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落定
林霄的效率很高,僅僅兩天后,她便通知鐘繁微,說已經托了人帶她進宮。
這消息從樂陽王府過,自然瞞不住郡王妃,她看著那個消息思索了半晌,將鐘繁微叫了來,幾年間頭一次細細打量過她面容。
果然如她最初見到這個繼女時所想,主意大,不聽勸,十足麻煩。
鐘繁微低眉斂目,不言不語,等著她發話。
她知道郡王妃也是聰明人,林霄已經托了關系,她若是攔,得罪的絕不只有林霄一個,何況她用什么理由來攔她?
不出她所料,郡王妃沉吟許久后緩緩開口:“其實我和王爺都未將你們看做女兒,想來你們也不曾把我們視為父母。你想做什么,我們都沒有資格阻止你,也阻止不了你。倘若你信自己不會后悔,那便自去吧。”
“未來的我會怎么想,又有誰能知道呢?這是如今的我所做下的決定,這便夠了。”鐘繁微起身,認認真真行禮,“多謝。抱歉。”
謝的是她這些年的照顧,雖然真要說起來她也并沒有做什么,但想到雙方身份和樂陽王的態度,這“沒有做什么”其實已經能夠算是一種善意。何況這些年來她和鐘惜鈴衣食無憂、金銀不缺,樂陽王妃對很多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先王妃的遺物更是被悉數歸還……可以說在能力范圍之內,郡王妃不僅沒有為難她們,甚至還替她們開了不少方便之門。
至于抱歉……她此去宮中,雖然也不至于說能靠這一趟讓樂陽王吃什么傷筋動骨的大虧,但反正對他是算不上好事的。而郡王妃與樂陽王夫妻一體,自然一榮共榮一損俱損,再加上也很難說到時候樂陽王會不會因為郡王妃放她出去而遷怒責怪她……
郡王妃意興闌珊道:“我對你沒有什么恩情,只能說是沒有主動有意去害你們姐妹倆。既然如此,你做什么事,本來就也很沒有必要顧及我。”
雖然這些年岳戈拼了命地在掙軍功,但畢竟年紀尚輕,在邊關時還好,玉京城中他仍然排不上號。而林霄出身平平,亦無誥命在身。真要說起來,他們夫妻倆都是不夠格為私事單獨求見皇帝的,更不要說是替一個表妹帶話,即使這表妹姓鐘也一樣。
于是林霄另辟蹊徑,最終拜托了旁人,捎帶鐘繁微進宮。
她被人引著登上馬車時,看見一張不算年輕、卻依然漂亮到有些凌人的臉,和一雙讓她覺得莫名熟悉的眼睛。
這端坐車內的人對著鐘繁微點了點頭,態度倒還算親切:“我夫家姓秦,你叫我秦夫人便行,岳夫人托我帶你進宮。”
聽到這個姓氏,鐘繁微一愣,心中快速算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問:“蘅陽郡主?”
“也是我,你要這么叫倒也不是不行。”秦夫人笑了笑,又說,“坐好吧,等進了宮,我去見我外祖母,你自去見陛下就是。”
蘅陽郡主的母親是端敏大長公主,她的外祖母則是睿帝的繼后,如今的太皇太后。
宗室郡主公主何其多,若只是如此,鐘繁微原本也不該記得這么一個在她出生之前便已經去世了的郡主。但是在幾十年后,蘅陽郡主之子秦玨官至左相。天佑元年,秦玨之女入宮封后。
天佑十七年,秦后生下一對龍鳳胎。弟弟從嘉字,名為鐘嘉陽;姐姐從繁字,被起名鐘繁微。
在這曾經的玉京,鐘繁微看著自己尚且年輕的外曾祖母,心情實在難以言說。
“外曾祖母送她去見曾祖父”這件事著實荒誕好笑,便是鐘繁微心情沉重,也被這巧合搞得有些哭笑不得。
但隨著秦夫人離去,留她站在千秋宮河晏殿之外時,這些微的情緒便也沉了下去。
她仰頭望著這比她記憶中新上不少的天子居所,將心中雜念一點一點剔去。
這是她的戰場,她將要面對的不是她的親人,而是一個年老的皇帝。他偏安一隅,不愿北上,性好享樂。他生性多疑,剛愎自用,獨斷專行。他閉耳塞聽,自恃功績,只好聽人歌功頌德……
鐘繁微清楚,他算不上一個好皇帝,也算不上一個好人。所以她不能說錯話,也不能踏錯哪怕一步。
她跟著內侍走進河晏殿,恭恭敬敬對著這位曾經的曾祖父行禮。
皇帝身材高大,五官其實長得也出色,但畢竟已經年過半百,便是再怎么保養得當,也顯露出老態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面前的堂侄女,緩緩問:“蘅陽和朕說,你托關系到她那里,說是想見朕。不知你廢這么大勁,是為了什么呢?”
