老板十分寡欲，只看不買。越往前走，人越多，兩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無法并排前行，薛靖淮只好亦步亦趨跟在后頭，像個勤勤懇懇的保鏢。在他身后不遠處，還有幾個警衛緊緊跟隨。

        漸漸的，人流如潮水般密集起來，薛靖淮有點跟不上了。他怕與他走散，一咬牙，撥開身前的行人追上去，一把捉住了葉老板的手。

        葉青闌驚愕地回頭，抬眼看見薛靖淮神色緊張的臉。薛靖淮此地無銀地解釋：“別誤會，火車快開了，我怕跟你走散�！�

        葉青闌想把手抽出來，沒成功，薛靖淮攥住了他。人潮洶涌，便失去了閑庭信步的樂趣，于是葉老板說：“咱們回去吧�！�

        葉青闌說話向來輕聲細語，倆人海拔又差著一段距離，在周遭喧鬧的人聲中，薛靖淮什么也沒聽清，側著耳朵問：“啥？”

        葉青闌被抓住的手一使勁，把薛靖淮帶得彎下腰來，兩人水平一致了，又在他耳邊重復了一遍：“咱們回去吧�！�

        薛靖淮點頭附和：“好啊�！毖b作十分自然地拉著他轉身往回走。

        薛靖淮忍不住心旌搖蕩，以前見到自己就要捏拳頭的手，現在竟然能讓自己攥在手心里。薛靖淮簡直有點飄飄然了。幸而他背對葉老板走在前頭，沒讓人發現他掩飾不住的得意。

        倆人走回了街口，葉青闌淡淡道：“可以放開我了嗎？”

        再無正當理由抓著別人的手不放了，薛靖淮這才意猶未盡地松開。

        “我……我沒別的意思。”欲蓋彌彰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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