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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梧桐


朝云不知道自己急匆匆地走進了什么地方。

        這是一片梧桐林,中有縱橫穿插的幾條小道。兩側偶有亭閣,走了許久卻見不到人。

        聽著遙遙處傳來的鼓聲,她已知道自己錯過了女戲上場。心里的煩躁愈盛,越走越亂,竟然在這里迷了方向。樹木都是一個模樣,又半天沒有遇見過什么人,她繞了兩圈,竟然走不出去了。

        朝云不像朝煙那樣愛出門,朝煙對金明池是熟絡的,走在這里,便曉得這里是射殿南邊橫街后的梧桐林,該怎樣走去池畔,朝煙定是清楚的。可朝云卻不行。起初還能聽著鼓聲的方向,往池那里走去。后來鼓聲沒了,她順著小道彎彎扭扭地走,再也不知該怎么回去了。

        自己實在走不出去,便想著有沒有人能來幫幫她。

        奈何喉嚨也不好,根本不能出聲喊人。

        一時,心里的懊惱與委屈都涌了上來,憋著眼里的淚,想自己再走走,試試路。可越走,就越覺得自己太委屈了。先是女戲去列隊而無人叫她,后是因她的喉嚨而問不出話,而后趕到了錯的地方,如今卻不知又走到了哪里。

        且不說近來耍鉞的功夫都白練了,白練也就算了,學得的本事總是自己的。但說當下,在這么一片梧桐林里,竟然也走不出去!

        “早知這樣,就不該來這里……”朝云到底還小,接連遇上這樣多的小麻煩,心中的難受堆得太滿,鼻頭還是酸了。

        只是她喉嚨實在發不出聲,就連想哭都只能垂淚而無聲。

        越走越迷糊,眼前因淚糊著也看不太清了,用手去揉,竟然一頭撞在旁邊的一棵梧桐樹上。

        朝云心里罵天:我又沒有做錯什么,怎的玄天上帝這般對我!連好端端走路都能撞上么……

        玄天上帝,三清道長,無論哪路神仙,快快派個人來帶我出去吧!朝云好想對天大喊,但她連哭都哭不出聲,又怎的能喊出來呢。

        她也很想抱著梧桐樹,埋頭痛哭,等著人來找她。

        可是哪里會有人來帶她呢,她當然知道。百戲雖然已經告終,可金明池宴還尚未結束。沒有人會曉得她在這里的。

        呂洞賓的《梧桐影》忽然被她想起。

        落日斜,秋風冷。

        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

        呂洞賓在落日時分企盼故人前來,卻只等到月華滿地,梧桐影盡。她本覺得這樣的詩只是騷客心愁,略帶矯情。可當自己于梧桐樹邊苦等人來幫幫她時,便曉得這種滋味了。

        可朝云從來都不是在梧桐邊哀嘆落日斜的人。她心中深知,此時此境,最能幫自己走出去的人,是她自己。腿長在自己身上,梧桐林是自己闖入的,那就該她自己闖出去。

        把眼角的淚擦一擦,自己走便自己走。

        幸而春日晴朗,不曾給朝云再添梧桐細雨的惆悵。

        她有自己闖路的勇毅,瞎走一通,雖越走越深,卻不曾停下。

        她自顧自走著自己的路,絲毫不曾發覺,身后跟了一個人。

        他已經跟了她許久了。剛見到她在梧桐林時,便覺得奇怪,怎的這種地方會出現一個小娘子。于是默不作聲地跟了她一會兒,見她蒙頭亂走,便知她是迷了路的。

        本想叫住她,由自己帶她出去,可又想再跟著她,看看她什么時候能找著路出去。

        小娘子往東走幾步,他也跟幾步。只在她身后,不叫她察覺。而后,她又往西胡亂走去。他輕笑,覺著她今日是難以再出去了。反正他也空閑,不妨再跟著。

        有趣。

        郎君隨著朝云走了許久,始終都默不作聲。

        直到他見到這小娘子從地上撿了一顆小石子,又走到一棵梧桐樹邊,抬手,打算在樹上刻點痕跡。

        他這才出聲阻止:“那是御樹,官家親種的,勸你不要動手。”

        聲音響起,蕩在林中,幽然而清晰。

        朝云猛地轉頭,看見一位通身著戎裝的郎君巋然立于她三丈遠處,雙手負于身后,看著她。

        甲胄锃亮,腰刀紋虎。

        手中本要刻樹的石子停在了半空,張嘴想說話,卻也發不出聲音。

        那人瞧見了,問:“你是喑人?”

