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微表情

        接到冊封公主旨意后，這幾日元晞總是打發(fā)掉所有人，獨自待在石榴樹下的竹椅上，躺著仰望頭頂盎然的綠意和穹藍的陽空，憂心忡忡。

        皇帝處心積慮，蓄勢已久，也不知暗處還有什么陰謀。

        抄錄的名單她已交給了大哥元燾，借口無意間知曉官府安插了暗線在各大士族產(chǎn)業(yè)，未雨綢繆起見，請大哥親自調查。

        元燾聽完也很重視，尤其父親最近異常警覺，看劉管家的眼神似乎也與以往不同，雖不知具體原因，但才十六歲的元燾性格素來穩(wěn)重，決定暗中派人細查，若揚州曹家已被官府中人滲入，那便印證了他所猜測。

        一片皺成團的黃葉自半空晃悠悠砸到臉上，順著蕩落到胸口的衣襟，停住，裹卷的葉片來回蠕動，從邊緣伸出一只扭動的黃白蛆蟲，她低頭凝望，又表情空洞地仰回臉，麻木地任憑蟲子挪到肩膀，胳膊，最后失重掉下地去。

        顧不上這些，最近她腦中總有股異樣的感覺。

        小魚和澗芳自小陪伴，心思歷來向著她，重生最初的那幾日，這種異樣不太明顯，只覺二人看起來更熱情忠誠了些，她沒多想。

        可那日與劉管家說話，她明明白白看見劉管家的五官在亂跑，眉峰的高度一直在變，尤其是眼睛里的明暗度，在談話間濃淡有別，她在劉管家臉上看見局促不安。

        像某種奇特的視角裝入她的頭腦，對方一絲肌肉、一個毛孔的變化都在她腦海里清晰無比。

        當時忙著接旨，沒更深究，等到旨意下來，她六神無主站都站不穩(wěn)，卻又奇怪地看見唐公公的鼻翼有小幅度的不自然，見他想用手揉卻又勉強忍著，連氣息都發(fā)生了一些微不可察的不繼，顯然是知道這道旨意背后有鬼。

        她當時臉就白了。

        想起那日祖母笑容之間藏不住的焦慮，父親不舍她進宮強壓著的憤怒，二妹妹元櫻嫉妒得憋著害她的惡意，三妹妹元慧詫異背后的擔憂，她感到頭疼，不由得甩甩頭，想把所有雜念都甩出去，翻過身側臥，對著墻角大石缸中浮沉的瓜果發(fā)呆。

        還是不對，那日在大哥院外撞到陸瞻時，她并未看見什么，只感覺自己全身溫度上升，像蝦在鍋中快速變熟。

        思路至此打結，元晞的眉心愁得擰出一個肉疙瘩。

        已經(jīng)沉淀好幾日，是時候該找出問題究竟在哪了。

        想定后，她支起身來，兩只纖細白嫩的赤足伸進云錦端面的軟舄，小手拿起附近石凳上的團扇，遮在額上避陽，朝蘭睎院外走去。

        哪里人多，她就去哪，先朝著二房三房的方向。

        穿過長長的鏤空花紋青石墻，越過一排竹籬，迎面走來幾位男子，是二叔身邊的張管事和門客們。

        元晞站住，露出微笑：張管事，要去哪忙？

        張管事大吃一驚，長房這位千金如今已是有食邑的公主，竟然主動跟自己打招呼？他掀起下袍屈膝跪拜：公主。

        旁邊幾位持扇冠巾的清雅門客均年紀不大，且不少人自恃容貌不俗，見張管事如此動作便知她是貴人，不由得都心思活泛起來。

        元晞睨望而去，張管事俯頭觸地，后背肌肉繃緊，是對上位者的臣服之意，而那幾位門客，已是搔首弄姿，下跪時一個比一個做作，最邊上穿草綠長袍的白皙男子，眼角已掛著春意。

        她暗自被逗樂，口中客氣道：各位請起。

        張管事站起來仍弓身低著頭，等待貴人垂問或是離開，只見元晞慢搖團扇：我二哥哥可在二叔那？

        張管事恭敬回答：二公子跟大公子去了城外騎馬，一早就出門了。

        元晞訝然，兩個哥哥去騎馬，竟然不叫上她，瞬間心情下沉。

        見她似有不悅，那位身穿草綠的門客抓住機會拍馬：公主身份尊貴，若對騎馬感興趣可找馬術高明之人學習馬術，在下也可為公主舉薦。

        元晞聞言笑開，見此人目似桃花，密長的雙睫頻繁眨動，克制不住地對她頻送秋波，覺得有趣極了：是嗎？你舉薦何人？

        對方以為她上鉤了，臉上略微得意，正兒八經(jīng)地說：在下曾養(yǎng)過一匹西域來的好馬，雖不及日行千里，但幾百里不在話下，因此也曾研習過馬術。

        元晞見對方頓在此處，便知他要自薦，再玩下去就招惹是非了，何況那人剛才一番艷壓他人的得意之色，清楚落在她眼底，小家子氣十足。

        她微笑點頭，不再多言，自顧自朝著前方鵝暖石甬道而行，張管事忙帶領眾人斜身讓路，經(jīng)過身旁時，眼角瞥見那門客瓢著張嘴，一副落空的失意，還有剩余幾人滿臉竄著的揶揄和不甘之色。

