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周陰雨綿綿，沒有一絲陽光，空氣是濕熱的，呼吸進胸腔的氣體都是粘稠的。

        今天，雨終于停了，陽光灑滿了大地。

        萬里無云，天空像是被洗過的藍色布料，透著清澈與干凈。

        “今天天氣好好，我去買菜吧。”莫筱月伸了個懶腰，對還在廚房忙活的顧恒說道。

        “去吧，想吃什么水果也買點。”

        “知道了。”莫筱月收拾著布袋，剛要出門，她突然腳步一轉，走向了姥姥的房間。

        姥姥還在睡覺，姥姥的胸腔一起一伏，睡得安穩。，她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偷偷地親了姥姥一口，親完之后，心滿意足地走了。

        顧恒看著莫筱月小貓一樣的表情笑了一下，說道：“干什么壞事了？”

        “我能干什么壞事，看一眼姥姥而已，我走了。”莫筱月擺了擺手，拿著鑰匙就出門了。

        “注意安全。”

        “遵命——”從門外傳來一道拉長音的回答，隔著一道門，聲音顯得不真切。

        顧恒低頭笑了一下，繼續擦著桌子。

        陽光透過窗子，照在了顧恒的面前，顧恒突然晃了下眼，不小心碰倒了桌子上的玻璃杯，玻璃杯落地，清脆的一聲，讓顧恒沒來由地一陣心慌。

        他小心地撿起碎片，可還是被劃到了，鮮血順著手指流了下來，他盯著鮮紅的手指，發著呆。

        “小恒！”

        是姥姥，姥姥在房間里叫著顧恒。

        “哎！來了！”顧恒回過神，連忙抽紙擦了下手指，可手上的血就是擦不干凈，反而越擦越多，流了滿手。

        他趕緊拿了個毛巾胡亂擦了一下就攥著跑進了房間，他以為姥姥要上廁所，可剛進屋，他就發現姥姥自己坐起來了。

        姥姥身體越來越差，到現在已經不能長時間坐著了，有時候自己甚至都坐不起來，顧恒看見姥姥自己坐起來還愣了一下，他連忙走過去給姥姥后背墊了個枕頭，扶著姥姥靠了下去。

        “剛才怎么了？”姥姥看著顧恒問道。

        不知道是不是顧恒的錯覺，他覺得今天的姥姥有些不一樣，姥姥很有精神，眼中有了神采，動作也不再遲鈍。

        “我不小心打碎了個杯子，沒事。”

        “傷到手了？”姥姥一眼就發現了顧恒藏在身后的手，她拉過顧恒的手，看到上面深深的傷口皺了下眉。

        顧恒想收回手，可剛一有動作就有一股力拉扯著他，他有些恍惚，他不敢相信這力是姥姥握的。他一時失神，再回過神來，姥姥竟然自己翻了床頭柜，從里面翻出了創可貼，小心地給顧恒貼上了。

        顧恒好像突然明白了點什么，瞬間胸腔像是麻痹了一下，隨之而來的酸澀感從心臟傳遞至四肢，他的雙手開始麻了，他甚至感受不到手上的傷口，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姥姥。

        這一天，還是要來了嗎……

        “小恒，姥姥跟你說幾句話。”姥姥低著頭，顧恒看不到姥姥的表情，只能聽著她蒼老的聲音。

        “嗯。”顧恒的聲音帶了哭腔。

        “其實姥姥什么都知道，你跟月月的事。”

        顧恒怔了一下，一直看著姥姥，沒說話。

        “姥姥也是你這個年紀過來的，你們小年輕的那些事，姥姥都知道。”說著姥姥還笑了一下，又接著說道：“有些感情，不需要說出來，光看眼神就知道了。月月在的時候，你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她。”

        顧恒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一下。

        “你們別有壓力，姥姥同意你們。這么長時間，你不光照顧我，還要照顧她，你對月月的好姥姥都看在眼里，你是個好孩子，懂事還有責任心，姥姥希望你們可以一直好好的。”姥姥停頓了一下，看著顧恒，顧恒不住地點頭，隨著點頭，眼淚也落了下來。

        “如果可以，姥姥真想照顧這丫頭一輩子啊，我這后半輩子就這么一個奔頭，月月好，姥姥才好。”姥姥好像突然有些累了，她靠在枕頭上，抬頭看著天花板。

        “月月被我慣壞了，習慣毛病多得很，換一個人在她身邊姥姥都不放心。小恒，你要照顧好她，就當幫姥姥個忙，多照顧她一段時間，至少等她習慣了沒我的生活。”

        “但要是有一天你受夠了，不想照顧了，就走吧，別覺得對不起姥姥，緣分天定，也別讓她綁了你一輩子。”

        顧恒無聲地流著淚，聽到這話，他連連搖頭，他怎么會走呢，他怎么會舍得他的公主獨自一人呢？

        姥姥不知道，莫筱月真的就綁了顧恒一輩子，兩個人畫地為牢，誰也掙脫不開。

        “姥姥真的是舍不得啊，可再怎么舍不得也不行了，時間到了，我們祖孫倆的緣分走到頭了……”

        “我之前怕啊，怕我走了之后這個傻丫頭照顧不好自己，可現在不一樣了，有小恒了，小恒對月月可好了……”

        姥姥的思緒有些混亂了，她自顧自地說著。

        “小恒喜歡月月”

        “小恒帶著月月跑步了，月月跑了第一名”

        “小恒把排骨都給月月留著了”

