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八月份。

        剛過處暑，下午的陽光依然燥熱，周寓下領獎臺，一個女孩就拿著個本子走上來。

        周寓看了眼她身后的攝影機，又看到她身前掛著的記者證，心里了然：這是校園記者采訪來了。

        “周寓同學你好，我們是校報記者站采編部，我姓吳，方便對你進行一下采訪嗎？”

        周寓：“當然可以。”

        “這是你第三次拿科技之星了，跟之前相比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嗎？”

        不同的感受？周寓想了一下，說：“沒什么不同的感受。”

        對方也不意外，笑了笑：“你是沒什么感受，機械工程系的同學感受挺深，你對機械這么感興趣，當初為什么沒進機械工程系，而是去了建筑系呢？”

        周寓心里某個角落被觸動了一下，迅速反應過來，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那當然是比較看好建筑行業的前景。”

        “可是聽說你對法律系也很感興趣，每次法律系大課都去旁聽，建筑系、法律系和機械工程系，你更喜歡哪個？”

        很遺憾，他沒有特別喜歡的專業，法律和機械都是因為工作需要，而選擇建筑系，僅僅是出于其他的私心。

        如果非要選的話：“機械系吧。”

        “啊？”對方很驚訝，“為什么呢？”

        他笑答：“因為我正在靠這個賺錢啊。”

        對方跟著笑了幾聲，隨機應變問：“說到賺錢，你大一剛入學就在創業孵化園成立工作室，賺到人生中第一桶金，有什么經驗能夠分享給其他創業者嗎？”

        “沒什么經驗，走對路、跟對人、找對方向，剩下的，全靠運氣。”

        他確實覺得，自己能賺到錢純屬運氣，就像剛好吹起一陣天時地利人和的春風，他做的事就跟著生根發芽了，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

        當時林霄和老頭正好把他拉到了風口。

        對方在小本子上刷刷記錄好，末了抬起頭來，笑面嫣然：“最后一個問題，代表c大廣大女生群體問的，聽說你有對象，是真的嗎？”

        他想也不想點頭：“是真的。”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學校表白墻，大家都說你有對象是假的，實際上是忙于創業無心戀愛，這才借口說自己有對象，用來擋桃花。”

        “……信不信由她們吧，這是我個人私事，不想被過多談論。”

        擋桃花倒是真。

        雖然說過無數次自己有對象，可總有人孜孜不倦來告白，一開始他還有耐心委婉拒絕，后來耐心用盡，也就懶得解釋了。

        這些事怎么可能杜絕，在那些人眼中，沒親眼見過他對象，那就等同于沒有。

        眼看采訪接近尾聲，周寓抽空看了眼手機，看到林霄發來消息，說蟲爺回來了，心里一動。

        在瞞著老頭入行后，這是他們第二次產生分歧。

        一年前跟林霄一錘定音后，他一邊偷偷學習撰寫，一邊聽老頭差遣、順帶學習銷售，晚上就看書，一本《機械原理》都快被他翻爛了。

        后來簽合同，周寓出現在會議桌上時，老頭的表情妙不可言，最后還是沒發火，跟他說：“我也有我的私心，你的加入對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話是這么說，可那以后，他跟老頭的關系就有些微妙，心里總有種背信棄義的罪惡感。

        這次因為政策收緊，想勸老頭減少投資，還讓林霄撤了一半的資金，沒想到老頭格外固執，怎么說都不聽。

        他是把老頭得罪慘了，這次老頭獨自去羊城拉投資，好幾個月沒回他消息，也不知道是什么進展。

        “抱歉，我有事先走了。”他邊打字邊走出學校科技館。

        那位女生還想說什么，周寓卻頭也沒回，腳底沒有任何遲疑，于是只能眼睜睜目送那道挺拔修長的身影離開。

        老頭回c城，要么找老朋友泡茶，要么在方磚喝酒。

        后來，周寓有次偶爾跟林霄聊起，才知道餐吧的老板娘不是老頭的老婆，而是女兒。

        女兒把父親趕出家門，這其中的理由是什么，他沒敢問，林霄也沒多說。

        所以，與其說老頭去方磚喝酒，不如說是偷偷看女兒和外甥女去了。

        這是他第一次開車上方磚，摩托車畢竟不能在下雨天出門，也沒辦法跑長途，在掙到那七百萬后，他分到錢，買了一輛奧迪代步。

        上山時，沿途都是騎摩托車呼嘯而過的年輕男女，他開上方磚，停在酒吧對面，看著酒吧招牌，回想起一年前的事來。

        當時要是酒吧沒招滿人，他估計也不會成為老頭的助理，不會認識林霄，更不可能頂替了金亞軍的位置，成立自己的工作室。

        走進酒吧，沒看到老頭的身影，反而見到了肖何，正倚在吧臺旁，跟和女孩喝酒聊著天。

        之前為了找車手，肖何三天兩頭就去他家樓下蹲點，后來他搬家了，肖何也找到了人，就沒再見過。

        見到周寓，肖何驚喜招手：“周寓，好久沒見到你了，在哪兒發財啊？”

        一個滿頭扎小辮子的女孩往他身上一貼，甜膩問：“肖哥，這誰啊？穿這么帥，不介紹介紹？”

        仔細看，這女孩眉眼間有幾分周茉的神韻。

        他在吧臺前坐下，出于工作習慣，主動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周寓，是肖何復讀時的同學。”

