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山狼
呂大賴子顯然是吃了肉喝了酒,醉醺醺的兩只眼睛都發(fā)直。他不耐煩地一揮手:“急什么急,趕緊去給少爺我尋了翻本的銀錢是正經(jīng)。快去快去,好好翻檢一回秀姐兒的梳妝盒子,我恍惚記得過年時她戴過一支珠釵!
丫鬟心下焦急,眼巴巴看著這位剛成了當(dāng)家人的少爺,語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可憐了:“少爺,您忘了?那珠釵我上個月就拿給您花了。”
福生心里頭又驚又氣又急又怒,這丫鬟一早兒就背了主,拿了主家的貴重首飾出去。秀才老爺跟秀姐兒居然還半點(diǎn)兒不知曉,將個內(nèi)賊留在家中。這對爺女也真是泥菩薩性兒。
呂大賴子登時沉下臉,一張馬面在月光底下兇神惡煞一般,厲聲呵斥道:“叫你去就去,廢話這么多!還有,好生哄著秀姐兒。不得一注好嫁妝,我哪兒來的錢討媳婦!”
小菊一張黑胖的臉上全是茫然,她嘴巴張得老大,結(jié)結(jié)巴巴道:“秀……秀姐兒不是要采選嗎?選上了官家給十兩銀子,選不上也有五兩銀子的路費(fèi)。
呂大賴子實(shí)在是喝高了,加上急著找錢翻本,脫口而出:“采選個屁!采……誰?誰在那里?”
福生剛豎著耳朵聽兩人說話,被這一聲呵斥驚得,差點(diǎn)兒沒從貼著的墻上摔下來。
呂大賴子足有八尺高,站出來跟座鐵塔似的。據(jù)說最會耍橫斗狠,一拳能打穿土墻。小菊也是生的人高馬大又高又壯,單一個她就能收拾了年小力單面黃肌肉的小叫花。
福生眼睛瞪得死大,腦子里頭拼命地轉(zhuǎn)著,思量從哪兒逃竄出去勝數(shù)更大。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犯不著跟這對奸夫□□硬杠上。
屋檐下頭先發(fā)出了聲響:“是我,癩子少爺。今兒不把米糧都備好了,明兒怎么開流水席。還有,癩子,你給的銅錢可只夠今天一頓。既然碰到了,剩下幾天的銀錢也一并給了老身吧,流水席起碼得開上三天!
呂大賴子自己還沒摸到賭本呢,哪里愿意聽人跟他討錢。他胡亂一揮手,煩悶道:“行啦,梁三嬸子,秀才老爺家里這么大一份家私,還少了你幾頓席面錢不成!
說到底也沒掏出銀錢來,他一邊敷衍著一邊倒轉(zhuǎn)回了前院。
小菊自覺已經(jīng)是呂家板上釘釘?shù)漠?dāng)家主母了,很有資格下巴看人。她鼻子翹上天,只兩只黑黢黢的孔里頭往外出氣,帶著鼻毛也飄出來一顫一抖:“好生收拾這席面是真的,我們呂家可是書香門第,金貴的很。別拿些鄉(xiāng)野村婦的玩意兒出來糊弄人。”
裝完了大頭蒜,她忙不迭地一扭屁股又撒開腳丫子,半步舍不得離開的去追新鮮出爐的呂家少爺去了。
梁三嬸子朝地上啐了一口,鄙夷道:“什么玩意兒,白被人操弄的東西!
跟著她給席面打下手的娘家嫂子也笑:“嘖嘖,也就是秀才老爺這么個老學(xué)究跟秀姐兒這么個沒出閣的小娘子看不分明。早兩個月我就看出這丫頭屁.股圓了,奶.子鼓了,一看就是破了瓜。我還想秀才相公熬了這么些年,總算是想起來找個人暖床了?也忒不講究了,這么個粗壯貨也能看上。隨便尋個牙婆來,找個灶上娘子,好茶好飯有了不說,還能暖被窩。卻不想是被呂大賴子先得了手。哎喲喲,這么個天天敲寡婦門的東西,盤弄個小丫頭還不是輕而易舉。嘖嘖,老的指望不上就去勾搭小的,這丫頭也是算盤打得噼啪響!
