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廚娘
羅川即日來回話:“尋到了一位頗有點名氣的廚娘,要的月錢是汴京城最貴的,說是廚藝也冠東京。上一任主家通家赴外就任去了,她不曾跟去。”
朝煙問:“你可見過她?人生得端正嗎?”
“算是見過,只是沒見著相貌。這位廚娘怪是講究的,雖坐在牙市里,卻帶著幃帽,把臉遮住了。說話慢悠悠的,似也讀過書。”
“嚯。竟還有這樣的廚娘。那現今她人呢?是跟著你回府里了,還是?”
“她說自己有行李要收拾,五日后再過來。我已把定錢拿給牙市了。”
“好的。”
朝煙倒是好奇,一位廚娘,怎的收拾個行李要五日?且等著五日之后她上門來,好叫朝煙看看這人長得什么模樣。
翌日,朝煙便去了山光閣,告訴朝云:“我叫羅川去找了個會做炒菜的廚娘來。如今你的咽喉已然好了,想來等那廚娘來了,就好做炒菜給你吃。”
朝云望向門外:“雪滿也會做呀。”
“她是你貼身女使,不好常常下廚房的。沾染了煙火氣,再過給你,可不好了。”
“這有什么干系,雪滿與廚房里的人都是人,本沒有什么不同。”
“可不能這么講。”朝煙摸摸妹妹的腦袋,“此時還尚在自己家里,等你嫁了人,到了婆家去,要讓婆家人曉得你的貼身女使竟然常常到廚房去做菜,可要笑話的。”
“叫他們笑去。雪滿手藝可好呢。”
朝云是個倔的,朝煙說服不了她,想著一會兒該去和雪滿說,叫她別輕易到廚房去動手。
魏國夫人每次見到她們姐妹兩個,都要囑咐她們“年歲漸長,做事要注意體面,不可似小家風范”。
“姐姐,不說這些了。”朝云拉朝煙到書桌邊,給她看自己新抄出來的詩集:“你看,我又抄了一本出塞詩。”
朝煙隨手一翻,入眼的還是那些慘不忍睹歪歪扭扭的字。實在太差。自幼時來,朝云這手字似是從來都沒有改變過。握不緊筆的小孩兒隨手涂畫也就這個模樣了。
她凝眉,看了看這一頁上,朝云抄的是王摩詰的《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首聯兩句,瞧見邊上有朝云小字箋注“居延,現為元昊領地”。
而下兩聯的小注更多,尤其“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兩句,朝云密密麻麻寫了不少字。她的字本就飄然,筆畫錯落在紙上,當字小了,擠了,更看不清了。朝煙皺著眉頭,也實在看不下去,只能看見最末的四個小字寫了“千古壯觀”。
想來朝云對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蕭關也是心有向往的。
最不樂意讀書、寫字的云兒,卻愿意一頁一頁地遍翻前代古籍,從詩集里找出那些喜歡的出塞詩,再一字一字地抄到抄本上,用細毫筆做下箋注。
她該是很喜歡的。朝煙看著妹妹,心里默默覺得可惜:無論云兒再怎么喜歡,此生也是無法親身到那些邊塞之地去的。且不說燕云十六州常處他國之手,就算西北都在大宋手中,朝云一個姑娘家,要想到那些地方去親眼瞧一眼,也是難上加難。
何況以朝云的身份,本就是重臣之女,又是圣人表妹,將來余生,若非在東京城中度過,總也是在大名府、應天府、洛陽、長安等盛都重地,不會到那種荒涼的地方去。
再翻一頁,翻到了王昌齡的《從軍行》。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箋注許多,是朝云考據的詩中地名。哪處在哪里、今屬哪國都標得清清楚楚,想來下了一番功夫。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竟不還。
箋注“樓蘭,舊稱鄯善國,漢時與匈奴勾連,屢殺漢使。”
做得十分用心。
朝云道:“姐姐,你看出這一本與我之間做的那本有什么差別了嗎?”
朝煙又翻了幾頁,給個定論:“你又精簡了一輪。刪去了些寫得一般的,只留下最最精要的,又下了注。”
“嗯!”朝云笑笑,既滿意又得意,再說,“我還要再抄錄,再翻古籍,再精簡,直到編出現今最最好的出塞詩詞集來,將來人人學出塞詩,看得都是我做的抄本。”
“……”朝煙心里嘆:原來妹妹的志愿之中還有這樣一條,怪不得一直這樣用功地抄詩!
“好好。只是若要叫別人愿意看你做的抄本,首要的是,你該把字練好來呢!”朝煙指著抄本里頭一個頭尾不連的字,告訴她,“真書先練好,再去寫潦草。你看看你這個字,草頭在這里,底卻飄到這里來了。若不是從小看你的字,誰又能看懂呢?”
