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草原
鐘繁微記得,曾經有少年一遍遍和她描述過高墻之外的、玉京之外的風景,在某個陽光明媚、微風和煦的春日午后,他與她提到千里之外的草原。
他說草原上的天穹似乎格外高遠,是那種剔透澄澈的藍色。草原上的大地是茫茫的碧色,草葉足有一人高,牛羊馬都能藏在其中,直到風吹過,草葉低伏,才能注意到那些存在。草原上的風也格外浩蕩,從天邊而來,要往無盡處而去。
她認真聽著,聽完了好奇地問:“你以前去過草原嗎?”
“那倒沒有。”對方答得也很坦然,甚至理直氣壯。
她只覺得好氣又好笑:“你都沒去過,又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呢?”
“我在書中看到過,家里人也和我講到過,”他的眼睛像是倒映天光云影,熠熠生輝。可他分明是坐在墻頭,低頭看墻下的她,“其實就算是錯的也沒關系,我只是想告訴你,天下很大,有很多不同的風景,或許哪天你可以自己都去看過,然后來反駁我的錯誤,那樣的話,我也是很高興的。”
而她偏過頭,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她想她大概是沒有那樣的機會的,她這一生應該都走不出庭院深深,更不能看到玉京之外的風光。那便當做他說的都是真的吧,或許夢里能見到他所描述的草原,天高地遠,長風浩蕩,是很好的美夢。
然而因緣際會,真是誰都想不到。
鐘繁微仍有幾分懨懨地倚靠在車壁上,伸手撩開車簾,看到某個人曾和她講過的北地草原風光。
如今已經是秋日,草葉開始枯黃,整個草原顯出一種金綠色,向上看是悠遠的天空,遠望能看到連綿的山,山頂覆蓋著皚皚白雪。
采菽和采苓坐在她的對面,這兩人的狀況和她完全不同,始終精神奕奕,一切如常。尤其是采菽,天天到處跑,也沒見半點疲態,看得鐘繁微都有幾分羨慕。
“因為我們身體好嘛,”采菽笑嘻嘻道,“我從小就不怎么生病,阿爹阿娘還在的時候就說過我壯得像牛一樣,命硬好養活,也算是優點福氣啦!
采苓在行駛的馬車上斟茶,手依然穩得很:“二小姐,這會兒好歹還有車可坐,有吃有喝,我們四五歲時便跟著家里人南下逃難,家里窮,沒錢雇車,總不可能指望父母兄姐來抱,都是靠一雙腿走的;至于食物……別說沒錢,便是有錢,這兵荒馬亂的也沒處去買。帶的干糧也不多,不知道那些食物需要撐多久,天天饑一餐飽一餐的。好不容易過了恒江,結果又遇上疫病,家里十幾口人,除了我和姐姐全沒有活下來。再后來我和姐姐相依為命輾轉求生又是六七年,才進了王府,多少得了些安穩日子。若非我們命夠硬,早就已經死在十幾年前啦。”
鐘繁微知道,她們倆所說的南下逃難,逃的是狄燕引起的戰亂,那年朝廷匆匆南遷,根本沒有去管世代居住在恒江以北的百姓。有錢有權的跑得快些,沒錢沒權的平頭百姓便艱難得多,不知有多少人像姐妹倆的家里人一樣死在了那幾年。
“政和年間的那件事情……你們會怨恨嗎?”她忽然問。
采菽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難得肅了顏色,想了想,才坦然地說:“我沒有想過這種問題,以前活著就挺辛苦了,沒有精力去想這些。后來過得也還行,就沒必要再去想了吧?”
“或許是怨恨過的吧,活著如此艱難,總得找些心里面的寄托,若不因愛活著,因恨堅持下去也行。但后來想想,與那些死在途中的人相比,我們已經能算得上幸運。”采苓的回答則完全不同,“何況該去怨恨誰呢?恨狄燕人?還是恨丟下我們的朝廷?便是恨了,難道我們有能力去報復嗎?恨也無用,倒不如過好眼前的日子。二小姐,我不愛回頭去看以前。”
關于舊事的回憶告一段落,有一會兒沒有人說話,直到采菽又找了個話題:“也不知烏戎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和那些烏戎人沒辦法交流。小姐,你書讀得多,你知道嗎?”
鐘繁微思索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書中可不太提起這種事,我也不太清楚烏戎是怎么樣的!
還不等采菽表露出失望,她又抿唇笑道:“不過我以前有一位老師,倒是和我提過一些草原上的神話傳說。左右無事,不如一聽!
大越的傳說里,最古老的神明是元與初,其后才有千百神,地水火雷,風霜雨雪,和更后來的朝夕三君。但是在草原上的神話中,卻將日與月視作至高的神明,尊稱為“日父”和“月母”。他們說日與月是一對夫妻,相互追逐,只在凌晨與傍晚能短暫相見,卻也不過遙遙一眼。他們誕育人類最早的先祖,先祖走遍四方,生活在日月所照的每一個角落。
晏先生和她說起這個神話時,額外提了一句:“我隨口一提,你也隨便一聽,不必太過當真。關于草原上日父月母的神話,我倒是覺得有些像我們的陽皇和月后,你覺得呢?”