        “月月那天說交到了個朋友，剛轉學就交到了朋友，月月進步了”

        “月月在學校打人了，那么乖的孩子怎么就打人了呢”

        “月月考試又考了第一名”

        “月月睡覺不老實，愛翻身，總會凍感冒”

        姥姥的聲音越來越小。

        “月月哭著追媽媽，怎么追都追不上”

        “月月會說話叫的第一個人是‘姥姥’，她說不清，只能叫‘腦腦’”

        “月月剛出生，小小的，紅紅的，熱熱的，哭得很大聲”

        “月月不哭，姥姥要走了，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要學會自己煮面了”

        一秒，兩秒，三秒。

        房間里除了顧恒壓抑的哭聲，再聽不到任何的聲音了，姥姥握著顧恒的手，緩緩松開了，顧恒想抓，可怎么也抓不住，淚水早已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不敢呼吸了，因為連帶著胸腔，都是痛的，痛入骨髓。

        “我回來了！”

        莫筱月打開門沖里面喊著，可沒人回應她。

        她關上門，路過廚房，看到了滿地的血，她趕緊走到姥姥的房間，接下來，她看到了那一幕，她這輩子再也不愿意回想的一幕。

        顧恒趴在姥姥身邊，哭得像個孩子，而姥姥只是靠在床頭，安靜地靠著，就像睡著了一樣。

        莫筱月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姥姥身邊的，她甚至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跟著本能，她坐在床上，摸了摸姥姥的手。

        已經涼透了。

        “好涼，怎么蓋著被還這么涼呢？”莫筱月把被子又往上掖了掖，遮住了姥姥的脖子。

        “顧恒，你小點聲，姥姥睡著了。”莫筱月摸著姥姥的臉，把她鬢角的頭發撩到了耳后。

        “筱月，姥姥她”

        “噓。”莫筱月打斷了顧恒的話，嚴肅地說：“小點聲。”

        顧恒猛地把莫筱月摟進懷里，他感受到了，莫筱月在顫抖。

        莫筱月靠在顧恒的懷里，聽著從顧恒胸腔傳來的震動，她愣愣地想著：明明只是出去了一會，怎么回來就這樣了呢？明明出去前還是熱熱的，怎么現在就這么涼了呢，姥姥，你還是走了，連句告別的話都沒跟我說。

        那天下午，顧恒和莫筱月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都黑了，月亮升了起來，月光照進了漆黑的房間，給兩個人帶來了些許明亮。

        自始至終，莫筱月沒流過一滴眼淚，她冷漠地像個陌生人。

        顧恒看著莫筱月，心里有些慌亂，他甚至有些害怕，莫筱月不該這么平靜的，她像個局外人，參與了后續所有的流程。

        她看著姥姥入殮、火化、下葬、立碑，全程不哭不鬧，就像所有事情都與她無關。

        她甚至沒有偷偷哭，從那天下午開始，莫筱月沒笑過，也沒再哭過。她好像徹底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像個機器人，沒有感情。

        顧恒越看越心慌，他不怕莫筱月哭，他怕的就是莫筱月不哭，她不愿意宣泄自己的情緒，意味著所有的痛苦都被自己吞噬和消化，可她根本消化不了這么巨大的痛苦，她遲早會受不住而崩潰。

        顧恒給莫筱月端上了粥，莫筱月一口一口地吃著，不說話。

        最近莫筱月又要來例假了，他怕莫筱月情緒波動大，經期肚子又痛，所以他準備再給莫筱月泡些紅糖水。

        莫筱月吃完了飯，他拿著碗準備去洗，正好熱水燒開了，嘟嘟的冒著熱氣，他剛要關火，就聽到了莫筱月喊了一聲。

        “姥姥，水開了！”

        話音剛一落，兩人都愣住了，顧恒停下動作，怔怔地看著莫筱月。

        莫筱月也看向顧恒，對視的那一瞬間，莫筱月終于忍不住了。

        淚水劈里啪啦地往下掉，不一會，桌上就積了一汪水。莫筱月大聲哭著，那一瞬間，所有的感情傾瀉而出，淹沒了她。

        她喘不過氣來，每呼吸一下，心臟一陣絞痛。

        水開了，可再沒人應聲了。

        她終于敢承認，姥姥再也回不來了。

        顧恒關了火，沖上去抱住了莫筱月。莫筱月哭著，喊著，不住地錘打著顧恒的后背，“姥姥走了，我沒親人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還有我，我一直在，還有我。”顧恒不斷地摸著莫筱月的頭，用力圈住莫筱月，想讓她冷靜下來，可莫筱月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哭到最后，嗓子都哭啞了，心里翻涌而來的悲痛卻沒有要壓下去的征兆。

        要不就不哭，哭了就停不下來。

        但顧恒還是慶幸，能哭出來就好，總比憋在心里折磨自己強。

        莫筱月走進姥姥的房間，這是這么多天來，她第一次走進姥姥的房間。

        她讓顧恒待在門外，她想跟姥姥單獨待一會。

        她撫摸著姥姥的床鋪，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好像什么都沒變，可好像又什么都變了。

        眼淚滴落，打濕了被單，她把自己埋在姥姥的枕頭上，那上面還有姥姥殘留的味道，已經很淡了，但足夠莫筱月懷念了。

        她抱緊枕頭，想是抱著姥姥。

        突然，手臂被硌了一下，她拿開枕頭，發現有一個信封。

        上面寫著“月親啟”。

        那是姥姥給莫筱月留下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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