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陽光明媚耀眼，邵小飛無法忘記那天的炙熱，亦無法忘記那雙如黑曜石般閃亮的眼眸。

        福利院來了新小孩，邵小飛原本對這樣的毫無興趣，他懶得跟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孩一樣去看熱鬧。但那天不知道怎么了，或許是因為天氣很好，他想出去透透氣，他竟然跟著人群走了出去。

        他沒有走近，只是躲在了一顆大樹后面，好奇地望著跟在院長后面走來的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消瘦卻身材挺拔，遠遠看去像是一顆筆直的小樹，只不過小樹的臉色有點蒼白。

        陽光照在他潔白的白襯衫上有些反光，他的五官被照得模糊不清，但那雙漆黑的眼睛卻那么清晰顯眼。

        邵小飛沒見過那么亮的眼睛，他一時看愣了，直到那雙黑漆漆的眼睛越過重重人潮驟然與他對視時，他才如夢初醒。

        他嚇得立馬轉身靠回在大樹上，心臟如擂鼓般咚咚直響，震得他頭暈目眩。

        邵小飛沒和人這么對視過，平時福利院的小孩對他避之不及，連話都不會對他說，更不用說這么看著他。

        邵小飛一時不清楚當時的心跳是激動還是害怕，總之，他一直毫無波瀾的情緒在遇見陳澤翔的那天就突然泛起了漣漪。

        聽閑聊的阿姨說，陳澤翔是被拐賣的。當地公安局破獲了一個人口拐賣案，陳澤翔是被救下來的孩子，警方一直在幫忙聯系他的父母，聯系的這段時間陳澤翔就暫住在福利院。

        當時的邵小飛才知道，原來有人天生就有父母。

        邵小飛很好奇，有父母的小孩是什么樣的呢？于是他總是偷偷地跟著陳澤翔，他想知道那樣的孩子和他們這樣生下來沒人要的孩子有什么區別。

        他以為自己每次的尾隨都很隱蔽，但殊不知，自己拙劣的跟蹤早就被發現了。

        “你總跟著我干什么？”陳澤翔站在樹蔭下，冷淡的聲音響起，他沒有回頭，但他身后的小男孩卻知道他在跟他說話。

        被抓包的邵小飛很局促地冒出頭，他絞了絞抓在手里的衣角，半天才擠出一個他練習已久的笑容，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我就是，隨便，走走…走。”

        太久沒說過話的邵小飛很結巴，他的臉越來越紅，笑容險些掛不住，但畢竟長久練習是有效果的，除了漲紅的臉有點違和，他的笑容還穩穩地掛著。

        只不過笑容有點丑罷了。

        “別笑了，笑得很丑。”陳澤翔毫無同情心地戳破了邵小飛的面具，邵小飛瞬間無地自容。

        “啊，對不起，我不太，不太會笑。”邵小飛收回了搖搖欲墜的笑容，恢復了冰冷的五官，只不過他的眼中還帶著收不回去的尷尬。

        陳澤翔很明顯驚訝于他這個回答，他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眼睛卻大得驚人的小男孩，一時沒搞懂他說話的意思，這世上會有人不會笑？

        畢竟是小孩子，不會隱藏自己的想法，他心里這么想，也就這么問了出來，“還有不會笑的人？”

        邵小飛把自己的衣角攥得更緊了，半天才羞愧地點了點頭。

        陳澤翔看著眼前因為害羞深深把頭埋下的小男孩，心里突然有了一絲異樣的感覺。他見過許許多多的小孩子，包括一起和他被拐的，也包括福利院里那群嘰嘰喳喳的，但眼前這個小孩和他們的感覺都不一樣。

        他局促卻又不那么天真，身上有著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氣質。他就像角落里的一顆野草，孤獨孑然，卻又頑強不屈。陳澤翔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聯想，或許直覺向來就沒有什么理由解釋。

        邵小飛攥著早已被他扯得皺皺巴巴的衣角，傻乎乎地跟他說，他不會笑。

        第一反應是驚訝，接著他竟然覺得有趣。

        這個小孩，有點好玩。

        陳澤翔看著小孩局促的樣子，突然想逗逗他，小孩臉紅的樣子還挺可愛。

        “哎，小孩，我教你怎么笑怎么樣？”陳澤翔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已經染上了明顯的笑意。

        “嗯？”邵小飛很明顯沒想到陳澤翔會這么跟他說話，他還以為陳澤翔會因為被跟蹤而生氣，然后把他打一頓，畢竟福利院其他小孩生氣就是這么打他的。

        可沒想到陳澤翔竟然會教他笑。

        陳澤翔看著小孩微微歪著頭，大大的眼里透出一些疑惑不解，他更覺得有趣，于是耐心地又問了一遍：“用嗎？”

        “用用……用！”邵小飛生怕陳澤翔問多了生氣，連忙點著頭，就像一只小啄木鳥。

        陳澤翔很滿意這個樣子的邵小飛，又起了逗他的想法，對他說道：“如果我教會了，你怎么報答我？”

        邵小飛遲疑了一會，就在陳澤翔以為邵小飛又不會回答他的時候，邵小飛卻慢悠悠地從兜里掏出了什么。

        “給你，糖吃。”邵小飛捧著兩顆軟塌塌的糖遞到了陳澤翔的面前，天氣熱，糖早就化得不行了，濕乎乎的看起來很沒有食欲，但邵小飛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視若珍寶的糖其實很拿不出手。

