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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安寧


  我清淺的笑意從面上一瞬劃過,帶著幾許凄涼:“就算是原本心比天高,過了這么多年,也該承認自己命比紙薄。看清了這些,也就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資格去計較旁人眼光了。”

  我始終低垂著眼簾,就覺得亭中有那么一恍間極是寂靜,好像連宮人都屏了息。抬眼見他笑意全無,看著我面無表情,遂頜了頜首:“臣妾失言。”

  “命比紙薄。”他品著這四個字,輕嘲一笑,“原來這么多年,你一直覺得朕護不了你。”

  我無言,他又道:“鄭褚,去知會內務府一聲,不必再擬封號了。”

  我心底一顫,看來方才那句話是沒把握好分寸,惹惱了他。君心難測,既然是失了算,他的旨意已下,再謝罪也沒什么用。再則,也不過是不賜封號而已,沒什么大礙。

  鄭褚再旁默然應下,躬身要退去,他卻又道:“晏才人以‘寧’字為號。”

  我疑惑抬頭看他,一時不明其意。隔著案幾,他凝視著我,面容謹肅,眉宇間猶帶些許溫和,沉然誠懇道:“朕以大燕帝王之名,許卿一世安寧。”

  我愕住,仿若被重物在心上狠狠一擊。隨侍多年,我知他不是會輕許諾言之人。后宮雖有寵妃,他卻分寸分明,不準嬪妃僭越半分。一眾嬪妃心下皆是清楚,無論得寵到何等地步,與他始終是有君臣之別。如今這句承諾,他說得如此鄭重,絕不是僅為哄我開心。

  “陛下……”我只覺一顆心越跳越慌,下意識想著該拒絕這個封號才好,又想不到任何理由拒絕。他伸手撫上我的臉頰,掌心帶著分明的暖意,“君無戲言,朕起誓護你安寧,你日后,可安心了?”

  心中情緒難言,口中只能道一句:“謝陛下。”

  他一笑:“初夏夜猶寒,回去吧。”

  他攬著我往錦淑宮行去,偶有宮人經過,皆退至一旁跪行大禮。他不做聲,我亦很是安靜,只感受著他為我帶來的溫暖與心安。心中哀嘆,如不是他在我即將嫁人前這樣要了我,我對他,大概也不會是這樣的心思……

  他以帝王之名許我一世安寧,只是我要做的事,已注定了我的日子不可能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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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我在心緒的千回百轉中幾乎未眠,又恐擾了他,便靜靜地維持著一個姿勢躺在他身邊。面前這張睡容突然讓我覺得有些陌生,端詳了良久,覺得是沒有平日的那般威嚴所致。這樣的他看上去,就像是書中所講的謙謙君子,也該是少女心中的如意郎君。

  他就這樣躺在我面前,我卻不能把他當做夫君。他是帝王,大燕的九五之尊,手握著生殺大權,當然也包括我的性命。這樣一個人,我不可能像侍奉夫君那般與他相處,必定要一言一行都極盡小心。

  伴君如伴虎,我以為做御前尚儀那些日子已經足夠忐忑了,卻不及今時萬一。

  我莫名其妙地變得很有耐心,就這么細細地看著他的面龐,怎么看也不厭,好像多看一陣子就能看透他的心,能知道如何才能討他喜愛一樣。也不知是看了多久,總之直看到了他醒來,一雙眼睛忽然與我相對,猶帶了些睡意的一聲笑:“看什么呢?”

  我微一窘,即被他擁進懷里。很快,他的呼吸又均勻起來,再度睡過去。我蜷在他懷里,體會著他的氣息,依稀記得很久以前,他與其他皇子一起到距錦都數里的圍場圍獵,正值初秋,季節更替之時忽冷忽熱最易生病,我中途病倒,又不愿也不敢攪擾他們的興致,就自己歇下養著。一連告假幾日后,他覺出不對時我已燒得昏昏沉沉,他也是這樣緊摟著著我,在馬車里向神志不清的我說:“晏然,我們馬上回錦都,你忍一忍。”

