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六章03
九月底,蘇秉柯接了個g市來的電話,說兩日前國境線上有點小動蕩,聶景一主動請纓,已經壯烈犧牲了。十月初,聶景一的烈士證書寄了過來,附書還有一套軍裝。蘇秉柯趕快又去了個電話,問尸身呢。接電話的人一板一眼地回他,任務實在兇險,聶景一又沖在前線,尸身沒能留在國境線內,說完便把電話掛了。蘇秉柯握著電話聽筒,沉思良久。
第二日,他把那套軍裝葬在了佳宜旁邊,又叫人另起了一塊新碑,上面以夫妻的格式刻著兩人的名諱和生卒日,他思量了一下,只在碑上放了佳宜的照片。一切安排妥當后,蘇秉柯在墓旁坐了很久很久。
s市的十月已有秋意,墓群山下的樹林依舊青蔥,隨著風吹時時擺動著,傳過來有些好聽的樹葉沙沙聲,有三兩只白鳥從枝頭騰地飛起掠過天空,同高天白云映成一色。
這是幅好景色。如果有景一陪伴佳宜的話,蘇秉柯會很放心。
大概因為這天天氣好,陵園里有些其他拜祭的人,無一不是年輕人。蘇秉柯的半頭白發被風吹動,他覺得有些涼意,便起身下山了,家里還有生著病的妻子等著他。
同日下午,喬里去醫院看望林跡,便同他提了聶景一的事。其時林跡正在做雙腿的康復訓練,撐著桿子練走路。
她說著的時候,林跡拒絕了護士的攙扶,自己強撐著從這頭走到那頭,因為在戒毒癮,他不能服用止痛藥物,腿上的劇痛就更是加倍了很多。他一邊咬著牙,一邊想,到底蘇佳宜也沒能成為聶景一的信仰么?
喬里一番話說完,年輕女護士倒是失了神,差點忘記過去照顧林跡。林跡看出她這樣子,便笑著問她怎么想。
小護士在旁邊聽了個大概,個中細節雖然不知道,但也聽出來是個為情赴死的故事。她一邊扶林跡坐進輪椅,一邊嘆口氣道,“這也很容易理解,愛人死了,當然是萬念俱灰,恨不得立刻隨她一起去了。可是,七尺男兒又不能自殺,那多沒面子啊,那當然是有什么危險的任務立馬往上沖了。”
喬里卻不太能贊同她所說的,問她,“可是他才二十幾歲,自己的人生都不要了嗎?”
小護士在一旁笑,“一看你就沒遇上真愛。真愛一輩子就一回,失去了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喬里反問她,“那你呢?你會怎么做?”
小護士一邊覺得羨慕這種愛情,一邊又覺得讓自己殉情的話實在是沒那個勇氣。看她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喬里似乎是看穿她所想,笑對她說,“你是想要有個這樣的人為你去死,但你不敢為別人去死,對不對?”
小護士被戳中心事,一時有點拉不下臉來,她只恨自己嘴笨,拿不出話來反駁她。林跡連忙解圍,“我想去庭院透透氣,有我朋友照顧我就可以了,你先去忙吧。”
走廊那頭傳來些吵鬧聲,小護士匆匆去看了,走之前還不忘賭氣地瞪了喬里一眼,喬里一臉無辜。
看小護士走遠林跡才無奈地同喬里說,“我看她再也不想和你說話了。”喬里不以為然,推著他去了庭院。
這間醫院雖不大,綠化卻做得很好,大概是想著對成癮病人來說,心理愈療更為重要。庭院里,有處挺雅致的中式小亭子,上面寫著“舒心亭”,旁邊幾個小花壇彼此相鄰,坐了許多其他的病人在曬太陽,他們隨意聊著天,問問你從前是做什么的,問問他是怎么染上病的,有說有笑的,同常人沒什么兩樣,但彼此也知道,回了病房,犯起病來,如今坐在對面笑呵呵的人,就會完全變成另一個模樣。自己也是如此。
喬里推著林跡在院里走了一會。林跡常坐在輪椅里不怎么松快,就自己下了地,一瘸一拐地走。庭院角落處平日里不太常打理,相對雜亂些,又有棵大樹遮住了陽光,因而沒有人。兩人不想同別人搶地方,一路走到了樹底下的長椅上坐下。
樹是棵銀杏樹,十月份正是入秋時節,地上鋪了一層銀杏樹葉,黃黃的一片,點綴著些銀杏白果。兩人坐的長椅上落的也有白果,林跡隨手撿起來剝了一顆放進了嘴里。
喬里瞧著他模樣有點好笑,問他,“好吃么?”
