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晏斐靜看著她,不知是屋中燈燭太暗,抑或連日疲倦,他眸中幽深好似看不見底。
謝玖還以為他會有所顧慮再多推辭,心中揣摩不定,正想著如何再相勸一二,晏斐竟淡垂眼簾,默然應下了。
而后不著一聲,他自顧拾了些干草,勉強墊上地面,又不知從哪另抱了處被褥,有條不紊展開鋪好。稍作遲疑,晏斐和衣端正,傾身慢躺下。
他側眸向床上謝玖望去,開口說道:“家主放心,晏斐一直在。”
謝玖頓住,旋即唇角如常,勾出一抹溫和弧度:“好。”
油燈滅下,許有一縷白煙升騰而上,然而屋中漆黑,無人得見。窗前月華斜灑,此刻借著滿室暗色,方才隱隱看出。
涼夜如落霜,徒浸空寂。
謝玖白日睡得久,如今全然無半分困意,獨自望著窗柩處,凝視那方淡薄月色余光。說來可笑,她嫁人又寡居,歷經這許多年頭,早算不得什么稚嫩少女,卻是平生第一回,與男子同居一室。
她雖狀似坦然閑適,安知心里,亦不免生些在意。
謝玖氣息放得極輕,沉耳細聽,床下那人安靜躺著,除卻呼吸平和綿長,再無其余動靜。秋蟬也已止歇,興許是她醒居不慣,心念愈漸清明,只覺這里難挨的靜寂比余處更甚。
如孤身處在虛無,來往不知盡頭。
她無可奈何,只得輾轉反側,以免思緒胡亂飄飛。
“家主……傷口未愈,此番左右翻動,極易使腹間傷處破開。”
沉靜中,謝玖聽聞晏斐猶疑開口,一時訝異,無趣難忍的孤寂頓時蕩然無存,她開口輕快道:“原來晏公子也不曾睡著。”
隱約是月影鋪灑小窗處,靜華銀光。方才屋中若有似無的怪異僵硬,倏然被二人聲音打得破碎不留。晏斐未有答話,謝玖只借著明淡月華,依稀察覺出他已端然坐起,身影卻未動。
約莫……是看著她這處的。
謝玖確也覺察,自己這話多余了,一時心中好笑。她雖驚詫著晏斐并未入睡,漫漫長夜,慶幸還有一人作伴,只到了夜深人靜,兩人坦然處,她卻不及白日的鎮定自若,反倒神思阻塞一般,無話可說。
晏斐適時開口,聲音比往時略低:“家主有傷,雖舊疾染寒涼難安,實也不宜輕動。若您腿寒難以忍受,晏斐……會些通絡穴位的按壓手法,可為家主,稍許緩和些。”
謝玖一時未覺,小心支身坐起:“什么?”
晏斐稍作沉頓,便已徑自站起,些微坐上了床邊。謝玖只覺一陣清雅藥香傳來,衣衫輕動,那人溫柔撥開被褥一角,將她雙腳……慢放至自己腿上。
旋即是一陣溫熱觸感。晏斐僵著雙手,替謝玖從善如流般按壓輕揉,熟稔地活絡著經血氣脈。力道舒緩得正好,如注入絲絲縷縷鮮活的生氣,至每一處即將腐朽的深遠根系中。
“痼疾不可強受,此刻無他捷徑,家主只當晏斐是行醫救人的大夫,無需心有防顧。”晏斐語氣平和,帶著慣常不見起伏的清淡,與手中的細致截然不同。
聽在耳中,似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
謝玖這方明白,山夜清冷,晏斐覺察她輾轉不眠,孤枕難息,還以為是腿疾攪擾所故。想要替她解憂,便起身離近了些,自行為她按揉雙腿。
女兒家的腿腳向來私密,從來只有夫君見得碰得,即便只為緩和雙腿經年久積的寒涼,他這番作為,到底還是突兀得添了些許曖昧。
晏斐為免她困窘不自在,便特意自退身份,秉下男女之別,以醫者之身作平常言語。
謝玖本對自己腿疾習以為常,即便雙腿僵涼如冬日冰鐵,寢夜漫無知覺,她也早不在意了。初始患下這寒疾,她不知折騰了多少謝府奴仆,時常長燈通明,暖爐徹夜不熄,惹泠月秋水紅了眼眶,整夜守她床榻下不愿歇去。
然,如雁過葉落,再無甚轉機。
她生性善隱忍,本就喜悲不顯于色。既知無力痊愈,她倒也淡然受了,人之際遇都是命數,既是她自己種的因,有甚么好惋惜的。
后來為免婢女徒添擔憂,亦不愿平白勞累府中一干下人,謝玖再有痛楚涼寒,也抿唇不多提一句,由之而去便是,甚至于,眉頭也不皺一下。
常年如此,謝玖好似木然,再不知冰寒刺骨的難耐。
浮生長恨歡愉少,一夜侵涼,也算度日。
謝玖自己都未覺察的腿腳僵涼,今夜卻被晏斐記掛。他身子溫熱,與謝玖涼似寒鐵的雙腿相觸,竟也不躲避半分。感知出沉寂的血氣好似重新活絡,復歸久未有的流淌之態,謝玖一時如滿壺月光泛銀花,心間不知是何滋味。