“喔。”
朝云聽慣了這種話。無論是誰,見到她的字,就都要說上兩句。若是在別的事上,但凡有人說她不好,她是一定要為自己爭口氣的。可獨獨寫字,她如何也無法辯駁。可她寫不好就是寫不好,就算再練十年,字也早就成型了。朝煙又不是沒給她請過專教寫字的師傅,她握筆、坐姿等等都是端正的,只是筆在她手上,就像自己長了腳一樣,不聽使喚。
她心里想著:要是能不用靠手寫,只要像蓋章那樣印一下就能在紙上呈字的東西就好了!
不要像拓印、模勒那么麻煩,要方便的,要人人都用得上的,要字寫得丑的人都能印出漂亮字的。
若是真有這樣的東西,那么就算她的字再難看,也能用它印許許多多抄本,傳到坊市之中,再傳到后世,子子孫孫的人,想到出塞詩集,就想到她李朝云作注的。
此后,塞外的風光,與她便有了斬不斷的關系。
第二日,門房給朝煙送來一封信。
朝煙一看,便覺得信紙用得講究,墨也是極好的。她還道是哪位官眷寫來的,打開一看,落款是“孫四娘”。
“孫四娘是哪個?”朝煙覺得奇怪。
燕草提醒她:“羅川說的那位廚娘,是不是就叫作孫四娘?”
“哦!”
是的。
是那個羅川請的廚娘寫來的信。
朝煙起了興致——一位廚娘,怎的會給主家娘子寫信?
她看到開頭:“奴婢卑賤,慶幸,即日服侍左右。”
“呀!竟真是讀過書的!”她笑了,對燕草道:“你看看這孫四娘的字,真是不錯。說話也得體。曉得進我家之前,先給我來一封信。”
此后的幾句,都是如第一句這樣的謙辭,沒什么奇怪的。倒是最后一句,寫著:“乞以四轎接取,庶成體面。”
朝煙拿著信,笑容僵了僵,把信紙拿給燕草看。
燕草過了一遍,同樣是笑容凝在臉上:“姐兒,孫四娘想要您派個轎子去接她呢!”
“嗯……”
“姐兒,這…她不過是個廚娘,能答應她么?”
“人家的話說得如此完滿,說是‘庶成體面’,若是不派個轎子去,倒顯得我們小氣了。”朝煙再拿回信,反復看了幾遍。“這樣,我去問問父親。派個轎子本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便是派個車子去也行。只是接個女子進門,怕別人說我家閑話呢。”
于是朝煙當晚去春暉閣著了李訣。
李訣同樣覺得派轎子去接人沒什么不妥,只是也顧及朝煙的思慮。畢竟李訣是個鰥夫,長久以來府里都沒有主母。若是有個年輕娘子坐著李家的轎子從外頭進門來,會招致閑言碎語。
朝煙便道:“要不,讓轎夫把人抬到后門?不從前門走,少些人看見也好?”
“不可。”李訣立刻否定,“若是從后門進來,再被人看見,更要說是我家行事偷摸。不如就讓她停轎到正門,從正門進來。過一兩天,我們遍請四鄰過府,讓那孫四娘燒一頓席面出來。四鄰曉得了她是個廚娘,而又能全了孫氏要的體面。”
“果然是爹爹思慮周全!”
朝煙隨即吩咐人去安排布置了。
總算到了孫四娘進府的那一日。
朝煙還沒起來,便有一頂小轎子停到了李府的正門口。羅川和流霞在門口等著她過來,遙遙地看見那轎子上戴著幃帽的小娘子娉娉裊裊地過來,羅川跟流霞咬耳朵:“你說,她會不會比你還漂亮?”
流霞一把推開他:“胡說個什么!”
羅川便嬉笑:“好好好,不胡說了,你最好看,你好看到我心里頭去了!”
流霞給他一個白眼,不搭理他。
等孫四娘停了轎子,流霞便上去跟她相互見禮。
“孫娘子且隨我來,二娘子不曾起來呢,我先帶你去廚房認認廚房管事的。”
流霞淡淡說道。
她是宮里出來的,心底并不贊許朝煙派轎子接孫四娘的事。可主家就是主家,朝煙和李訣都同意,也輪不著她來唱反調。接了孫四娘進去就是。
只是等著孫四娘開口說話。她實在好奇這人是個什么模樣,也好奇她說話是什么聲音。
終于,聽到她說:“多謝娘子。”
聲音粗糙而寡淡,與她身上的干凈衣裙和講究的做派都不匹配。光聽她說話,還以為她是個做農活的老婦。
孫四娘又是一個萬福,接著道:“我帶的行李東西有點多,還要勞娘子安排人拿進廚房里去。”
羅川便出來現眼:“我來拿就行了。”
“多謝小哥。”孫四娘實在太多禮,羅川走上來,她就又對他行個禮,低聲道,“只是怕小哥一個人拿不了。”
“拿不了?”羅川笑了,“我一個大男人,還會拿不了你的行李?”
孫四娘就不言語了,只是轉頭看著隨轎子遠遠跟來的五個漢子。那五個漢子,都是早間她自己喊的人,專門幫忙帶她行李的。
五個人,每個人身上都扛滿了袋子箱子,遲遲而吃力地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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