陽皇是天授之朝的開國之君,是記載之中最早的人皇。他真正的名字和屬于他的王朝之名都已經被后人遺忘,他與他的皇后也成為了神話中的人物。
兩個傳說確實有幾分相似,但神話中的事情本就難以追根溯源,更不能斷言是否同出一脈。
能確定的只有一點:在草原的傳說中,日父月母的地位要遠高于大越的陽皇月后。而草原上的日月里,月的地位甚至還要比日更高出幾分。
傳說月亮化作的女神名為穆卓婭,她是草原上所有人共同的母親。千萬年前的某一個滿月之夜,穆卓婭于九天之上,抬手時不慎碰落了裝飾于發間的明珠,明珠自此墜入人間,化作豐饒美麗的草原。
為了追回明珠,穆卓婭走下九天,她赤足走過草原,所過之處牧草一叢叢生長,從此這片土地上草木豐茂,欣欣向榮。
此時恰巧有一支部族自遠方流亡而來,他們的故鄉毀于天災,不得已開始遷徙,試圖找到一處可以棲居之地。他們來到這片草原,為劫后余生而慶祝。
穆卓婭看見這熱鬧景象,想起自己和丈夫的短暫相聚與長久別離,不禁掩面哭泣起來,她的淚水流淌過處,形成九曲的大河,大河的名字是薩因,意思是永遠的思念。
人們聽見女子的哭泣,循聲而去,將穆卓婭從草木深處拉出來。熱情好心的人們以為她是和族群失散了,便邀請她留在這個部落中。
部族的首領說:各種天災吞噬性命,草原上的野獸也以人類為食,人生活在世界上,總要遇到各種各樣的危險,但是我們可以緊緊團結在一起,強壯者保護弱小者,才保證我們的代代繁衍和生生不息。這就是弱小的人類能在世間生存下去的秘訣。倘若您無處可去,便請留在這里吧。我們將接納您像接納我們的姐妹和女兒,保護您像保護我們的姐妹和女兒。
他們送給她珍藏的食物,送給她珍藏的寶物,穆卓婭被他們所感動,不再哭泣,與他們一起生活,也一起在夜間歌舞。
穆卓婭教他們燃起篝火,火光震懾心懷惡意的野獸。她的歌聲傳到遠處,有牛犢、羊羔和馬駒被她的歌聲吸引而來,她將牛犢、羊羔和馬駒抱起來,告訴人們如何照顧飼養它們,從此牛羊馬成了草原上人最寶貴的財富。
她教人們分辨天象預知災難,教人們驅趕兇惡的猛獸,教人們使用火和烹飪,教人們用木頭和動物皮毛搭建能遮風擋雨的房屋,教人們驅災祈福、占卜預測、與神交流……月亮從滿月變成了弦月,又從新月變成滿月,穆卓婭在這個部落停留了三十天,然后告訴他們她將要離開。
那個部落的后裔自此生活在這片草原,代代繁衍,生生不息。穆卓婭回到了九天之上,她沒有找回自己的明珠,卻收獲了草原上先人們最珍貴的寶珠。
神話中穆卓婭遺落的明珠所化成的草原便是如今的薩日塔草原。薩日塔,在草原上的語言中,意為“明月之珠”。
“穆卓婭她……”采菽還想說什么,卻被采苓按住了。
她擺出一個“噤聲”的手勢,側耳聽著,神情嚴肅。
鐘繁微也已經聽見了。
是自遠方疾馳而來的馬蹄聲,越來越接近,越來越接近。
應當是只有一人一馬,徑直朝著他們的方向而來。
草原上自然是有馬賊的,但是他們這么多人的隊伍,按理來說不該有人敢來襲擊,那么是烏戎王庭來接應的人嗎?可那也不該只有一個人才對。
隊伍前方似乎起了一陣騷亂,像是來者和他們起了沖突。鐘繁微聽見烏恩達的高喝聲,用的是她所不熟悉的草原上的語言,她聽不懂,只聽著那個反復出現了好幾次的詞,似乎是……
“海音客多”?
那馬蹄聲仍然未停,騎手還在接近,直到抵達她們所在的車馬前。
鐘繁微心中隱隱有一種預感,她坐正了,等待那人前來。
風聲凌厲,是來者用長鞭卷起馬車前懸掛的簾幕,露出一張風情萬種的臉。
那是個看起來二十來歲的姑娘,她穿著一身以紅色為主的鮮艷騎裝,勾出流暢的身體曲線,頭發在陽光下顯出一種烏金色,扎成了滿頭辮子,裝飾著數不清的金飾銀飾和各色寶石。她的五官比鐘繁微以前所見過的大部分人都要深刻,顯出異族的特征來。眼窩比越人深,眼睛大而有神,眼珠是一種漂亮的淺色,像是流動的琥珀或是蜜蠟,睫毛濃密,鼻梁高挺,唇色深紅。她的膚色不夠白皙,而是偏向蜜色,卻無損于她的美貌。
鐘繁微端坐在車中,與來人對視。
片刻之后,那姑娘笑起來,露出一對深深的酒窩,咬著字用不太標準的官話問她:“你就是那個、要來代替我地位的、中原的公主?”
沒有等鐘繁微回答,她又說:“我聽人說,你的名字叫做永寧?”
“永寧是我的封號,”鐘繁微抬手止住皺眉想說什么的采菽采苓,回答道,“我的大名叫做鐘繁微。不知您是?”
“你是中原的公主,我是樓夷的公主,我的哥哥是樓夷的王,我的丈夫是烏戎的王。我的名字叫做海音訶安,沒有封號這種東西!彼⒅姺蔽⒖戳艘粫䞍,才說,“鐘、繁、微,我記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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