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知曦
回到樂陽王府之后,鐘繁微沒有將她所做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郡王妃也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擺了擺手讓她自己回去。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她站在吟風筑的院落之外,看著春日光景,像是看一眼便少一眼。
直到采菽埋著頭一路小跑著從遠處來,險些撞在她身上。鐘繁微下意識扶了她一把,采菽抬頭見是她,一臉驚喜道:“小姐你回來啦?”
鐘繁微眨眨眼,如往日一般笑著問:“怎么這么心急?”
“琳瑯說前院那兒桃花開了,今年倒是比往年早上不少,我就想著去給小姐摘一些來,擺在屋里也好看呀。”采菽笑嘻嘻道。
那一叢花枝在她懷中,花開得灼灼,襯著她微紅的臉,正是人面桃花相映。
鐘繁微沉默了一瞬,像是想起另一枝深秋的桃花。
她輕輕拉了采菽一把:“進去吧,別在這兒說。”
采菽乖巧地點了點頭,跟在鐘繁微身后往院子里走,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之前三小姐來尋過你,我和她說你被王妃叫走啦……”
走著走著她便不知不覺加快了步伐,成了并肩而行。
她并非王府家生子,加上天性如此,總是不太能注意到那些細節規矩,采苓多年來看見了便提醒她,然而她下次仍是要犯。
鐘繁微倒是不在意這些小事,何況她知道采菽總有一片真心好意,也就從沒對采菽生氣過。
她聽著采菽講著她進宮這段時間的府中事,時不時應一聲,直到采菽卡了殼,像是說不下去了,她才問道:“采菽,你喜歡惜鈴嗎?”
采菽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小姐也是又好看又聰明又好脾氣,我當然喜歡她啦!”
“那……”鐘繁微慢慢說,“你以后跟著惜鈴怎么樣?等惜鈴出嫁了,就和王妃說個情,你和你妹妹跟著她走,再之后想留下來還是想拿一筆錢離開,都可以好好和惜鈴說,她肯定也不會不同意……”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采菽睜大眼回過頭來,“那小姐你呢?”
“我大概得到很遠的地方去,可能這輩子都沒法回玉京了。”鐘繁微坦然道,“所以不能帶你,你再幫我照顧我妹妹一段時間,然后便自己過日子去吧。”
她不顧采菽在身后的大呼小叫,徑直走到屋中,自箱篋里翻出一個小妝匣,將里面這些年攢下的金銀錢票都翻出來,點了點,平分成了三份。
她攢這些金銀,本是為了將來離開樂陽王府后能傍身。但她此去烏戎,恐怕是用不上了。
于是她將打算交給鐘惜鈴的那份又收回去,準備等來日再交予她。招手叫采菽過來,將另一份遞給她:“這些你收好,將來自己拿著用。”
猶豫了片刻,又撥出最后一份,同樣遞給采菽:“……這一份,你替我去玉樓,買個玉竹墜子來吧。”
玉竹有節節高之意,友人相贈,并不突兀。便當是祝他自此一路順遂,節節高升。
至于更多而更隱晦的,記這一場月下竹林邊相識,便不必再提及了。
采菽雖對這安排不滿,但若論辯才,她實在是不如鐘繁微,又不是人人都能如趙七一般靠著胡說八道把她繞進去,于是最終還是不得不憤憤地照她說的做了。
她真要做起事情來效率不會低,沒幾日便將一小節玉竹帶了來。采菽大概也是特意挑選過,但那些金銀其實并不算很寬裕,玉質倒還算清透,雕工也細致,相應的,在大小上就有所欠缺,比一般的玉竹墜子要更小一些,更不要說和宮中貢品相比。
算不上極好的玉,卻已經是如今的她所能拿出來的極限。
鐘繁微將玉竹連同一封信、一幅畫一起收在木盒中,埋在了自己往日總愛坐著看書的地方,做下了隱秘的指引記號。
