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原路返回車廂。

        直到過了許久，薛靖淮仍念念不忘那一握的觸感，葉老板的手心溫涼無汗，軟而韌，有薄薄的一層繭。這一夜他又在失眠中度過。

        睡不著，薛靖淮索性把麾下軍官全叫起來，開會商討作戰部署。軍事會議直開到東方泛白，方才散會各自回去睡覺。軍官們哈欠連天，心里嘀咕，督軍眼冒精光地通宵指點江山，竟然毫無困意，該不是嗑藥了？

        是日下午六點四十分，專列停靠在漢口大智門站。葉青闌要告別繼續趕路，薛靖淮眼淚汪汪，賴賴唧唧地不讓走，可惜葉老板去意堅決，絲毫不為所動。

        薛靖淮要追隨葉老板而去，荀參謀攔住他：軍座且慢，待卑職給您卜一卦。

        荀參謀煞有介事地給他參了一卦，結果是薛督軍最南只能到漢口，往后軍隊可以前進，但他不能再往南走，否則就是把脖子伸到長江三督的鍘刀下面，必有血光之災。

        薛靖淮無可奈何地看著葉老板像只離籠的小鳥，拍拍翅膀飛走了。

        鄂督馬仲麟此時正好在漢口租界的寓所里休假，薛靖淮初來乍到，又是個晚輩，便恭恭敬敬備了兩箱煙土上門拜訪。

        馬督軍是個心眼小脾氣大且自視甚高的人，四十出頭，長得敦實粗壯，留著八字胡，一雙小眼睛看人時不錯眼珠，目光像要觸及對方的靈魂，一副老謀深算不好惹的模樣。其實薛靖淮一進湖北他就知道了，但既然是來打蔡淳的，他就不說什么了。雖然他站戴總統一邊，本不應為老徐南征提供便利，但他堅信當年蔡淳對徐總理五姨太做出了越軌之舉，蔡淳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原來這徐總理的五姨太名叫馬浣芳，正是馬仲麟的親妹子。

        作為徐總理的大舅哥，馬督軍對親妹妹只混成個姨太太的事深感介懷，認為這是在打他馬家的臉，再加上戴總統有意無意的拉攏，馬督軍便和自己的好妹夫漸行漸遠了。

        既然兩邊都不是什么好人，如今要打就打吧，天下多得是英雄豪杰，自家妹子沒必要在蔡徐這兩棵樹上吊死，都打死了才好哩！正好妹子可以改嫁做個正房。所以他睜只眼閉只眼，說不定等蔡淳被打殘了時還會撲上去補兩刀，以報辱妹之仇。

        他的如意算盤本就打得響，薛靖淮這個年輕識趣的后生又以兩箱上等波斯紅土作為見面禮，如此投其所好，馬督軍想不答應都難了。

        于是薛靖淮便在漢口駐扎下來，將靖南軍司令部設在漢口裕金銀行大廈，一邊替橫山君在城里大肆銷貨，一邊運籌帷幄地準備向逆軍開戰，正所謂斂財打仗兩不誤。

        那邊蔡淳、楚烈臣、萬疆雪三人早就知道了靖南軍的大致兵力，已提前在各自地盤的關鍵位置布防，做好了迎戰準備。

        蔡淳坐鎮衡陽，在益陽、常德、長沙、張家界附近布置了五個師和三個混成旅的兵力，作為第一層防御陣線，并將重兵集結在湘鄂交界的華容和岳陽，以逸待勞，張好了網只等薛靖淮一頭扎進來。如果薛靖淮能攻破這第一道防線，在長沙和湘潭還有數萬湘軍精銳在等著他。

        那邊薛靖淮則坐鎮漢口，任命荀去非為總參謀，直隸陸軍第九師副師長張鹿芝為第一路司令官兼前敵司令，第七師師長魏嘯坤為第二路司令官，并命令自青島南下，此刻已逼近蘇浙交界的陸軍第四師湯煜炎為第三路司令官，按既定計劃，協同配合，分路進攻。

        蔡淳在湖南枕戈待旦，嚴陣以待，但結果出乎他意料之外。

        薛靖淮兩路大軍從漢口出發一路向南，氣勢洶洶。正當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跟蔡淳大干一場——尤其是隔壁楚烈臣悄悄松了一口氣之時，靖南軍在湘鄂交界虛晃一槍后轉而撲向江西，繞開了楚烈臣重兵防守的九江，不費吹灰之力便攻占了贛軍兵力單薄的修水、靖安兩城，隨后以破竹之勢向東疾進，直逼楚烈臣的大本營南昌。

        薛宗耀在蔡淳的指揮部里，悠閑地喝著茶，緩緩道：“蔡兄，白緊張了吧，你世侄根本就沒想跟你動手。”

        蔡淳笑道：“動手我也不怕，他老子在我手里呢。”

        薛宗耀不以為然：“薛某現在是閑云野鶴，蔡兄恐怕不好留我長住吧。”

        “話不能這么說，想當初你可是生生留了我三年。”

        “舉手之勞，談不上多大的恩情，蔡兄也倒不必念念不忘。”

        薛宗耀微笑著答道，隨即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墻上的巨幅軍事地圖前，試圖預判薛靖淮接下來的動向。據前方情報，薛靖淮此時已在攻打南昌了。薛宗耀掃了一眼地圖，便皺起了眉頭。事實如他所料，薛靖淮部并沒有得意多久。