        朝云心想:不是!我才不是不會說話的喑人呢!她搖頭,又指喉嚨,費力說出一個“痛”字。

        那戎裝郎君便心里有數了,快步向著朝云走來,邊走邊問:“你喉嚨不好,說不來話是么?”

        朝云點頭。

        郎君越走越近,在她一丈遠處停了下來。“今日金明池宴,小娘子怎的會在這里?”

        許是見朝云年幼,那郎君同她說話也輕柔,不見他戎裝滿身的粗氣。

        走得近了,朝云也能看清這郎君的容貌。該是個年且而立的人,眉目有神。塊頭比她兄長更高些,也比她兄長更壯些,立在一丈外,似座山矗在她面前。

        仰頭欲言,終也無言。

        郎君又問:“你是演女戲的么?”

        朝云訝異地點頭,雙眼瞠然,看著他。似在問他怎的知道的。

        他曉得她在奇怪些什么,先解釋道:“如你年紀的小娘子,要么在寶津樓上看戲,要么是來演戲的……怎么走到這里來了?”

        朝云心里想:你這樣問我,我也說不了話答你呀!

        可她正想著,見那郎君竟然半跪了下來,對她道:“若是說不了話,能輕聲說么?我聽著。”

        我聽著。

        朝云忽然鼻頭一酸。

        她的確沒法用喉嚨說話,但輕輕的氣聲她還是能說的。不想這郎君竟然體諒她,無緣無故的,就能半跪于她面前。

        她湊過去,小聲道:“我與人走失了,誤入了這里。我走不出去,就想刻樹為志……”

        小聲,是因為咽喉只讓她這樣說話。

        郎君便看著她。

        女兒家低語輕訴,眼下微紅,總是惹人心憐。

        他也溫聲細語:“走不出去,要不要我帶你出去?”

        不敢高聲說話,生怕這小姑娘覺得他一身軍戎不是個善人。本朝崇文,除了家門有武學淵源的女兒,沒有哪家小娘子會正眼瞧一個滿身麤糙的匹夫。

        他不知道,朝云方才心里想過:這人怎的臉上無須呢?若是有須,說話聲再粗壯些,便像個威武的大將軍了。

        但朝云這念頭當然也只是一閃而過,聽見這郎君說“帶你出去”,癟癟嘴,想著:若你不來,我刻了樹,說不準也能出去了。可她已經在梧桐林里走了太久,那點勇毅和耐心幾已耗盡。若再走不出去,怕是姐姐和姨母都要急壞了。

        于是,看著這郎君,她點了點頭。

        朝煙與魏國夫人在船上剛跑出八個人的時候,還在說“云兒說不準是像方才撲旗子那樣,在最末出場呢”。可等女戲全然結束,鼓聲停了,船也開走了,她終于曉得了事情有不對。

        今日過來,身邊只帶了燕草一個。因她難以自己走開去,只好讓燕草從寶津樓悄悄下去,去女戲準備的彩棚里找找,再各處問一問,看看朝云在哪里,又是出了什么事。她忽地想起了去歲,盛夏時節父親帶著她和朝云一道來過金明池。那次,朝云差點掉進水里,卻說了句“善泅者勇”,想著自己也下水試一試。

        朝煙心里打鼓,不曉得事情會不會同她想的一樣糟糕。

        燕草去了一盞茶的功夫還沒回來,魏國夫人又叫她的女使也下去幫忙找找。苗娘子算是在座的宮眷中位分最高的,知道不見了朝云,也叫來兩個熟悉金明池格局的小黃門,讓他們帶著魏國夫人的女使去找。