她最后一次坐在那里,偏頭時便能看到墻頭,仿佛還能見少年翻過高墻而來。有時候他東歪西倒坐在墻上,手撐在身邊;有時他干脆橫過來一躺,將手臂墊在腦后。他的聲音跳躍著,總興致勃勃般和她講外面的天地,當時陽光正好,風也正好,而他笑意也如驕陽如夏風,如一切光明磊落、燦爛美好。
那是她這些年最深刻的印象,閉眼都能描繪出一切細節,于是她畫下墻頭的少年,是她很久以前應下的、贈與他的畫像。
他像是隨口一言,出口即忘,從此再也沒有提起過。而她畫了一幅又一幅總不滿意,最終還是拖到了這最后時刻。
至于信中,幾番欲言又止,最后卻還是只以“雙卿”的名義寫下寥寥幾筆,只道是謝過他這些年關照,自己離開樂陽王府去投奔親戚,日后若有緣,或許還能重逢。
她寫著有緣重逢,卻知道玉京烏戎相隔千里,恐怕是死生不見,提筆半晌,又落下一句便是不能再見,也會遙祝他健康平安,一生順心。
更多的話,到底是不可訴諸于口,也是不必再提。
處理完了一切事情,便只剩下了等待,數日后,宮中人攜皇帝圣旨而來,一是封鐘繁微為永寧公主,令她和親烏戎,而在此之前,則先入宮中待嫁;二則是賜婚給了晏秀和鐘惜鈴。
鐘繁微恭謹領旨,清楚聽到塵埃落定的聲音。
她回過頭,看到樂陽王鐵青的臉色。
——樂陽王向來把她們這兩個女兒視作提線木偶,礙事擋路時便當絆腳石踢開,需要時又隨意召來做墊腳石鋪他青云路。又或者不僅僅是對女兒,他對先王妃、對莊姨娘都是如此。卻忘記了,旁人也都會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行事,總不能萬事皆如他所愿。
鐘繁微笑意深深,如往日一般柔和溫婉,聲音也是又輕又緩:“繁微為宗室之女,受天下百姓供養,家國有需,自是義不容辭。還未謝過父王體恤,愿意替女兒在陛下面前進言。此去千里萬里,恐此生再無相見之期,還望父王多多保重,勿念女兒……”
她頓了一頓,又語氣懇切地道:“多思傷神,心重則苦,于身無益。”
暗中刺了幾句后,鐘繁微不再去看被她氣得不輕的樂陽王,轉頭對向樂陽王妃時,面上的笑意反倒斂了一些,真心實意道:“謝過王妃……多年體諒。”
再之后,是鐘惜鈴。
她的妹妹眼角帶著紅,一言不發。
鐘繁微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借著衣袖的遮擋,將藏了金銀錢票的匣子硬塞進了鐘惜鈴手中:“還記得你以前說過想要什么樣的日子嗎?春花冬雪,游湖煮茶,讀詩習字,彈琴作畫……以后姐姐不在,你也好好過,連我那份一起好好過。”
她松開手,衣袖滑落,轉過身去。
她聽見身后妹妹的聲音,幾度哽咽不成字句,她在說:“……我……我不能替你。姐姐,你以后也……要好好過。”
她沒有回頭,只是對著欽差行禮,然后向前走去。直到她走出幾步,聽到身后匆匆腳步聲,見采菽拉著采苓追了上來。
“你們……”
采菽喘了兩口氣,語氣難得嚴肅:“我們和小姐一起去。”
“我并非留在宮中,很快便要去烏戎,你們不用……”
“我知道,”采菽又重復了一遍,“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一起去。除了你和三小姐,也沒有哪家的小姐能容我這樣的人啦。”
“那你也可以跟著惜鈴,或者我不是給你留了錢嗎,你拿著錢自己去過日子也行,何必非得和我去烏戎?此去山遙水遠,又不是什么好去處。”
“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無功不收錢,不然我成什么人了!而且就像小姐你說的那樣,烏戎又遠,地方也不怎么樣,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去,那多可憐啊。我是一路乞討進的玉京,該吃的苦都吃過了,在哪里都能過日子,也不怕去烏戎,我就要陪你一起去嘛。”
采菽也知道自己講道理講不過鐘繁微,最后反正只咬死了要一起去,鐘繁微無法,只得將目光投向了采苓,盼著一貫更冷靜理智些的采苓能夠攔住自己的姐姐。
采苓卻只是搖頭,道:“二小姐,您不讓姐姐跟著,怕是姐姐要放不下心,更不能安心。”
“那你便放心你姐姐去烏戎?”
