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冊封

        陸瞻突如其來出現在元府，實打實給元晞帶來巨大的驚喜，這世的初遇，比前世更早，也迫使她更直白地看清了自己的心，那一系列感受復雜的集合體，包含了傾慕、羞澀、珍惜、沖動，不可替代，唯有他能給。

        秦翊給不了她這些，相較而言，秦翊更像一個暫時的借口，一個臨時躲避暴風雨的避風港，他用宰相之子的身份，做為丈夫庇護了她，使她得以躲開了寧王的威脅和糾纏。

        就像交易，他給她妻位，她給他身子，給整個秦府帶來巨額嫁妝的開支便利，也忍耐著秦老夫人的日常刁難。

        對他，只差心動而已。

        而且前世嫁給秦翊的四年里，元晞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宮中度過的。

        姑母貴為皇后，身邊需要親近可靠的人，元晞不僅心思細膩，安排有條理，辦事穩牢，還能提供親情的慰籍，是姑母管理后宮重要的支撐，因此她也順帶掌握了不少皇家秘辛。

        她懷疑是皇帝蕭湛授意害了表兄，也是基于在宮中多年滋生的敏銳直覺，只是目前還不知當中的要害，皇帝的目的也許是一石幾鳥，為財、為色、為形勢。

        走到半路，正值裁芳園的門外，無數樹蔭交織合地，高大的樹干撐著密布的綠葉，形成一處天然的避陽陰涼地。

        此處微風送來，還能感到涼意，元晞歇了歇，熟透的紅臉慢慢褪了一層熱意。

        她覺得，還是盡早把商號的人員名錄調查一遍，不得拖延大意。便掉轉方向，朝著父親的書房去了，臨走之前吩咐小魚先回蘭睎院，這些事，她獨自做起來方便。

        書房外只有幾個打掃的小廝，見她踏進院子，皆停下來行禮打招呼，她微微點頭，目不斜視地推門而進，反手關門。

        父親的書房歷來都允許家人隨時進入查閱籍本，規矩出現變化是在表兄被害后，自意外發生，書房外就有管事把守，欲進得請示同意后才行。

        屋內光線變暗，元晞適應了幾秒。

        書房一共三間連排屋子，里面擺滿了書籍和文玩，都是些文人雅趣。

        她的目標是商會的資料，腳步便流連在書架間，目光順著一排排掃過。

        很快杏眼一亮，小手從中抽出了裝訂整齊的手抄本商號和人員名單，字跡工整，書頁嶄新。

        翻著翻著，她有些發愁，那么多商號和人名，不可能頃刻記住，得抄下來，帶走細查才行。

        她嘆了聲氣，來到寬大的紫檀書案前，往硯中注水，蔥白的小手拿起旁邊用了一半的香墨，挽起袖口磨了一會兒，松香和麝香兩味便悠然飄散在鼻端，接著又取出裁好的生宣，凝目抄寫。

        紫毫筆在宣白的紙面上來回劃動，元晞選出那批三年后被處罰的商號，謄抄名單，靜息幾許，寫滿了整頁紙。

        外面驕陽炙盛，書房中，元晞心生清涼，漸入尾聲，耳中漸漸聽聞到門外鞋履颯沓的雜音，她不為所動，完成最后一筆，攤在案上等待墨干。

        只聽得外間有人吩咐：老爺馬上回府，你們兩去請大公子、大小姐到正堂。你們幾個去請二房三房的老爺夫人和公子小姐，都到正堂來。

        元晞側耳一聽，是管家劉赫的聲音，繼續聽下去，貌似父親院中的人都動了起來。

        她吹了吹筆畫，對折兩下收入袖中，走向門外，吱呀拉開了房門：劉管家，什么事那么急？

        劉赫正滿頭是汗，要親自去請元家老夫人，見大小姐從書房出來，忙喝住去請她的小廝，一面急急地走上前來，拱手行禮說道：宮中有旨意，請大小姐先到正堂去候著，等老爺回來接旨。我正要去請老夫人。

        元晞腦中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了，劉管家的眼周堆滿了細紋，跟她說話時那些紋路就像蚯蚓在亂扭，眸光在瞬間便已先暗后明，她詫異地噫了一聲，點點頭：你去忙吧。

        劉赫忙告退，院里的管事和小廝們各自領差請人去了，諾大的院中，瞬間沒了人聲。

        元晞捏了捏袖中的名單，定下心神，朝府中正堂走去。

        很快，元家的各房主子陸續到齊，二房的元秉謙和夫人許氏帶著兒子元徵，女兒元櫻，三房的夫人秦氏帶著女兒元惠，眾人立在堂中，等待母親和家主。

        半炷香的功夫后，元老夫人扶著胡嬤嬤先一步進入正堂，許夫人和秦夫人連忙上前服侍婆母坐在堂中的翅木大圈椅上，后背墊上百花纏枝的大紅靠枕，又將腳踏正正地移到老夫人的足下踩實。

