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知道葉老板失蹤的那一刻,薛靖淮好似被兜頭澆了盆冷水,意得志滿的氣焰瞬間熄滅了。他想不明白,這么多人看不住一個葉青闌,他養(yǎng)的都是些什么廢物。
發(fā)火歸發(fā)火,卻不能抓人槍斃。他知道,部下官兵在前線為他賣命,混戰(zhàn)中沒看住長官的心上人算不得罪過,若是因此大開殺戒失了軍心,只恐怕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但葉老板一日沒有音訊,他就一日坐立難安,他甚至拉下臉皮派人去向蔡淳打探,仍是徒勞無功,再加上浙江久攻不下,后方徐總理頻頻施壓,薛靖淮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
薛靖淮泄了氣,沒了葉老板就沒了主心骨,打再多的勝仗也沒有意義。
華東戰(zhàn)局僵持之時,果如荀參謀所料,謝至柔在察哈爾誓師討伐嚴煥章。一時北方大地硝煙四起,戰(zhàn)火逶迤,此時薛靖淮便不得不提防自己的老巢被裹挾進去,成為跟著嚴煥章倒霉的那條池魚——他知道,謝至柔可不是個安分守己說打誰就只打誰的君子,假途滅虢并非沒有可能。
消息傳來,薛靖淮連夜找荀參謀商議對策,荀參謀旁敲側(cè)擊地鼓動薛靖淮與萬疆雪和談。
萬督軍態(tài)度很堅決,他已經(jīng)明確脫離了戴徐二人的陣營——雖然他壓根也不認為自己曾屬于某個陣營,他就不可能再向北京低頭。叛逆者就算歸隊也不會有好果子吃,他萬疆雪不是傻子,這個道理還是懂的。與其等著上邊將他一擼到底,輕則發(fā)配出國“考察”,重則淪為階下囚吃槍子兒,他更愿意把槍桿子握在自己手里。
徐總理急于征服叛軍,起初認為薛靖淮不攻湖南是因私廢公,待到浙江戰(zhàn)局僵持,又覺著薛靖淮別有居心。他沒有一刻真正信任過這個老部下的兒子,畢竟心里有鬼,畢竟自己曾默許日本人對薛宗耀的刺殺。而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薛宗耀不僅沒死,且還在蔡淳那里優(yōu)哉游哉時,他更覺得自己被薛家父子徹底辜負了。
徐總理頻頻往漢口發(fā)電報,把手伸到靖南軍指揮部里,催逼薛靖淮火速拿下浙江。薛靖淮對他本有些許感戴,但在咄咄逼人的陣勢之下,不僅所剩無幾的知遇恩情消磨殆盡,而且生出一種逆反心理:后方越催得緊,前線越是磨蹭。
萬疆雪鐵了心不肯投降,薛靖淮也無心戀戰(zhàn),此時后方傳來密報,證實了荀參謀的猜測:葉老板在老徐的手里。
當(dāng)初葉老板路過衡山縣城時,在岳家碼頭被老徐的人截住去路。老徐派了七八個精壯打手一路跟蹤至此,本以為對付一個文弱戲子綽綽有余,可壞就壞在他要抓活的。雖然最終達到目的,但也因此被葉老板開槍撂倒四五個人,其中一個還是老徐的親侄外孫,代價不可謂不慘重。就這樣,葉老板被秘密轉(zhuǎn)移回了北京。
老徐早就防著薛靖淮尾大不掉,但薛靖淮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主公實在沒什么可以拿捏他的抓手,直到他發(fā)現(xiàn)了葉青闌的存在。光從手下的描述中,老徐就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所以他極有把握地斷定,只要捏住了這個小戲子,就等于捏住了薛督軍的命門。
還真讓他給猜對了。薛靖淮聽說葉老板被抓,登時氣得七竅生煙,抬手朝天砰砰就是幾槍。大廳天花板被打得撲簌簌掉灰,在場的人紛紛噤若寒蟬,幸而跳彈沒有造成傷亡。薛靖淮破口大罵:“這個老東西,老子的人在前線給他賣命,他竟然敢打葉老板的主意!”