“我不放心,”采苓認同地點點頭,“所以我也一起去。”
鐘繁微差點都被她氣笑了:“我一直以為采苓你不是采菽那種胡來的人……”
在采菽“我哪里胡來了”的不滿聲音中,采苓微微一笑,鎮定自若地從衣袖里摸出兩張紙來,在鐘繁微面前展開:“我確實不喜歡胡來,所以我之前就已經去找過王妃問清楚了,并且把賣身契討了回來。”
她拿在手上的契書上,明明白白寫著她們兩個的名字。
她口齒清晰、不緊不慢地說:“不過為了贖身,我和姐姐這些年的積蓄也算都清干凈了。二小姐您要是不讓我們跟,我們說不得只能餓死在街頭了。”
采菽雙眼發亮,一臉的“我妹妹真聰明”,順勢便跟著開口:“是啊小姐,這么多年我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忍心就讓我們這么餓死嗎?”
“我們現在都脫了奴籍,您也命令不了我們。便是您執意不讓我們跟,大不了我們再去求求王妃去宮里托關系,就說我們是您身邊的丫鬟,不舍得與您分開,愿意和您一起去烏戎。您相信我,不會有人愿意花力氣攔我們的。”采苓聲音里帶了幾分促狹,“或者您要是愿意再給我們幾十兩銀子做安家用,我們倒還有可能活得下去,否則的話,我們也就只能跟著您蹭吃喝啦。”
鐘繁微啞口無言。
她最后一筆錢剛剛給了鐘惜鈴,現在是真的兩袖清風,除了一身衣物什么都沒有,被采苓把話逼到這個份上,也實在沒有反擊的辦法。
更何況采菽和采苓都是出于好心,她可以算計皇帝給樂陽王挖坑,卻從來不善于拒絕他人好意。
“好了小姐你就別糾結了,”采菽推著鐘繁微開始繼續往前走,“這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你別想那么多啦。”
鐘繁微最終還是沒能攔住采菽和采苓,姐妹倆到底跟著她入了宮。
宮中的生活平淡乏味,皇帝當然不會有心思搭理她,皇后也只在她最初進宮的時候露了一面,其后每日便只有跟隨宮中的教養女官學習規矩。
但那些規矩全是她自小便看會的東西,所以也沒過多久,女官便說她沒有什么更多的能教她,再然后便是漫長的等待。
等待大越和烏戎談判結束,使節返程,才是她跟著前往異鄉的時候。
她的生辰在宮中過去,四月五月六月一日日數過,七月過半,最是悶熱的時節,終于有新的消息傳來。
——烏戎使節的出使目的全部達成,已經準備辭行啟程。恰逢邊境與北燕的交戰小勝一場,軍隊班師回朝,皇帝便打算在宮中辦一場大宴,既是恭賀將士凱旋,也是送別烏戎使節。
單就烏戎一事來說,鐘繁微算得上是半個主角,但她其實也心知肚明,所謂和親的公主,不過是名義上重要,本質與被送去烏戎的珍寶死物也無差別,于是她便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歌舞管弦,人聲不息,所有聲音落在她耳中,都像是隔著什么遙遙傳來。
皇帝高居皇位,似乎是正在與某個臣子對話,她意興闌珊,只隨意聽著那對話,無意去分辨對方的身份。
“……當為此次大捷首功,后生可畏,祁卿,這可真是虎父無犬子啊。大越得此良將,又有睦鄰相助,必能自此得江山永固,朕甚喜之。”
那姓祁的大臣則道:“不過是小兒僥幸罷了,當不得陛下盛贊。”
“戰場之事,又何來僥幸?朕記得,這孩子的名字,是叫做知曦吧?你來,這次戰事里你立下大功,可有什么想要的賞賜?”
鐘繁微百無聊賴地聽著這套話,只覺得想笑。
哪里來的山河永固,若不能改變,不過最后幾十年落日余暉。而這位陛下說得仿佛情真意切對將士甚為信重,但誰都知道他根本不想打仗。
不過朝中百官大概也已經習慣了,估摸著也沒人會把皇帝的這些話放在心上,最后多半是表示只愿為陛下拋頭顱灑熱血,以身報國,別無所求。
然而最后她聽見的,卻是她沒有想到的話語,更是她沒有想到的聲音。
是個年輕的男聲,語速比其余人都要快上些許,落字清晰干脆,顯得利落而輕快:“臣確有一事,想求陛下恩典……”
鐘繁微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么,只是茫茫然地轉過頭去,恰對上那人的視線。
她看到一張眉眼鋒利唇邊帶笑的面容,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容。
而對方看清她模樣的一瞬間,眉眼中也閃過一絲難得的錯愕。
那個叫祁知曦的年輕將軍,分明是……分明是……
趙七。
(這章作話看一下,有排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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