        他不會逗阿姨開心，所以阿姨獎勵糖時，他的糖很少，一般只有其他小孩不愛吃的才會丟給他。

        有一顆他已經很慶幸了，根本不會去在意，那糖是不是好吃。

        陳澤翔看著那糊成一團的糖，并沒有露出嫌棄的神色，他也不是什么養尊處優的孩子，被拐到著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時他早就沒了對生活的希望。

        拐賣他的人把他賣給了一家沒有孩子的家庭，他被逼著叫不認識的人爸爸媽媽，如果不叫，就會被打得血肉模糊，他不敢反抗，因為每次反抗的后果就是更大的一頓毒打。

        他好久沒嘗過糖的滋味了，他早就忘了，甜是什么感覺。

        他看得出這糖是眼前小孩所珍視的，他不想奪人所愛，于是撇開了目光，淡淡地說：“我不愛吃糖，你要是學會了，就沖我好好笑一個就行。”

        邵小飛松了一口氣，他也不是很情愿把所剩無幾的糖分給這個沒見過幾次面的陌生小孩，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把糖又揣進了口袋。

        微風輕輕吹過，吹動了陳澤翔額前的點點碎發，也吹過了邵小飛淡紅的面頰，兩個陌生的小孩子，因為一次笑，一顆糖，竟然建立了彼此都沒想到的深刻感情。

        之后的邵小飛不再獨來獨往，他總愛跟在陳澤翔的屁股后面，不過是光明正大的，因為陳澤翔不僅不會生氣，還會總逗他笑。

        雖然邵小飛笑不出來，但陳澤翔卻樂此不疲，每當邵小飛有了不同以往的微小表情，他都能準確捕捉到，并且告訴邵小飛。

        時間一點點流逝，福利院的其他小孩漸漸發覺了邵小飛的不對勁。

        邵小飛不再一個人躲在角落，而是逐漸往人多的地方湊。

        有次邵小飛竟然對打飯阿姨說了句謝謝，打飯阿姨嚇得手一抖，給他多打了一塊肉，邵小飛滿眼閃著光地看著那塊肉，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于是又給打飯阿姨嚇了一跳。

        這下沒有再多抖下一塊肉，但邵小飛卻仍很開心，從他回座位時輕快的腳步就能看出，他現在是高興的。

        “說謝謝，真的……真的管用，我，我多了一塊，一塊肉！”邵小飛指著那塊肉對坐在他對面的陳澤翔比比劃劃地說道。

        陳澤翔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把自己盤里的肉也夾給了邵小飛，說道：“說太快容易結巴，別著急，慢慢說，我聽著。”

        “嗯，嗯！”邵小飛重重地點了點頭，他自己都沒感覺到，自己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

        其實哪里有小孩不會笑呢？只是傻傻的小孩不知道開心的時候要笑，他只知道笑帶來的結果很好，但他不知道笑的原因是因為快樂。

        陳澤翔教會他的不是笑，而是快樂。

        “對著大人要嘴甜一點，他們說什么你要做出認真聽的樣子，要學會有回應，有回應什么意思懂嗎？”陳澤翔看著大口吃肉的邵小飛問道。

        “懂，就是像剛才，說謝謝一樣。”邵小飛費力咽了滿口的飯，慢慢地回答。

        “嗯沒錯，看來你也不傻，繼續努力吧。”陳澤翔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慢悠悠地吃著自己面前的飯。

        “可我不喜歡這樣討好他們。”邵小飛吃完了飯，癟了癟嘴小聲說道。

        陳澤翔正了神色，嚴肅地說道：“這不是討好，這就禮貌，要講禮貌，不然到外面會別人看不起的。”

        邵小飛不知被那句話刺激到，心情一落千丈，他說道：“我不會到外面去的，沒人會要我的。”

        “你會的，我相信你，你會到外面去的，你會見到更大的世界，不要被眼前的小世界困住腳步，你不比別人差。就算沒人要你，你也要自己走出去，這世界是你想象不到的大。”怕邵小飛沒聽懂，他還加了一句，“有你吃不完的糖，還有各種各樣的肉，你不會失望的，你要出去看看。”

        前半句邵小飛果然聽得懵懵懂懂，但后面的話他聽懂了，他想吃更多的糖，他也想見見這偌大的世界。

        陳澤翔的話就這么在邵小飛的心里埋了一顆種子，陳澤翔時不時給這顆種子澆水施肥，直到它破土而出，發出了芽。

        或許從一開始兩人就不同，陳澤翔有野心，有想法，他注定不會拘泥于一方天地，他的未來是飛向更廣闊的天空。

        而邵小飛只是他路途中的一個過客，他不忍邵小飛這么可憐下去，于是大發善心地告訴邵小飛，外面的世界更精彩，想讓他也去見識見識。

        若干年后的邵小飛是這么想的，陳澤翔或許只是在同情他而已。

        陳澤翔口中的世界熱熱鬧鬧、千好萬好，但當邵小飛真正見到時，他才發現，這世界里什么都有，只是沒有陳澤翔了而已。

        一飛一翔，邵小飛怎么也沒想到，他以為他到了新的世界，回過頭卻發現，他怎么也飛不出那名為陳澤翔的天空。

        他為陳澤翔長出的翅膀，沒有帶他飛到更廣闊的天空，反而足足困了他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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