        元晞覺得自己變厲害了，有這種放大鏡般的眼力，還愁找不到皇帝安在元曹兩家的爪牙？

        她喜滋滋地轉向母親的云山院，想撒個嬌，放松放松。

        ---

        曹氏自打接到女兒被封為公主的消息后便深感不安，她初次進宮覲見小姑子，便感到皇帝眼中浮出的異色，最初以為是自己多慮，可每次她被皇后召見，皇帝總會恰逢其時地出現(xiàn)在鳳藻宮。

        身為人母，曹氏自然不愿卷入與任何人有關的桃色是非，何況那人還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小姑子的夫君！

        后來她便不再進宮，若天家邀請便尋借口不赴，頂多讓一雙兒女進宮，撇清忌諱。沒想到皇帝竟然借封公主，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她從揚州回來時，父親曹承寧注意到女兒狀態(tài)的不尋常，也曾特意屏退左右，直截了當?shù)貑枺耗伳仯瑫剝罕环夤�主，雖說我也不舍，但畢竟是天大的恩賞，為何你面容愁苦，反倒像是避之不及的大禍一樣？

        曹氏苦笑，真實原因哪里說得出口，只得混扯道：晞兒年幼，女兒擔心她在宮里過得不好，唯恐她受人欺負。

        曹承寧沉著臉，發(fā)蒼的眼珠定在女兒略帶憂愁的眉目間，長嘆一口氣：我也舍不得晞兒，只是這兩日所有的商行掌柜要來交賬，不能與你同去金陵，等后幾日，我再趕去金陵，送晞兒進宮吧。

        曹氏壓住心中的不安，對父親點點頭。

        回來后，母女二人相擁大哭，曹氏哭，害怕將來落入皇帝的手中，更怕皇帝遷怒元曹兩家，元晞哭，她重生后才見母親，還未享受做小棉襖的溫暖體貼，便被當作一枚算計的棋子，與家人分離。

        前路何其艱難，皇室表面的潑天富貴，背后裝滿最骯臟的心思。

        女兒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做不到送進宮門從此不聞不問，可又。。。。。。她竟不知該怎么辦了。

        “娘！”嬌嗲嗲的一聲，伴隨著突如其來撲過來的少女身軀，牢牢地粘在她身上。

        曹氏憐然一笑，染著滴血蔻丹的瑩白十指緩緩拊過女兒香噴噴的小臉，這幾日明顯可見元晞比以往消瘦了。

        “還有幾日時間，我讓廚房給你熬點補湯，好好把身體養(yǎng)一養(yǎng)。”曹氏愛憐地刮刮女兒剝殼荔枝般白嫩如水的兩頰，等進宮后，不知何時才能再看見她大口喝湯。

        “娘讓我喝什么我就喝什么，養(yǎng)成一個小豬仔。”元晞順著娘親的話，調皮地接道。

        曹氏摟著女兒軟軟的身子，手感跟過去完全不同了，去年抱著還是圓滾滾的小丫頭，今年忽然拔了一節(jié)個頭，腰也細了，胸也一下鼓了，忽然就變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

        “娘在想什么？”元晞偏過腦袋，打量著依舊美貌驚人的娘親，像一幅華貴的名畫，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美的。只是現(xiàn)在眼底發(fā)灰，精神虛空，在強顏歡笑。

        她一滯，繼續(xù)觀察，母親臉上除了勉強，隱藏更深的情緒還有恐懼，只是在層層掩飾而已。

        元晞不知自己猜得對不對，母親早就知道蕭湛的心思，因此自己一受封進宮，她便意識到了危險。

        元晞不動聲色，重新靠在母親懷里：娘，外公哪天來金陵啊？

        曹氏想了想：估計后日能到，外公騎馬，辦完事從揚州趕來，不到半日就到金陵了。

        元晞大著膽子提議：娘，我不想等外公奔波到金陵，我想去揚州看他老人家，還有舅舅姨母們。

        曹氏心中一動，也不知以后見面的機會還有幾回，便有幾分起意。

        元晞在母親臉上看到答案，得意地開始安排：讓爹爹和大哥帶著護衛(wèi)，送我跟娘去揚州，到了揚州我要去棲靈寺求佛祖保佑家人，去惠食坊吃老鵝，還要讓表兄包一艘最大的畫舫，帶我去玩！

        曹氏點了點女兒的眉心：你就鬧吧，趁現(xiàn)在抓緊時間鬧個夠。

        元晞見母親同意，高興得站起來往天上跳：我這就去告訴爹爹！

        曹氏忙拉住女兒：你急什么，我晚上跟你爹爹說就行，明天出發(fā)！

        元晞歡暢地搖腦袋，目光窺見紗櫥外人影一閃，便收住亂蹦的腳，脆聲問道：是小舟姐姐嗎？

        兩扇淡青輕紗櫥門外，踅身走進一個煙霞色衣裙的姑娘，眉目清秀，正是曹氏的婢女小舟。

        小舟今年二十七歲，原有個未婚夫陳沁，兩人十年前曾經(jīng)有諾，等男方當年從金陵考完春闈，便回揚州成親，卻不料男方一去不返，再無消息，小舟和他的家人四處尋找，陳沁就像人間蒸發(fā)，在這世上抹得干干凈凈。

        “小舟姐姐，明日去揚州，你也一起。”元晞歪著小腦袋，發(fā)髻上簪的南珠珠花步搖顆顆亮如夜明珠，在室內發(fā)出青白光，晃蕩敲打出鏘柔悅耳的珍珠相碰聲。

        小舟見大小姐心情好，曹氏也沖她點頭，翹起唇角開心應了：好的，我也去。

        元晞即將從小舟臉上移開視線前，卻見她嘴唇四周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動，立即捕捉到她正處于一種別樣的情緒——是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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