  直到我病愈才知道他那天扔下了一干兄弟,事后被舒韶夫人——也就是如今的帝太后好一頓訓斥。

  當時,神思迷糊的我也是一路被這樣的氣息包裹著回了錦都,無比心安。

  但那只能是當年的事了,我們到底都不同了,他不再是當年的太子,我的心境亦與從前不同。

  那一句“朕以大燕帝王之名,許卿一世安寧”給我帶來的感念,也僅止于感念,我不會允許自己動半分不該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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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我依禮去向位晉為姬掌錦淑宮主位的胡夕冉問安。

  她已搬去了錦淑宮主殿嫻思殿居住,見我進殿就行大禮,她一時不太自在,又礙于宮規不好阻攔。一禮行畢,她便忙命賜坐,訕訕道:“還多虧姐姐庇護才得此位,如今卻要受姐姐的禮。”

  我吟吟銜笑:“哪里是臣妾庇護,是娘娘有福誕下皇裔。”略一忖,又道,“論年紀論份位,不敢當娘娘一聲‘姐姐’了。”她本就長我幾個月,先前因著我份位高些又曾助她,她尊我為長也就罷了。現今她是皇次子生母又是一宮主位,我當然不能如此逾越。

  乳母抱來元沂,愉姬小心接過,湊過來笑著逗他道:“來,看看,這是你寧母妃。”

  元沂才剛足月,一張小臉嬌嬌嫩嫩,瞪著兩只眼睛東張西望。我頸上戴著一條純銀攢絲鑲碧璽的瓔珞,被他晃晃悠悠地伸手抓住。那小手很是有勁,那瓔珞又是個精細嬌氣的東西,不能硬拽,直弄得愉姬忙手忙腳地哄了他半天叫他松手,他仍是死抓著。我看他這個樣子實在可愛,徑自解開了頸后的環扣取下瓔珞:“給他玩便是了。”

  愉姬“哧”地一笑:“又平白搶了妹妹一樣東西,這可怎么好。”

  我亦笑道:“好歹日后要叫我一聲寧母妃的,做庶母的還能不合他這點心意?”

  正巧宮人奉了冰糖血燕上來給她,她把元沂交回乳母手中,笑而將血燕推到我面前:“來看我一趟還失了個瓔珞,這血燕算賠罪了。纏枝,去盛碗銀耳羹來。”

  我也不多推辭,慢條斯理地持著調羹舀了一舀,送了一勺入口:“也算沾娘娘的光,平日里可吃不到這血燕。”

  她一拍額頭:“被姐姐這么一說忽覺得虧了,這血燕我也就是剛生了孩子皇后娘娘賜下來了才有,過一陣子可也吃不到了。”

  纏枝端上銀耳羹,她吃了一口又言:“我啊,也是享不起那福氣,明明是血燕金貴多了,我就覺得這銀耳比血燕合胃口。”

  我吃著一笑:“舒心最是重要的,若不合胃口,再金貴的東西也不必勉強著吃。”略一思忖,又道,“再者說,這些東西再金貴又哪有娘娘的身子金貴了。”我說著,忽覺一陣心悸,不由捂上胸口。她見狀一愣,關切道:“妹妹怎么了?不舒服嗎?”

  我緩了口氣:“沒什么,大約是昨晚睡得不好。”

  又吃下兩口燕窩想壓一壓不適之感,卻又是心中一搐,連帶著眼前一陣暈眩。我扶住案幾撫了撫額,愉姬在旁看得著急:“這是怎么了……傳太醫來吧。”

  我擺擺手:“不礙的,自幼多病,今兒不知又是犯了什么毛病了。回去歇一歇就好。”說著起身,婉然和纏枝都來扶我,愉姬道:“妹妹只帶了婉然一人來,纏枝你一道送姐姐回去。”

  剛聽纏枝應了聲“諾”,我就覺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墜下去,霎時呼吸困難,抓著婉然的手急喘幾口想要站起,又心口一痛沒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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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小身子弱,我還道是又得了什么急病,醒來卻見宏晅側坐榻邊,愉姬歸于一旁發髻散亂,竟是脫簪謝罪的樣子。宏晅見我醒來,也不看她,只深有憂意地問我:“好些了?”

  我點一點頭:“沒事了。”開口聽見自己的嗓音沙啞,咳了一咳,再開口仍未有好轉,“陛下,臣妾體弱多病慣了,陛下莫要責怪愉姬娘娘……”

  宏晅冷然掃了愉姬一眼:“你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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