梁三嬸子冷笑:“她倒是敢誰的床都爬,爬了這么個混賬的床,我看她哭得日子在后頭呢。白被人玩了一遭兒,誰曉得后面要怎么發(fā)落。就是可憐了個秀姐兒,白白招惹了這么條母中山狼。”
嫂子順著她的話嘆了口氣:“可不是么,也太狠了些。呂家爺女兩個都是面團(tuán)兒一樣的和氣人。呂嬸子在的時候倒是精明能干,可惜沒給這爺女兩個竟一點(diǎn)兒也不像她的性子。她也沒給爺女倆留下個趁手的能干人,不然哪里至于落到這境地。”
梁三嬸子搖頭:“奴大欺主,要真是精細(xì)能干的,哪里甘心被人驅(qū)使。你沒聽?wèi)蛭睦镱^唱的那些,掌柜的得力,坑了少東家的也不少。就因?yàn)檫@爺女倆不是精明的,才只能尋個蠢笨些的丫頭干些粗活。誰想到蠢笨的也不定忠厚老實(shí)啊。是忠是奸,哪里會涂在臉上叫人一眼看見!
兩人身影在月光底下略微晃了晃,福生聽到那嫂子像是感慨萬千一般:“說到底,人為財(cái)死鳥為食亡,還是這份家私惹人饞!
梁三嬸子連忙示意她噤聲,壓低了嗓門退回存放米面的庫房,丟下一句:“你別給自己惹禍了,誰讓呂老爺從當(dāng)初進(jìn)學(xué)起就得罪了梁二老爺,壓了人家一輩子起不了頭,我看梁二老爺眼睛都紅了多少年了。不趁機(jī)踩死他才怪。”
“可不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都是從自家爛起來的。”
天井里頭靜悄悄的,又沒了聲響。福生總算是緩緩地喘勻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繼續(xù)往前頭正房挪。越靠近前院,人聲就越大,但見堂屋中燈火通明,又隱隱約約傳出了一干無賴破落戶聚眾耍錢的聲音。福生連忙轉(zhuǎn)了腳步,繞到邊上,想從正房窗戶朝里看個究竟。
這一路行來,他心中的疑惑愈發(fā)重了。好端端的擺什么席面?為了慶祝呂大賴子承嗣?且不說呂老爺這會兒多半被氣得不輕,就是呂大賴子能當(dāng)家作主了,這人顯然也更加愿意將銀錢擺在賭桌上。擺三天流水席,這不是生生從他身上挖下一大塊肉么。
福生越想越心慌,他腿短腳步卻快的很,只幾步就奔到了正房的窗戶外頭?拷耍宦犚娎锩骐[隱約約有女子的啜泣聲。福生一聽就知道是秀姐兒在哭,他心中似有火燒,又是愧疚又是難受。他都跟秀姐兒拜過天地父母了,照規(guī)矩說,秀姐兒已經(jīng)是他的妻子。
可惜鏡花水月,有緣無分。
福生看了眼自己的光腳板,那棉布做的好襪子上了腳沒兩個時辰,就叫人剝走了。
他暗地里嘆息了一回,收斂了心神,努力看屋里的動靜。
福生身量矮,眼睛堪堪才夠到窗沿邊,只能墊著腳小心打量里頭的身影。他得避開了旁人,跟秀才老爺父女倆打招呼。
油燈底下,裊裊娜娜的一段身影伏著身子啜泣的,顯然是秀姐兒。可惜窗子閉合的嚴(yán)實(shí),他個子又小,愣是看不到床上躺著的呂老爺。
福生細(xì)看了一回,確定屋中沒有旁人,連忙小心叩擊窗戶邊,低聲輕喚:“老爺,老爺,我是福生。秀姐兒,快給我開窗,我去給老爺遞狀子告到縣太爺面前去!