林跡撇撇嘴,“是苦的。”
喬里信他所言,但還是自己也從地上撿了一顆,學他的樣子剝開放進嘴里,果然很苦。
看她被苦得擰起了眉毛,林跡失笑,“我都說很苦了,你還吃。”
喬里皺著眉毛才咽了下去,“總要自己試試。”
有風吹過,銀杏樹葉緩緩地從樹上飄下來,在半空里打著旋落到了林跡手里。他拈起葉莖在手上轉了轉,端詳了一番,“s市好像有很多銀杏樹,前兩天小護士還推薦我去s大,說那里有一整條路,兩邊栽滿銀杏,現在正是季節,很好看。”
喬里年幼時,父親曾經在s大讀法學博士,她依稀有點印象,但只記得一到季節時,附近居民就會拿著個塑料瓶過來撿銀杏果,一時那條路上拎著一瓶子白果的老太太比學生還多。她如此同林跡說了,兩人笑了一會。
半晌林跡又問她,“你什么時候去德國?”
“下周。我爸陪我一起去,我媽還要在國內再待一段時間。”喬里回他。姨母的病癥總還是時好時壞,有幾日晚上突然驚醒,想起了佳宜去世的事情,哭喊了半夜才睡去,她媽媽自然放心不下。
林跡點點頭,又指了指自己的腿,“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瑞士,回去后倒是常常可以去見你。”蘇黎世同柏林相距不遠,兩個人跨越了三個國家相識,彼此又很合得來,自然很珍惜這段情誼。林跡又打趣道,“到時候樂團演出,你可不要忘記給我留票呀。”
喬里笑,“留給你貴賓席。”想到什么又問他,“那你不打算在國內再待一段時間嗎?”林跡同她講了生父的事情。
林跡愣了會,銀杏葉拿在手里轉了幾圈,他搖搖頭,淡淡說,“這里沒什么值得我留念的。”他最近特別懷念瑞士,那里的生活才真正屬于他。
喬里直白地問他,“后悔么?”
“什么?”
“來中國。”
林跡一時沒有回答,手里的銀杏葉卻停下了,似乎是忘記了轉動。良久后,他松開手指,銀杏葉飄到腳底下的時候,他點了點頭。他離開瑞士不足三月,卻覺得已經過了半生。
喬里沉默了會,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又跑去地上撿了幾顆銀杏白果,剝開一顆顆扔進了嘴里,臉被苦得皺作一團。
林跡笑著問她,“為什么苦還吃?”他一向覺得喬里有很多讓人摸不到頭腦的行徑。
喬里自己也思索了一下才回他,“可能苦對我來說也是種吸引力?”
林跡從她手心拿了一顆,似乎想知道是什么吸引到了喬里,這回他只咬了半口,沒嚼兩下就將剩下的一半丟掉了,“果然我還是接受無能。”
喬里笑,拿出手機拍了張手心躺著的銀杏果的照片,發了出去。林跡不用看也知道她是發給男朋友的,說實話他有點難以想象喬里戀愛的樣子。
喬里編輯了條短信發給顧昭,“原來我愛吃銀杏果。”分別一個月,她每日打卡式地給顧昭發消息,近幾日發得多了起來,老實講她有點想他。
兩人回了病房,才想到把輪椅落在庭院里了。小護士看到林跡一瘸一拐地頑強走著,嚇了一跳,趕快過來罵他你還想不想好了,不忘再剜了喬里一眼,意思是你怎么連朋友都不好好照顧。喬里沒太在意,倒是林跡連連道歉,小護士一向關照他,沒再多說就自己去庭院尋被他們忘記的輪椅了。
進了病房,林跡照小護士的萬般叮囑安安分分地坐在床上,將兩腿伸平,一時有些無聊,就叫喬里把柜子里的東西拿出來給他。
喬里打開柜子,里面放著厚厚的漢語詞典,幾沓字帖,還有鋼筆和練字本,她疑惑地回頭看林跡。
“你拿鋼筆和練字本就可以。”林跡輕咳了聲,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呃,我好像沒和你說過……我不認字,最近在學漢字。”
喬里將他要的東西拿過來,笑話他道,“你漢語說得這么流利,怎么會不認字。”
林跡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說來話長,你就當我笨吧。”
他又從床頭柜里拿出一本書,喬里湊過去看了一眼,竟然是本詩集,不同的是,是小學生注音版。她指出封面上的“小學生”幾個字問他,“你知不知道這三個字什么意思?”