        當九江的駐軍意識到防守了個寂寞，旋即沿南潯鐵路回援南昌。張鹿芝經過一番激戰攻入南昌城后，率部接管火車站時，正好與自九江而來的贛軍碰了個臉對臉，雙方在牛行站打得昏天黑地，炮火連天，把一座車站禍害得徹底癱瘓。

        最后張鹿芝以微弱的優勢贏了這一仗，原因是另一路靖南軍截住了出逃途中的楚督軍，贛軍頓時變成無頭蒼蠅。雖然贛軍被迫投降，但這一仗下來，兩路靖南軍也是元氣大傷。

        楚烈臣很生氣，認為蔡淳很不夠意思。一直到南昌城破，他都沒有等到湘軍馳援的一兵一卒。楚烈臣被恭敬地請到江西大旅社軟禁的時候，猶自罵罵咧咧：“媽的個老蔡梆子，老子被你坑慘了，狗日的真不是個東西！”

        蔡淳也很無奈，他本以為自己是這位賢侄的主要目標，做好了吸引火力決一死戰的準備，結果修得漂漂亮亮的防御工事壓根沒人來打，他有什么辦法？

        但既然贛軍淪為活靶，楚烈臣又一日三遍地向衡陽發電求援，作為盟友和發小，蔡將軍的增援是義不容辭的。他果斷命令部下第七師進軍江西接應老伙計，但行軍途中的湘軍卻意外地與一股沒有番號沒有建制的便衣武裝遭遇了。

        師長莊大夔一看這些便衣吊兒郎當的窩囊樣，完全沒把他們放在眼里，但沒想到這些人同樣不把湘軍放在眼里，個個驕橫跋扈，像是故意找茬。雙方一言不合拔槍就干，在湘東一帶打得不可開交。莊大夔就納了悶兒，這伙便衣怎么陰魂不散？看著人不多，打起來卻源源不斷，仿佛他們滲透在這片土地的四面八方，只要槍聲一響就能從泥巴里拱出來跟自己干仗。

        就這樣，增援江西的軍隊被這股來路不明的武裝力量死死牽制住，師長莊大夔也在混戰中被流彈擊中身亡，成為靖南之役中陣亡級別最高的——敵軍軍官。

        這支便衣武裝實則是薛靖淮部的正規軍，甚至可以說是薛靖淮手下最精銳的一支部隊。薛靖淮耍了個詭計，明著不染指蔡淳的地盤，暗中卻將部隊化裝成平民分散滲入湖南地界，以這種方式，神不知鬼不覺地向湖南輸入了兩個師的兵力。

        當然，這支秘密部隊的首要任務是暗中保護葉老板，將葉老板順利護送至衡陽，其次才是見機行事，將湘軍兵力牽制在湖南境內，為攻贛軍隊掃除后顧之憂。所以，楚督軍真是錯怪了自己的好朋友。

        抓到的俘虜向蔡淳供出上述隱情，一旁的薛宗耀聽著，臉色變了又變，心里五味陳雜：好啊！兒子出息了，會打仗了，也會疼人了，可惜疼的是老子的人。

        就這樣，蔡淳增援江西的兵力連湖南的門都沒跨出去，那邊江西的戰事就宣告結束了。占領江西后，薛靖淮命令部分軍隊留守南昌，張鹿芝率部攻入浙江，與湯煜炎東西夾擊萬疆雪。

        萬疆雪在浙江扎根多年，兵精糧足，武器裝備是一流的德國造，對付兩路軍隊也能應付自如。靖南軍久攻不下，彼此之間誰也打不服誰，一時戰事陷入膠著。

        此時的萬督軍深感自己瞎了狗眼，跟著蔡楚兩個豬隊友造老徐的反，簡直是吃飽了撐的。要他看，早知二人如此廢物，他就該自己把江蘇和江西吞了，然后揮師北上打進北京城去，何必窩在浙江兩面受氣？但是話說回來，萬督軍其實沒什么野心，算是個佛系青年，守在浙江過過小日子就很愜意了，以上不過是被逼急了眼的氣話。可惜對這樣一個生性好靜不愛惹是生非的萬督軍，這亂世并不給他偏安一隅的機會。

        參謀部有人給薛靖淮出主意，讓他聯系徐總理找日本人幫忙。薛靖淮正焦頭爛額，聽了這話啪地往桌上一拍，怒道：“他萬疆雪有什么？北邊西邊都是我們的人，往東他就只能去跳海！這個局面我都打不下來，還他媽找日本人幫忙，我丟不起那人！”

        一向平易近人的薛督軍，頭回發了這么大的火，司令部一時鴉雀無聲。

        “葉老板怎么樣了？”薛靖淮冷靜下來，隨口問。

        眾人面面相覷，最終一致把目光投向了荀參謀。大家都知道，薛靖淮能聽荀參謀的話，不止因為他是督軍的老學長，也因為他能掐會算。現在他們沒有辦法，只能請荀參謀問問老天爺司令的心頭肉在哪里——因為葉老板并未如期到達衡陽。

        另一頭，蔡淳從俘虜口中得知葉青闌來了，立刻派人去接應，卻在距衡陽不遠的衡山縣失去了他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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