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出路
“陛下怎么能說出這種話?!”采菽憤憤不平地在氈帳中走來走去,向來冷靜的采苓也皺著眉,似乎也沒想到皇帝會冷漠至此。
作為當事人的鐘繁微反倒沒有她們兩個那么激動。
或許是因為早就有了預感,也或許是因為……
“當初狄燕南下的時候他便能舍棄恒江之北的百姓,如今當然也能選擇舍棄我。你們也是當初的幸存者,明明該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啊?”鐘繁微問。
采菽愣了愣:“他又不認識我們,小姐你卻是……”
“都一樣的,那么多的皇室宗親,我有什么特殊呢?他與我并不熟悉,自然也不會有什么情分。何況……”
何況即使有情分,也沒有什么用處。
父皇當初那樣寵愛榮貴妃,那樣喜愛華容,在狄燕提出那些無禮的要求時,不照樣選擇了舍棄女兒?
最受寵的女兒被迫和親,嫡出的兒子白白死去,父皇何曾動容猶豫過?
而如今,她這個和皇帝只有數(shù)面之緣的宗室之女,又憑什么讓自己這個遠房伯父來保她呢?
“現(xiàn)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重要的是我們接下去要怎么辦。”鐘繁微蹙眉道,“固德吉勒不是善茬,而陛下的意思已經(jīng)很清楚了,他不會保我們。死是烏戎鬼,我們就是死在這里,也只是我們自己的命了。”
采菽不安道:“不能再去求求大王后嗎?”
“我們不能全指望蘇娜王后救命。她畢竟只是王后,又不是太后,固德吉勒真的堅決要做什么,她也攔不住。何況如今身在烏戎的大越人足有幾百,她沒有義務(wù)、更沒有必要來幫我們。”鐘繁微搖頭。
“那……”
“還有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此前固德吉勒并不是被我震住,而是顧忌大越,才沒有徹底與我們撕破臉。倘若他知道了朝中的態(tài)度,那么……”
鐘繁微沒有說下去,但是三人都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固德吉勒將再無顧忌,下一次他想做什么時,鐘繁微不能再用之前的借口阻止。
——說什么大越律法,大越的皇帝都已經(jīng)明示了,這些留在烏戎的大越人都是被舍棄的存在,生是烏戎人,死是烏戎鬼,自然隨他處置。
“必須想辦法離開,不能留在固德吉勒眼皮底下。”鐘繁微堅決道,“離開烏戎,才有活路。”
“但是二小姐,我們這么多人,想要不驚動烏戎人地全部離開,這也……”采苓咽下了后半句話。
鐘繁微垂眼苦笑:“所以我之前把希望寄托在朝中,希望能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帶走所有人,但是如今……”
想全部偷偷逃走,難如登天;想光明正大地離開,也沒有可能。
“大不了就都各自分散走算了!能走幾個活幾個!”采菽煩躁地說。
采苓搖頭:“那沒能離開的其他人怎么辦?這樣逃走的行為必然會引起新王的怒火,這怒火也肯定會被發(fā)泄在其余人身上。”
“大家一起走啊!為什么會不離開?”
采苓看了困惑的采菽一眼,沒好氣道:“沒走成就被發(fā)現(xiàn)的、逃走后被抓住的、還有不能走的……”
她一邊說,一邊看了鐘繁微一眼。
采菽或許沒想明白,但其余兩個人都清楚。
不能走的,當頭一個,便是鐘繁微。
她是來和親的公主,身上背負著兩國邦交,也就背負著責任與使命。旁人的出逃可以說成是個人行為,她的一舉一動卻都可以上升到國事。所有人中唯有她自己,只能選擇活在烏戎或是死在烏戎,沒有出逃的資格。
所以,倘若有人逃離,必須留在烏戎的鐘繁微絕討不到好。
她不是不能將生死置之度外,但集體出逃,又能逃走幾個?他們能往哪里去?
但是倘若其余人或者是大部分人都能得到保全,她其實也可以犧牲,起碼是死得其所。
……倒也不是不行。
一剎那靈感掠過,鐘繁微心底一跳,眼睫一顫,壓住了自己的動作,她緩緩道:“你們先回去,我再想想……”
采菽和采苓有些憂心地對視了一眼,到底還是拗不過她,各自離開了。一時間氈帳中冷清下來,鐘繁微慢慢思索著剛剛那個想法。
其余人逃離,成功率渺茫,而她不能離開,自然會被遷怒,可以說是必死無疑。那倘若反過來呢?如果她先死去……
曾經(jīng)的歷史中,鐘惜鈴死后,遺骨被迎回玉京,那倘若她也死在這里呢?其余人是不是就能以送她尸骨歸鄉(xiāng)的名義,名正言順地離開烏戎?
死亡的念頭似乎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想法中,又似乎是在她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她腦海中徘徊了很久很久。
她下定決心來烏戎和親時、她因水土不服而病倒時、她一年年在草原上做著她沉默的瓷器時、她攔在固德吉勒身前時,雖然并不是有意尋死,但其實都做好了死亡的準備。
那她如今有什么必須要活著的理由嗎?似乎也沒有。在固德吉勒眼皮底下茍且偷生,嫁了哥哥嫁弟弟、嫁了父親嫁兒子,這樣的人生,真的有比死亡要好嗎?