屋中久久沒有回應(yīng),只秀姐兒哀婉泣血一般的悲音。
福生沒聽到那拉破風(fēng)箱一般的喘氣聲,估摸著秀才老爺是吃了藥睡沉了,又敲打起窗戶催促秀姐兒:“秀姐兒,快開窗放我進(jìn)來,現(xiàn)在哭有什么用。”
這一回因?yàn)榻辜,他嗓門不由自主放大了,話音落下,他才后知后覺地嚇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堂屋里頭的人忙著吆喝賭錢,沒人有空搭理這邊。
春秀一開始聽到窗戶響以為是夜風(fēng)吹,這一回竟隱約聽到了像是福生的聲音。她趕緊起身抹了眼淚,轉(zhuǎn)身先將正房門拴好,然后急急走到窗前一探究竟,恰好聽見福生催促:“快點(diǎn)兒開窗戶。”
待她手忙腳亂開了窗,外頭立著的可不是她人才剛比窗臺高不到一點(diǎn)兒的小女婿么。臉還腫著,額頭上有淤青,顯然沒少吃苦頭。宅子里頭現(xiàn)在叫呂大賴子一伙人把持著,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費(fèi)勁心機(jī)才摸進(jìn)來的。
福生一抬眼就見著一雙哭腫了的眼,紅彤彤的,跟只兔子一樣。秀姐兒嬌美的面龐也被淚水洗的愈發(fā)白凈通透,眉頭蹙著,一臉的哀婉悲切。然而小叫花此刻更加關(guān)心病床上的秀才老爺,憐香惜玉的心極其有限。
他個子小,腳下沒有磚石踩著不好使力,索性將胳膊伸給秀姐兒:“快,幫我用力,拽我進(jìn)去。耽擱了時間就來不及了。呂大賴子已經(jīng)把田契給梁家老二了。”
秀姐兒一聽他這話,原本勉強(qiáng)止住的眼淚愈發(fā)淌锝跟小溪流一樣。
福生不耐煩起來:“哭有什么用,快點(diǎn)兒,別磨蹭了!
他一個目不識丁的小叫花,就是時不時受到了老黃掉書袋的那點(diǎn)子熏陶,也極其有限,哪里真能將男女七歲不同席的大防真印在腦袋里頭。平日里,他還能勉強(qiáng)提醒著自己裝相,此刻一著急,馬腳露的一干二凈;全然意識不到人家一個未出閣的嬌小姐拽著外男的胳膊進(jìn)房間,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秀姐兒雖然日常操持家事,卻也是大門不出,從小接觸的人跟事都極為有限。這廂叫福生一吼,居然乖乖地按照對方的吩咐,站在板凳上,將他給拽上了窗沿。
后面的事情就用不著秀姐兒再費(fèi)心了。福生上半身探進(jìn)來,手一抓住窗沿,腿腳就迅速地縮了上來。他也不浪費(fèi)時間,手腳麻利地翻身進(jìn)屋,嘴里不停:“讓老爺寫狀紙,我去縣衙擊鼓鳴冤。自古自家事情自家決斷,還輪不到外姓人做老爺?shù)闹鳌!?br />
他人剛緊走幾步到床前,就覺得屋子里頭氣味怪得很,不是藥湯的苦味,而是有點(diǎn)兒像……他還沒來得及辨認(rèn)出來究竟是個什么味兒時,房門響了。
外頭傳來小菊的聲音:“阿秀,嫂嫂給你下了湯面條來,你不吃不喝哪里是個事兒。”
小叫花都要被小菊這丫鬟給氣笑了,不知天高地厚,拎不清自己有幾兩重,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吧。居然也有臉自稱嫂嫂,真是好大的口氣。可惜就是這么個東西,小爺他也得捏著鼻子避讓開來。
韓信忍□□之辱,小爺不吃眼前虧!
福生朝秀姐兒做了個手勢,趕緊躲到了呂老爺?shù)拇驳紫氯ァ?br />
秀姐兒木著一張臉去給小菊拿下門栓,直接甩了臉子,半點(diǎn)兒沒給這位所謂的當(dāng)家嫂子留面子。
小菊垮了臉,顯然十分不悅。她冷笑了一聲:“沒見過這么大氣性的小姑子,當(dāng)著嫂子的面也下臉!
話一出口,外面響起呂大賴子破鑼一般的聲響:“好生伺候我妹子用了晚飯!”