“軍座息怒,為了葉先生的安全,此時更要沉住氣才是。”荀參謀勸慰道。
“青闌有個三長兩短,我他媽就……”
“軍座慎言!”荀參謀毫不留情地打斷他,同時向左右使眼色,指揮部的人都識趣地告退。
薛靖淮強壓怒火,盯著荀參謀:“那現(xiàn)在怎么辦?”
“卑職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別繞彎子,快講!”
“在軍座眼里,是葉先生重要,還是權(quán)力重要?”
薛靖淮脫口而出:“廢話,當(dāng)然是青闌重要。”說完,他顯出一絲沮喪,“但要是不能保護他,再重要又有何意義,不過是一句空話。”
盡管屋里沒有旁人,荀參謀仍壓低了聲音:“容卑職直言,徐總理能有今天,不過是仗著北洋的老資歷,其人陰險多疑,薄情寡恩,且主政以來賣國媚外,喪盡人心。如今軍座為他所用時縱然恪盡職守,一朝與他不和,便會被棄如敝履,甚至招來殺身之禍,凌帥被刺殷鑒不遠,軍座可曾忘記?”
荀參謀口中的凌帥,指的便是薛宗耀了,這件事確是橫在薛靖淮與老徐之間的一根刺。雖然薛宗耀死里逃生,但薛家父子因此寒透的心卻再難回暖。薛靖淮當(dāng)初接下直隸督軍的任命,連他自己也知道這是權(quán)宜之策。殺父之仇在那里擺著,不明真相便罷了,一旦知道真相,他和老徐之間,就是兔子尾巴長不了。
薛靖淮似乎有點領(lǐng)悟到荀參謀的深意,抬眼認真注視他:“有什么想法?說得更明白些。”
“卑職認為,軍座如今占據(jù)直魯蘇贛四省,于天下有一爭之力。目前,萬疆雪可以爭取,只要許諾他浙江自治的條件,而蔡淳與薛家頗有淵源,亦可竭力拉攏。”
薛靖淮完全明白了,驚愕道:“你是要……”
荀參謀高深莫測地笑了,糾正他:“不是我,是你。”
荀參謀之后的描述,在薛靖淮看來不啻于做夢。年紀輕輕便身為一省督軍,巡閱直魯,已是多少豪杰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他竟然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入主中央,去做北京政府的主宰?想想都覺得荒誕。
可是,以他如今的能力,似乎又不全是癡心妄想。
在荀參謀的聯(lián)絡(luò)安排下,薛靖淮懷著非常的誠意,與萬督軍開了一次秘密會議。
會議地點定在西湖上的一條小船。當(dāng)日,西湖周圍戒嚴,雙方衛(wèi)士的洋洋灑灑鋪滿了堤岸。初冬時節(jié)的陽光溫柔和暖,湖面水波微蕩。薛靖淮在烏篷船艙中等候,見有人掀簾而入,便知是萬督軍駕到了。
萬督軍一向低調(diào),各路報紙上輕易見不到他的照片,薛靖淮對他所知甚少。
今日他穿著整肅的軍裝,戴著軍帽,乍一看只是個身量單薄的普通軍官,可那帽檐下卻藏了一張與眾不同的臉——巴掌大的瓜子臉雪白,長著兩只瞳色極淺的桃花眼,眼睛里仿佛有鉤子,走進船艙的顧盼之間,便要把人的魂兒勾走。
