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靖淮收到了橫山君親自送來的請柬，邀請他和葉老板參加寧子的生日宴會。

        一車皮的煙土銷出去，橫山君賺得盆滿缽滿，更重要的是，他借助薛靖淮南征把市場開拓到長江流域，他對這位得力伙伴感到很滿意。

        當日在徐府發生的事，沒過夜就傳到了橫山公館，寧子聽仆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葉老板渾身血染的慘狀，驚得捂住了嘴巴，當場落了淚。橫山霧嶼倒是十分冷靜，他對薛靖淮父子與這個葉老板的孽緣早有耳聞，也頗想見見這個人，看他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讓薛靖淮不惜毀棄前途也要救他性命。

        葉青闌對應酬毫無興趣，尤其還是日本人的聚會，但主角是寧子小姐，就另當別論了。

        宴會定在臘月二十五晚上，地點橫山公館。冬天夜幕早早降臨，薛靖淮收拾停當來候著葉老板。他一身利落的深灰色西裝，外披黑色貂皮大氅，挺大個子地往葉青闌門口一站，像個英姿勃發的暴發戶。

        “青闌，完事兒了嗎。”

        “好了好了，走吧。”

        葉老板在屋里答應著往外走，薛靖淮堵在門口，差點讓他一頭撞進懷里。

        薛靖淮見他穿身白禮服，像個玲瓏剔透的玻璃人兒，煞是好看，臉上就不自覺地流露出癡笑。

        “鄙人真是榮幸之至，能有機會與葉老板一同赴宴。”薛靖淮自然而然地攬住了葉青闌的肩，“葉老板這身行頭真不賴。”

        葉青闌不動聲色地閃開：“你也好看極了。”

        “我這暖和，給你穿。”薛靖淮說著就要脫，葉青闌連忙拒絕：“別了，你自己穿吧，我可穿不了這么大的。”

        兩人在相互恭維和東拉西扯中走出了院門，薛靖淮殷勤地為他拉開車門，自己隨后坐了進去。

        橫山公館位于南城，是座帶花園的精致洋樓，聽說由橫山霧嶼親自設計。橫山君富得流油，在北京廣買地皮商鋪，要不是大煙管制，他能把煙館開滿整個京城，儼然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

        橫山霧嶼一身緋色和服站在門口，衣服綴滿花里胡哨的紋樣，像只殷勤迎賓的花孔雀。他遠遠看見幾輛黑色別克開過來，其中一輛停在自己面前，車門打開，鉆出個一身貂毛的薛靖淮，和一個夜色中白晃晃的漂亮青年。

        “哈哈哈，橫山君，好久不見。”

        薛靖淮還是頭一次見橫山霧嶼穿得這樣風騷，頗想在他胸口搗一拳，不過他的手忙著牽葉老板，騰不出空。他熱情地拉過葉老板，向橫山介紹：“葉青闌葉老板，不用多說，你必然是聽過的。”

        路燈的白光灑在身上，襯得葉老板皎潔如一彎新月。橫山第一次覺得薛靖淮這大老粗的眼光竟然很不錯。

        嘴上抹點蜜，恭維了葉老板，就等于拍了薛督軍的馬屁，橫山霧嶼笑道：“那是當然，久仰葉老板盛名，舍妹還是葉老板的鐵桿戲迷呢！葉老板今日賞光，是我們莫大的榮幸。鄙人橫山霧嶼，希望以后葉老板多多關照。”說著向葉青闌伸出右手。

        不等葉青闌回握，橫山的手就落到了薛靖淮手里，薛靖淮勾肩搭背地催著他往里走，回身向葉老板使個眼色，示意跟上。

        “客氣什么，都是朋友，走走走，先給我們領進去，站外邊凍都凍死了。哎，我說老兄，這天穿木屐不凍腳嗎？我記得你老家是北海道的……”

        “是的薛君，但我從小在滿洲長大……”

        “你們東洋人就是扛凍……”

        寒暄著穿過花園，進了門，二層挑高的宴會廳里燈火輝煌，到處點綴著櫻花，彩帶，賓客如云，樂隊正忘情演奏，舞池里男女賓翩翩起舞。

        薛靖淮是不來不知道，他與橫山關系雖然不錯，但之前真沒看出來，橫山在京城的交游如此廣闊。軍政要人，富商大賈，遺老貴族，一網打盡。薛靖淮掃了一眼來賓，心中暗道，看來還真不能小覷這個家伙，然后他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老徐該不會也來了吧？

        寧子今天打扮得格外惹眼，粉色的和服，發髻上別朵海棠，渾身散發著少女的嬌俏。她原本正與一位次長的千金聊天，不經意瞥見哥哥領著薛靖淮和葉老板進門，立馬向對方鞠躬道聲抱歉，踏著小碎步就迎了過來。

        葉青闌再次見到寧子，也很高興。平心而論，他不喜歡日本人，但寧子是個例外。

        寧子眉開眼笑：“葉老板，您真的來了，我太開心了！”