        元晞的母親曹氏去了揚州探望外祖父，尚未歸金陵，元晞凝睇眾人默默揣測，不知皇帝會有何指示。

        元家家主元秉益和三老爺元秉辭一起在府外下馬，疾步來到了正堂，給母親行禮后，垂目立在一旁等待。

        秦夫人朝著丈夫的方向斜覷過去，二房一家四口都站在一起，偏她和女兒被隔在半邊！

        自家那個沒心眼的老爺，真是從不替她多考慮，只會任憑大伯子差遣，為府中出力又討不了什么好處，三房不在家主位置上，那么盡心盡力干什么！

        二房的人就想得通透明白，二老爺成天在府中讀書寫字，與門客清談，根本不去大伯身邊瞎湊！

        秦夫人忍不住低聲哀嘆，所有人都聽到了，元晞站在祖母身旁，瞧見祖母垂下眼皮，抿抿嘴唇，唇邊出現幾條細紋，竟是暗自冷笑，元晞難以置信地眨眨眼再盯著祖母，只見她已將情緒壓下，卻依舊表情僵硬，眼刀下割，對秦氏不滿至極。

        元秉辭移目警告了妻子，站如松柏，一動不動。

        稍許，一個微胖的中年太監身穿黃色綢衫，手持拂塵，身后跟著兩名低頭斂目的小太監，被羔膝鳶肩的劉管家請了出來。

        正堂前方的大院正中早就焚爐熏香，候旨多時了。

        胖太監是皇帝身旁最得寵的唐公公，元晞非常熟悉此人，只是現在她還未滿十四，跟唐公公尚未打過交道。

        元家老夫人在兩個媳婦的攙扶下，帶領眾人來到院中，按輩分排列，依次跪下。

        唐公公展開手中的明黃卷軸，臉上笑出肉窩，宣讀圣旨。

        元晞垂著頭，跪在最后一排，等圣旨讀完，所有人都朝她望去，她懵得心慌出汗，黏黏的額發貼在臉上，一顆心在腔子里跳得無法控制。

        “元家長孫女元晞出身名門，慧心紈質，圣心垂愛，特賜封長寧公主，食五百邑。”

        每個字都像蟲子，附在她的身上爬。

        面前的青石地磚上，已經濕了一片，汗水順頭流落。她雙手撐著鵝黃的軟墊，只覺得掌根發軟，頭昏眼花，肘窩漸漸彎折起來。

        唐公公見她身子越跪越偏，忙穿過眾人，親自將她扶起，粉白的腮肉顫動著說：恭賀公主，從今日起，您就是大慶的長寧公主了，皇上特意囑咐，請公主今后住進宮中，陪伴姑母，還親自為您選了紫欞殿，離鳳藻宮近，方便您去皇后宮中。

        元晞確定雙腳站穩后，才低頭從唐公公手里接過圣旨，臉有點白，像是被嚇到了。

        元秉益來到女兒身邊，面露不舍，心中喜怒不明，只輕扶女兒肩頭，拍了兩下。

        元家眾人已起身，唐公公繼續與元晞父女寒暄幾句后，給老夫人行了禮，便告辭了。

        劉管家帶著小廝一路送到了府門外，回來后三房的人還在正堂，有的愕然，有的艷羨，有的揣摩。

        元秉益眼神凜過劉管家，他頓覺身上變涼，低頭停住腳步，轉身踏出院外，守在門口。

        元晞苦笑著，被祖母拉著手打量：晞兒此前可知皇家的旨意？

        她搖搖頭，望向父親，元秉益也相繼搖頭，圣意難測，無人預先知曉。

        元秉辭小心地斟酌說：會不會是蓉兒的意思？

        元秉謙立刻糾正：三弟，要稱皇后娘娘。

        元秉辭醒悟，連連點頭，收住口，望向母親和大哥。

        半響，老夫人松開孫女的手：唐公公轉告的圣意，十日之后，等紫欞殿打點好了，便要晞兒進宮。你們都回吧，我跟晞兒交代幾句。

        眾人漸自退去，元櫻臨走前瞪了長姐一眼，怎么姑母就沒看上自己？她也想當公主啊！

        元慧乖巧地沖長姐點點頭，預備這幾日好好陪伴長姐，以后再想見面，可就真的難了。

        眾人剛離開，元晞的眼淚便如止不住的泉水，汩汩外流，元秉益將女兒摟進懷中，對皇帝奪走女兒的行為有幾分不齒。

        他可沒覺得這是天大的榮耀。

        元晞小聲啜泣，心里逐漸緩過來有了主意，說什么紫欞殿離皇后近？只怕是皇帝想離母親近！

        皇帝心思太重，什么封公主認女兒，他真正想封的是母親，又忌憚元家與曹家的勢力，轉了幾道彎來接近母親！

        元老夫人見孫女眼淚止不住，強忍著心頭的不舍，眉目和煦地笑道：晞兒，到祖母這里來。

        說著伸手拉住從父親懷里出來元晞，一邊摩挲孫女的小手，一邊安慰：圣旨已下，不可更改，晞兒要做好心理準備。等進了宮，有你皇后姑母在，誰也不敢欺負你。若受了委屈，只管找姑母，知道嗎？

        元晞擦著淚點頭，心里晃劃過宮中各個主子的影子。

        想欺負她的人是誰，她心知肚明，前世下手害死自己的，不就是太子那個瘋子嗎？！

        還有寧王蕭珩，皇帝最小的弟弟，風流好色，與她隔著輩分，上輩子還腆著臉求娶她當側妃。

        元晞越想越難受，小臉垮起，瑩白的臉頰上，掛著幾個淚疙瘩。

        “膩膩那里，速派人送信，讓她回金陵。”元老夫人吩咐大兒子。

        “母親放心，兒子知道。”元秉益算了算日子，妻子回揚州才三日，她每季回一次娘家，至少七日以上才歸，可現在，女兒被封公主，今后一切節奏都要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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