萬疆雪掃視了一圈逼仄的船艙,目光不由地露出一絲嫌棄,最后仍得體地落在薛靖淮身上,禮貌微笑道:“薛督軍,幸會。”
是個低沉略帶沙啞的男聲。聽他開了口,薛靖淮方確定,來人不是女扮男裝替萬疆雪赴會的。
“萬督軍,久仰大名。”
薛靖淮伸出手去,萬疆雪眼里閃過一絲猶疑,仍伸出手來,與他友好地握了握。握完之后,萬督軍的拇指不自覺地用力摩挲著其余的手指,看上去很焦躁,似乎極力想擦去什么。
薛靖淮看出來了,這人大概是有點潔癖,堪堪地坐在船艙里,坐姿極端正,不愿與船身有多一分的接觸。
薛靖淮按荀參謀的指示,探聽了萬疆雪的口風(fēng),確實是個毫無野心的軍頭。萬疆雪年紀輕輕當(dāng)上督軍,靠的自然不是自己的殺伐決斷,熬資歷得熬到什么年頭?他的父親,浙江前任督軍萬朝宗暴斃后,留下的軍隊群龍無首,萬疆雪作為長子,便理所當(dāng)然地繼承了父親的兵權(quán)。彼時的北京政府也不得不做個順?biāo)饲椋姓J他為新任浙江督軍。
萬疆雪這家業(yè)得來容易,守業(yè)卻是格外坎坷,只怪他長得太缺乏男子氣概,下邊的人都背地里議論他是“娘們帶兵”,躍躍欲試地要造反。還有膽子大的丘八公然垂涎他的美色,某次士兵們聚眾飲酒,一人喝多了竟對同伴說:“小萬督軍長得……嘖嘖嘖,比娘們兒帶勁,老子要是睡他一回,把命給他也不冤!”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嘛。”
“咱長官那個腰啊。”士兵淫/笑著往自己□□比劃了一下,“還沒我這兒粗。”
有人大著舌頭接茬:“那你可注、注點意,別、別把長官捅死了!”
眾人爆發(fā)出一陣不懷好意的哄笑。
這些話被門外路過的副官聽去,原封不動地報告給了萬疆雪,當(dāng)夜這幾個士兵便被綁到廣場上,當(dāng)著一眾官兵的面,澆上汽油活活燒死。
那邊廂幾個人正被燒得滋滋冒煙,這邊原來老萬督軍嫡系某師的軍法處長,突然站出來鳴不平。說這幾個士兵就算真犯了罪,要處決也該交由軍法處按程序槍斃,督軍這樣無故虐殺下屬,恐怕會寒了萬千將士的心。
彼時萬疆雪正坐在看臺中央的椅子上,拄著一支步/槍面無表情地欣賞行刑場面。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橘黃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臉色寒鐵一般的冷。
聽完處長的話,萬疆雪冷笑一聲,不慌不忙地摘掉白手套,站起來,對著臺下烏泱泱的人群,說:“自辛亥年來,家父在浙江慘淡經(jīng)營數(shù)載,方有了浙江、各位,和我萬疆雪的今天。我萬家一向厚待下屬,每月發(fā)的餉銀何止鄰省三倍?然而,不料如今家父尸骨未寒,諸位便已人心思動,真正心寒的人是我姓萬的才對!”
