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新王
元和二十三年,春水化凍時節,大越使臣隨著烏戎人來到了薩日塔草原,使臣到來是為了冊封新王,招待使臣的則是烏戎新王固德吉勒。
——去年冬日,當時的烏戎王達日吉勒病逝,兄終弟及,固德吉勒以他弟弟的身份繼承烏戎王之位。
不管實質如何,名義上烏戎如今是大越的藩屬國,換了烏戎王這件事,就算只是出于禮貌都得知會大越這個宗主國一聲。新王得經過大越的承認冊封,才能算是名正言順的烏戎王——理論上是這樣的,但是如今大越的情況,如果非要不承認新王插手烏戎朝政,就純屬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所以這不過是走個流程而已,面子上過得去就可以了。
而固德吉勒連這流程都走得不太情愿。在最開始他根本不愿意派使節等冊封,甚至還和越人爆發了一場沖突,最后才勉勉強強退了一步,但是即使如此,別說是親自去覲見,他連貢品也沒怎么認真準備,只隨便派了一隊使臣,算是維持了最后的面子情。
在鐘繁微看來,固德吉勒這樣的態度并不算奇怪,過去九年中,她生活在烏戎,自然不可能沒有和這位王弟打過交道。他看著她時眼中全是輕蔑,或者說他看著所有的大越人時都是一樣眼高于頂的輕視態度,與曾經的烏戎王達日吉勒不同,他根本就不屑掩飾——他看不起越人,也看不起大越。
鐘繁微聽說,他崇尚暴力和強權,嗜殺又殘暴,比起倉皇南逃、偏安一隅的大越,他更傾向于和狄燕結盟。此前的烏戎王是他的兄長,尚且能夠壓制住他,如今他成了烏戎統治者,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攔他,即使有某幾個人能夠對他提出一些建議,但決定權依然掌握在他手上。
跟隨鐘繁微來到烏戎的大越人自然也清楚固德吉勒是個什么樣的人、對大越又是什么樣的態度,一時都有些恐慌。果然沒過幾日,便有個越人撞到了固德吉勒手上,差點被他當場斬殺。
彼時鐘繁微匆匆趕到,總算是救下了這被拖出來殺雞儆猴的倒霉蛋。
這位新的烏戎王看著鐘繁微,語氣如毒蛇陰冷,帶深深惡意和輕蔑:“南伽,本王好心勸你,不該管的事情不要管。”
烏戎的大部分人都稱呼鐘繁微為“客多”,意為王后,算是尊稱;海音訶安則總是以她的封號“永寧”或是她的名字“鐘繁微”喚她,不算尊敬,但也還好;唯有固德吉勒一黨的人,稱呼她時用的永遠是“南伽”。
“南伽”的本意大概是“南方的人”,是草原上人對越人的蔑稱,不帶什么尊重意味,如果要把其中的惡意全部表現出來,大概可以理解成“軟弱無能的喪家之犬一般的南方的人”的意思。
鐘繁微站在固德吉勒對面、站在扶著那個人的采菽和更多的大越人身前,繃著臉,冷冷道:“烏戎王,依我大越律法,殺人者斬。這是我大越的平民,不是你們烏戎隨意殺了也無所謂的奴隸!”
固德吉勒嘲諷道:“二十多年前,北狄人南下的那一戰,你們南越可死了不少人啊,不知道那些殺人的都被斬了嗎?”
“那么,您是打算代表烏戎,和狄燕一樣對我大越宣戰嗎?”鐘繁微厲聲道,“我們記得狄人做過什么,所以仇恨永不消泯,邊境戰火從未平息。而如今我站在這里,便不能眼睜睜看著大越的平民受迫害、大越的律法被踐踏,您若是非要如此,便請先殺了我!”
固德吉勒鷹隼般的目光盯著她,鐘繁微寸步不退。
她心里清楚,這場沖突是必然會爆發的,而她從最開始就不能退讓。倘若她閉目塞聽,任由固德吉勒隨意殺人,便等于是以旁人的性命犧牲換自己一時安寢,這何異于卑躬屈膝、搖尾乞憐?
大越對著北燕不夠恭敬順從、沒有搖尾乞憐嗎?這樣的行為,難道就保住了大越的江山永固、國祚萬年嗎?
半晌之后,固德吉勒笑起來:“南伽,你這樣弱小的女人,一直以來都只能祈求男人的憐愛、托庇于他人護佑,也妄想能夠擋住我?”
“我確實弱小無能,也確實沒有能夠阻攔您的把握。但我自玉京來烏戎之時,就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您若是要殺越人取樂,便請第一個殺我。”鐘繁微回答。
這短暫又漫長的僵持,最終是被另一個人的聲音打斷的。
“王!請三思!”