        “寧子小姐，生日快樂，小小心意，希望你喜歡。”葉青闌遞給寧子一個檀木盒子，薛靖淮瞥一眼盒子，心中咯噔一下，聽說老頭子在琉璃廠花六千大洋買了串晚唐的玉葡萄給他，這家伙不會轉手就當生日禮物送出去了吧？

        葉青闌說：“打開看看。”

        寧子高興地收下，打開盒子，薛靖淮探頭一看，是柄精致的玉如意。

        不是？他又有點說不清的失望。

        薛靖淮不會彎彎繞繞地給人挑禮物，他送禮就是送錢，真金白銀，愛買什么自己買去，所以他突然很佩服葉老板哄女人開心的心思。

        寧子拉著葉青闌聊得熱火朝天，薛靖淮插不上話，便從服務生手里端了杯酒，坐在離他不遠的沙發上，遠遠觀察他的側影。

        客人來得差不多了。橫山君翩翩飛到舞池中央，先用日語嘰里呱啦地致了一遍辭，又用帶著二道溝口音的中國話復述了一遍。氣氛更加熱烈，橫山端莊禮貌地向來賓們鞠了個躬，讓大家吃好喝好，又翩然不去飛往何處去了。

        葉青闌極有風度，與寧子聊得很愉快，也不知那丫頭說了些什么，逗得他時不時低頭抿嘴笑。薛靖淮愜意地靠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一邊品酒一邊拿葉老板下酒，倒是有點分不清是酒醉人還是人醉人了。

        在一派祥和歡樂的氛圍中，薛靖淮琢磨著待會邀請葉老板跳支舞，氣氛到了，他相信葉老板不會拒絕的。這時，有個女人端著酒杯款款走過來，在他身邊落了座，笑吟吟地說：“薛先生，你好呀。”

        薛靖淮一愣，自打他坐在這里，找他寒暄的同僚舊友不少，但女人還是頭一個。而且這個女人，明明不認識，卻還覺得有點眼熟。噢，想起來了，這不是相片里那個楚皓珍嗎。

        “楚小姐，這么巧，你也在北京，而且咱們都是橫山君的朋友。”

        “薛先生，我不認識什么橫山君，只是剛好在北京，聽說你也在這里，就來來看一看。我已經在那邊觀察你很久了。”

        “咱倆都快訂婚了，楚小姐大可直接到我府上光明正大地看。”薛靖淮說著，眼睛卻留意著不遠處的葉青闌。

        “我對薛先生的私生活很感興趣，既然是私生活，當然要私下看。”

        薛靖淮笑道：“這倒新鮮，楚小姐看出什么了？”

        “看出薛先生是個值得我嫁的男人。”

        “噢？何以見得？”

        楚皓珍順著他的眼神看向了葉青闌的身影，答道：“看得出來，你對那位先生不是一般的重視，自從進了這個門，你的眼睛幾乎就沒離開過他。”

        “那又怎么樣呢？”薛靖淮明知故問。

        “不知道令尊是否向你透露過，我并不喜歡男人，咱們的婚姻是政治因素決定的。”

        薛靖淮并不否認。楚皓珍接著說：“薛先生的故事，我也是有所耳聞，但不敢確信，今日一見，我便放心了。”

        薛靖淮呵呵笑道：“既然看到了，楚小姐就放心回去準備訂婚吧。”

        楚小姐嫣然一笑，起身離開了。

        薛靖淮見她款擺腰身走進了舞池，投入了一個瘦高青年的懷抱。再仔細一瞧，那青年面容清癯，五官俊秀，只是西服遮不住微微隆起的胸脯。

        果然如此，薛靖淮心鄰神會地呷了一口酒，酒還沒咽下肚，便聽見廳里不知何處傳來一記極其響亮的掌摑聲。

        人群靜了，紛紛看向聲音的源頭，只見一位油頭粉面的公子哥正在厲聲訓斥一個少年：“你他媽長沒長眼睛？就你這德性，上街要飯都要不明白，我他媽踹死你！”說著又在少年大腿上狠狠踢了一腳。

        少年捂著紅腫的半邊臉被踢倒在地，疼得眉頭緊皺，卻并不反抗，只是費力地站起來，恨恨地盯著他。

        “看什么看？你他媽不服氣是不是，我打死你。”說著又要動手。周圍有人勸解，被他喝住：“本少爺管教自己的下人，你少管閑事！”

        薛靖淮冷眼旁觀，心說我當是誰，原來是徐總理家的那孫子，不就是外套濺上了幾滴紅酒，至于這樣大動干戈？如此張揚跋扈，可見平日里真是被老徐慣得沒人樣了。

        正與寧子聊天的葉老板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他扭頭一看，吃了一驚，被毆打的少年不是獻恩嗎？他沒有替人出頭的癮，別人也就算了，但獻恩是與他朝夕相處幾個月的小兄弟，他不能坐視不理。

        那邊徐家少爺尤自罵罵咧咧，對獻恩拳打腳踢，葉青闌撥開人群過去，在對方揮拳的間隙擋在莊獻恩身前：“住手。”

        薛靖淮握杯的手緊了緊，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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