他嘆了一口氣,失望的樣子,還有一絲身不由己的無奈。接著道:“我既敢接下這個擔(dān)子,今日便是要告訴各位,你們?nèi)粲X得我年紀輕資歷淺,我可以不計較。但是,不管對我這個位置,還是對我本人,最好不要有別的想法,否則……”
說著飛快地拉動槍栓,端槍指向孤立在人群之外的處長。處長見勢不妙,立刻嚇得舉起雙手求饒,但為時已晚,萬督軍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一聲槍響,處長應(yīng)聲倒下。
“別怪我不留情面。”他幽幽地說。
眾人隱沒在廣場昏暗的燈光中,死一般的沉寂。萬疆雪又道:“對我剛才的話有異議的,現(xiàn)在站出來,我不僅不殺你,而且派人護送你出浙江。若此刻不站出來,今日之后膽敢忤逆犯上……”他提槍朝那幾堆燒到變形的焦炭虛虛一指:“這就是前車之鑒。”
萬疆雪提著槍在臺上踱了幾步,等著臺下的應(yīng)答。
他沒有說假話,想脫離隊伍,此時是最后的機會。但這些人不過是看他年輕,想以奴欺主罷了,真讓他們離開浙江自謀生路,他們是萬萬不肯的,這話自然無人回應(yīng)。萬疆雪頓了頓,對地上的處長說:“李處長,你是我爹手下的老人了,今日放你一馬。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軍隊里只服從軍令,如果你非要講法律,那么你記住——在這里,本督的話,就是法律。”
地上躺尸的處長剛才只是被嚇懵了,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并未中槍,忙連滾帶爬地掙扎起來,感謝萬督軍不殺之恩。他心中后悔看錯了人,還真以為萬疆雪仍是那個白凈文弱的少爺呢。
自此年輕的萬督軍算是在浙軍中立下了威。他繼任后深居簡出,生活十分單調(diào),不外乎擴兵練兵和搞錢養(yǎng)兵。在他的苦心經(jīng)營之下,浙軍的實力更勝往昔,在此次與靖南軍的對戰(zhàn)中便可見一斑。
然而,畢竟寡不敵眾,薛靖淮傾三省之力來勢洶洶,浙軍孤軍奮戰(zhàn),苦撐到現(xiàn)在已屬不易。在外人看來兩軍不相伯仲,只有萬疆雪知道,再打下去失敗只是時間問題,他甚至做好了兵敗自戕的準(zhǔn)備。而就在此時,薛靖淮卻提出和談的要求,萬督軍決定抽空去廟里上炷香。
談判進行得比較順利,萬疆雪同意休戰(zhàn)且助薛靖淮一臂之力,但也獅子大開口,張嘴便要一萬挺機槍,一萬支□□,二十萬發(fā)子彈,十門重炮和事成之后浙江的絕對自治。薛靖淮聽得直嘬牙花子,問:“萬督軍可知光一萬挺機槍,市面上值多少錢?”
萬疆雪從容地伸出一只巴掌,答道:“五十萬。”
薛靖淮未免牢騷:“皇上一年才花多少錢,萬兄的胃口可真不小啊。”
萬疆雪聽得笑出了聲,虛張聲勢地答:“小朝廷當(dāng)初若有萬某如今的實力,恐怕要的就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了。”說完好整以暇地看著薛靖淮,似乎吃定了他會答應(yīng)自己的條件。
薛靖淮面露難色,思慮了片刻。他大方慣了,不會討價還價,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就這么定了。
見薛靖淮點了頭,萬疆雪面上波瀾不驚,心里卻是暗暗舒了一口氣。
密談結(jié)束,天色轉(zhuǎn)陰了,湖面上刮起了風(fēng),岸上有人過來搖船。船將靠岸時,萬疆雪明顯不愿在這小破船艙里多呆,船未停穩(wěn)便在搖晃中起身要走。
他的手明明不愿觸碰船艙內(nèi)壁,但船身不穩(wěn),他又不得不勉強撐住,因而動作顯得十分局促。薛靖淮坐在對面,冷眼瞄著他,怎么看怎么覺得有點娘們唧唧,正經(jīng)從軍的老爺們兒哪有這么講究的?
薛靖淮正在心里嘲笑萬疆雪的潔癖,湖面猛地一陣狂風(fēng)撲來,船身差點被掀翻,萬疆雪也因而重心不穩(wěn),狠狠跌倒在艙里。
這一摔本不要緊,但萬督軍的帽子被碰掉了,帽子掉了原也無事,但要命的是薛靖淮看見了從萬督軍頭上傾瀉而下的如瀑長發(fā)。
這一剎所見,可謂觸目驚心,薛靖淮倒吸一口涼氣后呼吸都停滯了,甚至忘了伸手扶他一把。但萬疆雪表現(xiàn)得淡定自若,起身后,徑直披頭散發(fā)地走出船艙,留薛靖淮一人久久回不過神。
“萬督軍,你還敢說自己不是女扮男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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