唯一的遺憾,或許是她至今都沒有找到九龍長生所說的失落的明珠的線索。但是九龍長生當初也告訴過她,逆轉(zhuǎn)國運難如登天,作為代價的明珠自然也是難尋,它也不強求她一次成功,還會有別的機會。而即使她再這樣茍活下去,也不見得就能尋找到要找的東西。
她細細斟酌著這個計劃,并非沒有可行性,但是也有不少地方需要完善。首先不能讓人知道這是她的計劃,所以病逝也好,死在固德吉勒手下也好,她的死亡必須得是意外;原本歷史中的鐘惜鈴死在十幾年后,當時在位的是當今陛下之子,父子兩人的反應不一定一樣,若是如今這個皇帝連死后都不許她回玉京,那么一切都是白搭;最后還得保證所有大越人都能離開烏戎,那么一來他們自己要表現(xiàn)出愿意離開,二來固德吉勒也不能阻攔……
燭火被風吹得明滅,鐘繁微站起來,想去把采菽采苓離開時沒有拉好的門簾拉好,卻在回頭的一瞬間,看到一個映在氈帳上的影子。
她倒抽一口涼氣,抓起匕首,放輕腳步,向門口走去。
氈帳外的人開口,聲音清朗,說的是大越的官話:“雙卿姑娘?”
鐘繁微怔住。
在這個時代,只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名字。
帳外人咳嗽了一聲,門簾被掀開一個角,一個木盒被從地上推進來:“祁將軍說,請您多保重,他當初說的話,如今依然有效。”
門簾被嚴嚴實實地掩上,來人不知何時離開了。鐘繁微看著那個木盒許久,想起來這些年。
這些年她生活在草原上,靜靜地看著這片與過往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里有一望無際的草原,幾乎要比人高的碧草掩映間能見牛羊馬。而牛羊馬就是烏戎人最重要的財產(chǎn),就像土地與房屋是大越人最根本的一切一樣。
為著這些財產(chǎn),他們一年年地逐水草而居,在夏冬之間遷徙。而也因為這些財產(chǎn),他們有著比大越強不知多少倍的騎兵。
他們是草原上的民族,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牛羊奶,幾乎生來便在馬背上長大。他們不擅種植也不常種植,草原上牧歌回蕩,那是與雕欄玉砌的玉京完全不同的景象。
鐘繁微在觀察著習慣著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中的人們也在好奇地打量著大越公主,在他們眼中,這個大越來的公主就好像大越來的瓷器,是與他們?yōu)跞滞耆煌踔粮窀癫蝗氲拇嬖凇?
年復一年,她也漸漸學會了分辨哪里的牧草好,怎樣的牛羊好,學會在草原上辨識方向,在一年年的遷徙中,熟悉這片草原如熟悉當初的皇宮。
有時她也會聽到大越的消息,聽說當年的定遠侯府小公子,后來的祁少將軍乃至祁將軍,說他又打了勝仗又得了封賞。當初墻頭瓦上的少年,像是不知出于什么執(zhí)念,偏執(zhí)地要將一生耗在戰(zhàn)場。
他戰(zhàn)無不勝。
他永不停歇。
這偶爾遙遙傳來的或許失真的消息,便是他們之間最后的牽系。
……本該是這樣的。
但是自她來到草原上的第二年開始,此后每一次有商隊替鐘惜鈴捎來物件時,里面都會藏著這樣一個木盒。木盒里的東西總是瑣碎又隱晦,像是那年他爬上墻頭,給她帶些外頭的小玩意兒一般。有時是一朵干花做成的書簽,有時是一小盒糖,有時是小巧的木雕,還有時是一枚發(fā)簪步搖。他放肆地一年年送,卻又小心地將東西都混在鐘惜鈴送來的物件之中,挑的也都是被人看見也不會引起懷疑的東西,沒有留下一點會泄露身份的痕跡,也不曾留下一字一句。
她想叫他不必再送,卻并不知道怎樣才能聯(lián)系到對方。他似乎也不在意她收到后什么想法或者干脆是將這些東西扔掉,只是固執(zhí)地一年年送,沉默地告訴她這一年他又去了哪里看見了什么。
第三年時,她收到了一根墜著紅豆的紅繩。
她想起來,那似乎是許久以前,他帶著她走出王府,走在夜市路上,聽見那戲曲中唱道:“她是我心中火、夢里人,骨里朱砂痣、天上白玉輪。暮卷風片,朝飛雨絲,見花見酒都相思,春來問紅豆生幾枝?”
心中火、夢里人,朱砂痣、白玉輪。
他說他見花見酒都相思,他問她春來紅豆生幾枝?
她將紅繩攥緊在手心,紅豆膈得手心生疼。
那便是他最出格的一件禮物了。
而這一次……
木盒中是一角綾羅,和一盒糖桂花。
那一角綾羅像是從女子的衣物上割下來,她記得是那一年她看著他半身的血,嚇得手足無措,一邊手忙腳亂地學著旁人模樣割下衣角想包扎,一邊哭著求他不要死。
而那糖桂花,則是他買了來哄她開心的東西。
他千里迢迢送這兩樣東西過來,怕是早便知道她的處境,想傳達的也不過是一句話。
不生氣不難過了,不要死好不好?
他難得地在祈求她,他可以像他當初說的那樣帶她走,所以無論如何,先活下來,好不好?
鐘繁微如當年一般垂眼,一滴淚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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