她忽而自嘴間溢出兩聲輕笑,暗夜昏舍里,看不真切彼此面容,這細微的笑聲便動靜甚大,掩飾不去。晏斐聞聲,雙手微微一滯,而后繼續按揉,狀若無事。
“晏公子這是顧及謝玖名聲,出言寬慰一二;還是恐謝玖對晏公子會有顧忌,方多此一舉說上這話?”謝玖笑罷,索性直言拆破晏斐冠冕堂皇的說辭。
一時屋舍寂靜無聲。
晏斐氣息輕緩不改,手法從容未有波動。窗外星月微光實在薄弱,謝玖凝了神,也只約莫描了個晏斐的影子,難以看清他細微神色。
只聽他輕言細語:“……家主何必緊言追問。”
謝玖未得晏斐明言,卻來了興致,自顧說下去:“且不論長安城中的照拂,晏公子攜謝玖落居山中,日夜悉心治傷,早已是救命的恩情。謝玖若因晏公子心生好意,便自認受沖撞防忌于你,豈不成了低賤卑微的小人。”她躺得愜意,睇眼過去雖難視物,聲音帶了幾分清閑,“晏公子將謝玖看得狹隘了些。”
她說得輕淺隨意,晏斐端坐床榻邊,待得屋中只余漏夜滴水聲,他隨著滿室清冷,輕聲回道:“晏斐未有此意,先時不及多慮,是我失言了。”
“晏公子不必這般退讓。”謝玖聽在耳中,這方覺出自己話語過了,稍作猶疑,又低聲繼續道:“再者說……謝玖昏迷這數十日,腹間傷處,也是晏公子換的藥罷。”
外頭山夜鴉雀不聞,悄然暗寂。
腹部肌理蔽于衣襟下,比之大晉女子腿腳私密更甚。謝玖傷在腹部,非解衣細察不能對癥診治,更莫說日日換藥,更得肌膚相觸……難以避讓。
謝玖總算如愿,細微咂摸出屋中這人呼吸輕了些,指間本力道均勻推按腿腳穴道,眼下亦有輕細的顫動。
清夜疏影,她聽見晏斐聲音時有頓足:“那時家主墜江浸水,弩傷膿化兇險……”只說及這么一句,他便好似被暗夜隱去了聲,謝玖再凝神等候,半晌只得他淡然認下,“晏斐不敢隱瞞,確是晏斐為家主解衣換藥。”
謝玖稍有沉吟,晏斐以為她心緒復雜難平,便再度小心開口:“晏斐自知卑劣低賤,不當罔顧男女禮防,近身輕怠家主。只是眼下村中無依,家主尚虛弱有傷不能離了照顧,可否……摒棄嫌惡,稍作忍耐,容許晏斐多留在您旁側幾日。”
謝玖順話接道:“晏公子這話何意?”
晏斐黯了些,小聲繼續:“日后家主痊愈,安然歸府,晏斐……自會向您賠罪。”
一番言辭卑微懇切,本就夜深寒氣重,月華盈窗再淡不過,眼中不見物事,雙耳便聰敏許多,是以這話更是柔潤進了心里。
人非無情草木,謝玖便是起先多生了些試探,如今晏斐這樣坦誠低下,若再說無絲毫觸動,她亦有違本心。
最難辜負是真意,你敬我便還,本就如此。
謝玖動不得,突而慶幸起燈燭已滅,無需再掩眸。不知怎的,她又輕松了些,嗓音依舊溫柔帶笑,提聲問道:“晏公子待所有人都好得這般卑微?”
晏斐稍作沉默,平和說道:“晏斐只愿隨心無愧罷了。”
夜涼露起,幸而屋門掩得嚴實,不覺秋露滋衣。謝玖以為他還會多說,哪知得了這捉摸不透的話,晏斐便專心為她腿腳按揉,低首默然。
本也是隨意多提一句,雖則心里難解,謝玖不便起甚么多余的心思,也不再追問。她安然躺于床榻,面前身影淺淡,分明再看不清其他,偏生謝玖就垂眸望去,挪不開眼。
“可晏公子想錯了謝玖的意思。”
晏斐好似已不在意,并未再細問。謝玖費力看去,也只能見他端身側坐,只微微動了動,朝她這處偏了首。
謝玖自行清嗓說道:“晏公子知曉的,謝玖長在粗野山中,禮教規條從未放在眼中。”粗木流沙般長大的這些年,她入館閣,嫁伶人,獨擔謝府,卷涉朝堂,又何時在意過虛無縹緲的名聲。
“謝玖并非耿懷追究,方才提起這事,只是心下有惑,這數十日里,晏公子尚能坦然為謝玖解衣治傷,怎如今好意緩和謝玖寒癥,還煞有介事捏尋起了藉口。”
晏斐聽罷,沉思了會:“……晏斐救下家主,確只作醫者自居,未有其它虛想。”
她無奈又說:“那便是謝玖醒來,讓晏公子不自在了。”
晏斐不愿再與她辯,長夜掩面容,他無需再退避,是以不緊不慢為她活通腿部氣血:“不是的,家主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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