        先回來答話的是燕草:“我去了彩棚那里。那里原是今日要出場的娘子們休整的地方,但我去得遲了,除了守旗門的內官,人都走光了。我問了那內官,內官道有個嗓子不方便的小娘子錯過了女戲的列隊,后來往馬上戲的那里走了。我本要過去他們指的地方,半途碰見了那里負責女戲的內官,說是三娘子是到了更衣的地方,可又跑錯了地,不知后來趕去了哪里,總之沒再見過她。現在兩邊女戲更衣的小殿閣都已經落鎖了。”

        朝煙手里的筷子攥得緊緊的。她知道金明池今日四圍都有三衙職守,外面彩棚里雖然也有遠觀的百姓,可閑人卻是入不了內的。朝云再怎樣走失,總也是在金明池的園中,不會到外頭去。但心里的不安哪里會就此消解,越是等在這里,越是焦躁。

        幸而,曹皇后那里又來了人,到了朝煙的案邊,悄悄說:“二娘子莫急,圣人說,娘子若想下樓去尋三娘子,就讓奴婢帶著娘子下去。只是要委屈娘子走下人走的小路,不可讓人看見娘子離了席。”

        朝煙自然不在乎是不是什么小路,跟著這人就下了樓。

        據燕草方才的回復,朝煙先趕去了彩棚那里。她想著,朝云平日里是不愛往外走動的,也不清楚金明池的道路,要走失,也該是在這附近。

        于是順著周邊看了一圈,除了內官之外,沒見到其他的什么人。

        再往外找,照樣不見什么人,卻在草地里見到了一塊熟悉的玉墜。是被人隨手丟在這里的,已經磕碎了一個角。若在平常,她不一定能認出這玉墜就是朝云的。可朝云不見了,這里又有這個,她順理成章地想這該是朝云丟的。

        雖也不能確定朝云的去向,總也算是有了個范圍。她便順著這么條小路再往偏僻的地方走,走著走著,見到了幾株梧桐。

        若她記得不錯,這里頭就是金明池的梧桐林。梧桐林中小道交錯,是個容易迷失的地方。朝云若是走進了這里,或許真是輕易走不出來的。

        朝煙便往梧桐林里面望去。

        “嗯?”她隱隱約約看見了兩個人從小道上走來。

        離得太遠,看不清那兩人的面容,只能見著兩人一大一小,一個魁梧,一個嬌小。朝煙瞇了瞇眼,心里判定:那個就是云兒!

        自家妹妹,就算是只有一個影子,她都是能認出來的。

        于是快步朝著云兒那里走去。

        她本以為云兒身邊那人是個內官,等走到了身前,才發覺這竟然是個穿著戎裝的武人。在金明池宴衣著戎裝的人不少,看他的氣度,許是殿前司的班直。

        無論如何,是個外男。

        朝煙有些緊張,因妹妹竟是同一個外男自這樣無人而偏僻的小林子里出來。若是傳揚出去,旁人才不管朝云年紀還小,定也要損她幾句名聲。孤男寡女,誰知道做了什么。

        故而朝煙見到了朝云,看見她衣著發飾都不亂,便把她拉到了身后,向那戎裝郎君作了個萬福,說道:“我妹妹貪玩,走失在梧桐林里了,多謝官人帶我家妹妹出來。”

        也不用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先開口,先把事情說定。哪管內中有無別的什么事,她說這就是簡簡單單的走失又尋回來。就像元夕時,她找了巡城的士卒把走失的秦桑找回來。是找人的,便不算是孤男寡女。

        那郎君倒是略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小娘子的姐姐不問其他,一張口便是道謝。朝云被朝煙攔在身后,那郎君便也行了個禮,道:“娘子客氣了。”

        朝云站在姐姐身后,從姐姐身側看他抱拳。很有氣概,也很慨然,便對著他微微一笑。

        剛好遇上了那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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