鐘繁微悄悄松了一口氣。
固德吉勒是個瘋子般的狂徒,說不定是真的敢先殺她。她雖然確實不怕死,但也還不想自己主動找死,所以來時只帶了采菽一個,而采苓和安塔希則被她派去找了另外兩個人。
安塔希去找的是烏恩達,畢竟按照來烏戎時他自己的說法,他是“有資格對烏戎王提出相關建議”的人;采苓去找的則是蘇娜雅若,烏戎有收繼婚制,雖然這個制度確實讓鐘繁微和采菽采苓十分震驚且不能接受,但蘇娜雅若確實是從達日吉勒的大王后變成了固德吉勒的大王后。
如果說烏戎有誰有可能阻止固德吉勒,大概也就是這兩個人了,而此時此刻,在她和固德吉勒對峙拖延的時間中,他們終于趕到了。
烏恩達在和固德吉勒陳述利害,蘇娜雅若則半摟著鐘繁微安慰她:“不要怕,不會有事的。”
鐘繁微聽著烏恩達苦口婆心,說遠交近攻,說當今大敵為其余草原上的部落,與大越應當友好相處、互惠互利,說胡亂樹敵不如多個友邦,說天下局勢,說九蠻西羌虎視眈眈,北狄態度蠻橫,樓夷也有自己的心思……
這樣的烏恩達,使她想起夢中的鄭清讓。
——烏恩達也好,鄭清讓也好,他們不是不盡心盡力,也不是沒有能力,但他們只能這樣去勸說君主,甚至不一定能夠勸說成功。
不過從結果來看,烏恩達要比鄭清讓幸運得多。他的部族他的國家依然強大,并且在越來越強大。而大越卻是江河日下,終至傾覆,鄭清讓嘔心瀝血,救不了他的故國。
烏恩達最終說服了固德吉勒,但固德吉勒或許是抱著不方便殺鐘繁微也要惡心她的想法,點名討走了安塔希。
鐘繁微能以大越律法來反對固德吉勒試圖殺大越人的做法,卻不能阻止他帶走安塔希。
因為安塔希本來就是烏戎王的女奴,如今便是固德吉勒的女奴。不管是誰,都沒有權力阻止固德吉勒對自己的奴隸做什么。
——這也就是為什么之前鐘繁微要讓安塔希去尋人。其實本來如果是為了防備沖突,帶安塔希來見固德吉勒、讓采菽采苓去尋人會更安全一點,畢竟安塔希多少比采菽能打,但考慮到安塔希的身份,她不確定安塔希能不能違抗固德吉勒,也沒必要強迫她陷入這樣的抉擇。
但沒有想到,即使如此,固德吉勒依然沒有放過她。
看出鐘繁微的擔憂,蘇娜雅若又說:“我會想辦法保全她,你不要害怕,我也會盡力保護你的。”
鐘繁微輕輕點了點頭。
她知道蘇娜雅若是真心這么說的,也知道從此以后躲在蘇娜雅若身后是最方便且安全的做法。但是其他大越人卻不能也躲在蘇娜雅若的庇護下,她總得想個辦法。
此后不久,總算被烏恩達暫且說服的固德吉勒不情不愿地派出了前往大越的使節,領頭的依然是老熟人。
烏恩達又一次出使大越,帶去了前任烏戎王病逝、新任烏戎王繼位的消息,也帶去了鐘繁微給皇帝的信。她在信中說了烏戎的收繼婚制傳統,哭訴說不能忍受這樣枉顧人倫的行徑,祈求皇帝允許她帶著其余大越人返回玉京,她愿意從此落發出家,余生都為病逝的烏戎王和皇帝以及大越祈福。
自那以后,采菽和采苓便一日日地數著日子,盼著能夠回京的那一日。鐘繁微心中卻并沒有抱太大希望。
她來到草原之后始終十分安分,并沒有做出什么不該做的額外的事情來,應當不至于影響到達日吉勒的壽命。那么在她前世的歷史中,達日吉勒大概也是死在這一年。但是在那個歷史里,鐘惜鈴遠嫁烏戎,在草原上度過了二十七年,直到死后才得遺骨歸鄉。如今不過是第八年,她真的能夠回去嗎?
等待的時間尤其漫長,等到冬日過去,春天到來,冰消雪融的時候,她們終于等到了返程的使節隊伍,和大越的官員。
不管是怎么樣的結局,起碼到了有答案的時候,鐘繁微也實在是等不下去,與蘇娜雅若說了一聲之后,便往大越官員暫住的氈帳去。
大概是顧忌這一路山遙水遠環境惡劣,擔心年紀大的老大人中道崩殂,這次來的大越人普遍都比較年輕,負責宣讀圣旨冊封新王的使節也不過三四十歲年紀,容長臉,蓄須,眉目溫善,看著她時神情仿佛帶幾分憐憫。
見此,鐘繁微的心已經慢慢沉了下去,卻還是堅持問:“這位大人……”
“您就是永寧公主吧?”使節說,“陛下有話讓我給您帶。他說,請您不要忘記您當初和他承諾的話,您是為了大越烏戎的友好才來的草原,既然已經嫁到烏戎來,那么生是烏戎人,死是烏戎鬼,自然應當尊重烏戎,入鄉隨俗。像上次那樣可能傷害烏戎感情、破壞兩國關系的話,請您不要再提,他也會當做您什么都沒有說過。”
(https://www.dzxsw.cc/book/66213513/2848370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