        女孩看向肖何：“周寓？就是你之前說車技很好那個？有小秋厲害嗎？”

        肖何一驚，神色古怪看了下周寓，捂著女孩的嘴把她拖走，邊解釋說：“不好意思，比賽快開始了，我們去看比賽。”

        兩人糾纏著出了酒吧，周寓疑惑，問老板：“翔哥，這里來新人了嗎？”

        翔哥擦著杯子，說：“是來了個新人，聽說是從國外回來的，一來就把上一屆冠軍擠下去了，高高瘦瘦，沒見過正臉，不知道長什么樣。”

        國外？有的國家摩托車文化盛行，估計是個老車手回國了，在方磚，摩托車比賽獎金高，對這些車手吸引力確實不小。

        “老頭最近有來嗎？”他問。

        “沒有，這次估計是真遇上麻煩了，昨天晚上一群人來方磚，把楠姐的店砸了，店里那些服務員都不敢來上班，全部離職。”

        老板目光越過人群，直直望向對面的餐吧，周寓心里跟著咯噔一下，端到半空的酒杯又放了下來：“來的都是什么人？”

        老板收回視線，低頭繼續擦酒杯：“催收的，估計，是高/利/貸。”

        難怪，在政策收緊的最后關頭，老頭還這么執著于再投筆大的，原來是想趁著還剩那么一縷風，在風口上再飛一陣。

        林霄是不是也知道老頭的情況，卻沒告訴他？

        周寓垂眸，把杯里最后一口酒喝盡，放下酒杯：“翔哥，我去一會兒對面，老頭要是來了，你幫我留一下他。”

        ……

        走進“等到你”，里面一個人也沒有，黃迦楠正坐在鋼琴旁，手指在琴鍵上胡亂按著，發出短促的琴音。

        她女兒不在，估計剛練完鋼琴，上樓洗澡睡覺去了，老頭喝多的時候就喜歡提過去，說自己破產后跟老婆離婚，又當爹又當媽，把女兒養得獨立、有主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可誰料到，一向懂事的女兒，成年后的叛逆來得特別洶涌，剛畢業就跟男人結婚，不到兩年又迅速離婚，獨自帶著女兒生活。

        黃迦楠一直想讓老頭安分些，好好過日子，可老頭不行，他“賭”慣了，只要眼睛還睜著，他就得在商場上激流勇進。

        這一次，老頭大概又讓她失望了。

        她正在發呆，另一手上還夾著煙，煙灰忘記彈去，火星子都快燎到手指了，周寓出聲提醒：“楠姐，煙。”

        黃迦楠這才驚醒，把搖頭扔進煙灰缸，沒什么表情說：“你怎么來了？”

        “我來找老頭，聽說你這邊出事了，順便過來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我都習慣了。”她下意識活動了一下手腕，周寓眼尖，看到她手腕紅腫，不知道是撞擊傷還是擰傷。

        門口門鈴響起，有人推門進來，嘴里喊：“楠姐，兩份煎餃。”

        黃迦楠心情不好，眉尖一蹙，冷聲道：“賣完了。”

        兩位顧客對視一眼，說：“那兩份揚州炒飯。”

        黃迦楠：“不賣，今天不營業！沒看外面的牌子嗎？”

        “我來做，你休息吧。”周寓攔住她，又朝那兩位客人說：“稍等一下，馬上就好。”

        黃迦楠瞪他：“你會嗎，別砸我招牌！”

        一個揚州炒飯需要多大技術含量？周寓邊擼起襯衫袖子邊說：“你的招牌昨晚不是已經被砸了？”

        黃迦楠：“……”去他媽的。

        周寓正在炒飯，門鈴再次響了，擔心黃迦楠注意不到客人進屋，往送菜的小窗口探了下頭，看到門口進來個高高瘦瘦的身影。

        太瘦了，穿得一身黑，連帽衫帽子套在頭上，雙手揣兜里，低著頭就往角落去，而后被吧臺擋住。

        看到黃迦楠動身上前，周寓這才收回視線。

        炒完兩份揚州炒飯，黃迦楠上來取餐，瞅了一眼兩盤金燦燦的炒飯，豎起兩只大拇指：“看著挺像那么回事。”

        說完端起炒飯就走，周寓叫住她：“哎！剛剛進來那個客人吃什么？”

        黃迦楠沒回頭，大聲說：“雞蛋面，雞蛋要打散，不加芹菜和香菜。”

        周寓擦了擦手，打開冰箱，驀地一怔：雞蛋面，雞蛋要打散，剛剛那個人——

        他甩上冰箱門奔出廚房，因為廚房門口有門檻，還差點絆倒。

        來到剛才那個男生坐的位置，卻沒看到人，黃迦楠剛上完餐，見他著急忙慌跑出來，問：“怎么了你？”

        “剛剛那個人呢？”抬頭望向窗外，外邊人來人往，怎么可能找得到那個身影。

        “我剛要跟你說呢，他走了，雞蛋面不用做了。”

        “你認識剛剛那個人嗎？”他問。

        黃迦楠：“不認識，新來的吧，沒見過。”

        如果是夏秋翌瘦成那個樣子的話……周寓揪心似的疼，差點喘不上氣來。

        他怔忪半晌，抬頭看到老頭站在對面門口，正在朝他招手，這才緩過神來。

        周寓解下圍裙交還給黃迦楠，交待道：“楠姐，剛剛那個人再來的話，你聯系一下我。”

        旋即拉開玻璃門，朝對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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