鐘繁微道:“繁微今日前來,一為恭喜陛下,二為有事相求。”
“有何可喜?又有何可求?”皇帝掀了掀眼皮,語氣不辨喜怒。
“我曾聽聞,上古之時有如陽皇那樣的賢明君主,承受著上天所賦予的使命,處于天地間最高的位置,掌握世間所有的權利。不以利益誘惑,不以權勢威逼,雖垂拱而治,仍能使旁人感激他的恩德,懼怕他的威嚴。于是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各司其職,君主的名聲所傳到之處,八方四海盡皆臣服。如今像烏戎這種蠻夷之國受您感化,不需要您主動召喚,便自千里之外而來,想要獲得您的垂青,這是繼承了陽皇一般的圣賢遺風,如何不算喜事呢?”鐘繁微鎮定地胡說八道。
“烏戎此來,是為求公主下嫁,朕有意安撫烏戎,但女兒年齡都不適合,便想著于宗室中尋個女孩兒去。當時你的父親便說,他有兩個女兒,正當出嫁的年齡,秉性溫和端莊,言行舉止有度,秀外慧中,可擔此任,”皇帝笑了一聲,“如今看來,倒也不算他信口開河,他確實把你教得不錯。”
鐘繁微暗暗吸了一口氣,又行一禮:“我便是為此事而來。年幼時母妃便曾經教導過我為人的道理,我雖淺薄,卻也有所感悟。后來我的外祖父有負于皇恩,不能替大越守住疆土,上愧對天地君師,下愧對百姓黎民。母妃聽聞此事,心懷愧悔,憂思成疾,她亡故之前,曾殷殷囑托,言外祖父深負陛下,她不能代為償還,無顏茍活,卻也至死不敢瞑目,望我以此為戒,時時自省,不可忘卻。我亦對此深感羞愧,每每思及,皆心如火焚。后來我又聽說我的表兄岳戈在邊關身先士卒,屢立戰功,以此彌補長輩的過錯,回報陛下的恩德。繁微心向往之,卻不過一屆深閨女流,不能為國盡忠,深以為憾。如今烏戎遠來求親,我雖不能開疆拓土,卻也愿以此身報國。繁微自請北去烏戎,盡管才疏學淺,也愿意替陛下教誨戎人,將您的恩德和名聲傳播開去。就算一去千里不歸,此身埋骨烏戎,亦全我平生夙愿。還望陛下成全。”
皇帝沉默地看著她。
鐘繁微已經將話說完,便也只是恭謹地垂首,等待最后的結局。
她清楚,皇帝沒有拒絕的理由。他想送人和親,目前明面上人選未定,這時候有人主動自薦,除非是他原本想借此處理掉某個特定的人,否則他為什么不同意?考慮到原本嫁至烏戎的人是鐘惜鈴,而鐘惜鈴幾乎從來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沒有機會得罪皇帝,那就可以將這個可能性排除掉了。
她今日前來,一是為了搶在鐘惜鈴之前攔下這件事,二則是要把樂陽王從這件事的功勞里踢出去。
——樂陽王提出送她們去和親,是他心懷大義,不惜犧牲女兒。可是被犧牲的是她們,憑什么這個名聲和其他好處要給樂陽王?倒不如她主動來,給皇帝一個感念陛下恩德主動報國的理由,那就變成她鐘繁微心懷天下愿意犧牲。
更何況她話里話外都在說她之所以對皇帝心懷感恩愿意為了大越犧牲替他教化烏戎,全是因為先王妃的教誨和岳戈的榜樣,并且有意無意將岳戈的行事和自己拉了類比,在自己表忠心的同時也暗示了岳戈的忠心,表示他們不僅不計較當年岳家的慘案,反倒是感念皇恩,想要彌補長輩的過錯。就算皇帝實在是刻薄寡恩不因此記岳家一功……反正他是肯定不會算樂陽王的功勞的。而倘若他愿意為此高看岳家人一眼,那便算是意外之喜。賣了她得來的好處,與其給樂陽王,倒不如給岳家。
她確實是在算計皇帝,但既未損害皇帝本人的利益,又是主動來替他解決問題,每一句話都在歌功頌德吹捧他,最多只是坑了樂陽王……而樂陽王在宗室里也不過平平無奇,皇帝怎么可能替他出頭?就算皇帝不算好人又昏庸,但只要他不是個喜歡給自己添麻煩的瘋子,就不可能拒絕她。
果然,良久后,皇帝面上神情緩和下來:“確實是個好孩子,朕心甚慰。你既然有這樣的心,朕自然是應當允許的。”
鐘繁微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裝出感激涕零的樣子來:“繁微謝過陛下恩典!”
“你既然為國為民,朕也不是什么小氣的人。都是自家人,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只管和朕說便是,朕都可以賞你。”
話雖如此說,但鐘繁微相信她如果真的要得多了,只會得不償失。好在她需要的也不是什么賞賜,不過是能替妹妹鋪路便最后鋪一次。
“這不過是繁微分內之義,如何當得起夸獎與賞賜?且我并無其余所缺所求,只家中有一幼妹,生母早逝,自小只與我親近。如今我將北去,幼妹自此孤苦伶仃,獨身一人,我難免心中憂慮……”
她看著皇帝面上神情,便知道她的目的應當是能全部達到了。
——她若直說想替妹妹求恩典,只怕皇帝反倒覺得她貪心,但這般點到為止,留點印象,或許在將來的什么時候便會派上用場。
比如說,在晏秀求賜婚的時候,愿意順手下個旨。
天地君親師,君在親前,只要皇帝能開口,樂陽王就算不樂意,難道還能說什么?
(https://www.dzxsw.cc/book/66213513/3004286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