“有拼音我當然知道了,pupil。”林跡當然不打算告訴喬里他上個禮拜一直在學拼音,喬里指定會更笑話他。他們剛認識沒多久喬里用比他還流利的意大利語同他對話時,他就知道她極具語言天賦了。
林跡翻開練字本,上面每頁都寫著同一句話,只不過寫得歪歪扭扭形同后現代繪畫,一個字要占去三行。喬里仔細辨別了好久,他寫的這句話還是有一半的字都看不懂,林跡看她偷笑,沒等她問自顧自翻開了那本注音版詩集里的一頁,指著其中的一行沒好氣地說,“我寫的是這句話。”
喬里接過來,林跡在練的那句詩拿筆好好地標了出來,因此很容易就能看到,她念了出來,“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因此走出了這迥異的旅途。”念完又問他,“你練這句話做什么?學漢字不都是要從大人口學起嗎?”
林跡摸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這句詩里的兩個字,“這里有林和跡字。”
喬里笑出聲來,拿書捂住了臉,但仍看得見人笑得一抖一抖。
林跡把書拉了下來,對她無奈道,“你想笑就笑吧。”
喬里強忍著笑又問他,“那你知道迥異是什么意思嘛?”
林跡悶聲道,“知道,”頓了頓才說,“我查字典了。”
喬里想起柜子里厚厚的漢語詞典,這回徹底笑開了來。
這日是喬里在去德國前最后一天有機會過來看林跡,后面幾日她要同父母回鄉下祭祖,又有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不一定還能脫開身來,但因為之后兩個人瑞士德國見起面來更容易,倒也沒什么離別感傷。
臨走的時候,喬里在林跡下一本練字本的扉頁工工整整地將那句詩又寫了一遍,“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因此走出了這迥異的旅途。”
寫完她將鋼筆還給了林跡,打趣著說,“激勵一下你,但還是勸你不要以我的字為目標。”
林跡仔細看了遍她寫的那句詩,立刻將自己寫的那本合上了,兩種字體比較之下未免差異太大。看他動作,喬里又笑起來,林跡覺得相當挫敗。
喬里簡單同他告了個別。林跡坐床上不方便動,伸手沖她拜拜,“jolly,柏林見。”
喬里走出來到庭院的時候,正看到小護士在到處跑著找輪椅,看到她也是沒什么好氣,“你們把輪椅放哪里了,怎么不見了。”
喬里抬頭去看長廊,他們停放著輪椅的地方果然什么都沒有,她左右看了一下,看到舒心亭里有一家人正陪著個穿病號服的中年人聊天,一旁的小孩子正在輪椅上爬上爬下,輪椅的座位調的比一般的高一些,一看就是林跡的。喬里指給小護士看,“那里,小孩在玩的那一把,不就是。”
小護士順著她指的也看見了,但這個病人大概是新來的,她一下子想不起來是誰,脫口去問喬里,“你知不知道這是哪個房的病人呀?”問完才意識到喬里又不是這里的護士,怎么會記得。
喬里竟然知道,“16號房,姓朱。”
小護士半信半疑,但還是謝謝了她,跑過去要輪椅了。
喬里確實有著個不為人知的天賦,說天賦倒也不準確,因為這確實是她后天培養起來的。她小時候看了個文章,說的是聯想記憶力,文章本身只介紹了些司空見慣的法子,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后來她學了大提琴,有一日練習的時候突然無聊就給身邊的每個人編了串音符,后來她每見到個人臉就會在腦子里自動編個曲子,長此以往,她有了個對人臉過目不忘的本領。
臨出門的時候,喬里回頭看了眼小亭子,小護士果然要回了輪椅,正在四處打量,似乎在找她的身影,她笑了笑,轉身走了。這個地方她應該是不會再來了,院里各人的曲子她也可以刪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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