小菊顯然十分畏懼這位少爺,身子哆嗦了一下,趕緊回身稱是。待闔上了門板,再轉(zhuǎn)過頭來,又是滿臉的笑。
她人立在燈下,福生一抬眼,差點(diǎn)兒沒被嚇到。這一臉的脂粉,也不知道抹了幾層,一笑起來,白.粉簌簌往底下落,恰好似個六月飛霜。
小菊將手?jǐn)[在春秀面前顯擺了一回:“縣城里頭鋪?zhàn)永锊刨u的香胰子,少爺特意給我?guī)У!?br />
福生鄙夷地撇撇嘴,再好的香胰子用在她身上,也沒見她皮子白上半點(diǎn)兒。
小菊自個兒卻暢快的很,她作勢要捉春秀的手,掐著嗓子扭腰做出個推心置腹的模樣來。結(jié)果被春秀往邊上一側(cè),躲開了她那雙又粗又短的黑手。
那雙手沒著沒落地懸在了空中。
小菊心中羞惱,重重地一屁.股跺在板凳上,差點(diǎn)兒沒將凳子給壓倒了。福生見了,替板凳害疼。
黑胖丫頭抽出剛從春秀的箱籠里頭翻出來的繡帕,沒理由當(dāng)家嫂子的穿用還不如小姑子的道理。她將帕子一甩,掐著嗓子冷笑:“行啦,阿秀。咱們姐妹一場,現(xiàn)在我這個做嫂子的要跟你說說女人的道理。虧得老爺自小教你女四書呢,三從四德的道理總是要懂的。長兄如父,在家從父!
福生蜷縮在床底下忍不住想跳腳,這忘恩負(fù)義的東西也知道在家從父?秀姐兒可不是從父,招了他這個上門女婿嚒。
春秀面若冰霜,眼睛壓根就不愿意看小菊:“父親還教導(dǎo)我,奴才變節(jié)應(yīng)當(dāng)直接打殺了,提腳賣掉!
小菊勃然色變,一張鍋底涂了面粉的臉這下子漲成了關(guān)二爺。她跳起身,帶倒了凳子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驚得床底下的福生都是心中一顫。
春秀一張小小的清水臉上,此刻全無悲怯畏葸的神色,反倒是眼睛睜得大大:“你倒是敢與虎謀皮,也不想想那呂大賴子是什么玩意兒。他娘好歹生養(yǎng)了他一場。現(xiàn)在人在窯子里頭,這人不以為恥不說,還有臉去窯子里打秋風(fēng),這樣的人,你也敢勾搭!
小菊又慌又亂,直直地將湯面條往她面前推,眼睛下意識地就避開:“那是他爹的事情,跟他沒關(guān)系。他都過繼給老爺,自然就是老爺?shù)膬鹤,跟那頭毫無干系。再說了,那時候他爹不是家里窮嚒。要我說怪就怪夫人心太狠,倘若她當(dāng)時肯拉拔一把,哪里就至于賣掉他娘呢,還不是債主逼得太厲害了。”
說著這丫頭還嘀咕了一句:“心太硬,難怪不長命。”
春秀一張粉臉氣得通紅,指著小菊的手指頭都顫抖了起來?上悴偶业男∧镒硬粫R人,怒到極點(diǎn),也只能吐出一句:“你不可理喻!等你被發(fā)賣了那天,可別說我不顧主仆情誼,連提點(diǎn)都不提點(diǎn)你一句。”
小菊心中有種難言的痛快。她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冷哼,扭著身子,自己先呼呼啦啦吃起面條來,嘴里頭含混不清:“秀姐兒,我也看在姐妹相好一場的份上勸你,好生聽你大哥的話,乖乖發(fā)嫁出去,別自個兒找不痛快!
一說到這事兒,她又高興起來,忍不住得意洋洋地顯擺:“你大哥說了,待你嫁出門去,就迎娶我進(jìn)門。自古姑嫂難和,他才舍不得叫我受磋磨的苦!
福生越聽越心驚,隱隱約約的不安愈發(fā)強(qiáng)烈起來,心里頭的念頭已經(jīng)直直往外面沖。呂老爺呢?怎么連秀姐兒在老爺病床前說話都不壓著聲兒,她就不怕吵著了老爺嚒。里頭聲響這么大,連他在床底下都聽得清清楚楚,呂老爺就睡得這么沉,一點(diǎn)兒都聽不到?
聲音,喘氣的聲音,拉破風(fēng)箱一樣喘氣的聲兒;他怎么這么久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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