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既過，已不知更深幾重。

        月華卷霜凝起寒珠，初秋韻意漸深，屋舍四方雖簡陋凋敝，彼時(shí)夜深卻看不見，幸而墻壁猶固，阻絕了外頭自地石升起的涼意，尚且溫軟如夏。

        晏斐收了手，將謝玖雙腿自膝上放下，溫聲相問：“家主，可感覺好些了？”

        謝玖方覺，雙腿由他輕柔嫻熟推按這一會(huì)，現(xiàn)下難得有了知覺，好似置于凝煙暖泉，已是久違的鮮活通順。

        “想來今夜能得一好眠，多謝晏公子了。”她慢聲回道。

        晏斐有意避讓，側(cè)回身子未再望謝玖，只說：“家主受益便好。”略有停頓，他又放輕了聲，“晏斐總歸無事，日后亦可為家主按揉腿腳，緩善舊疾。”

        他手法確然精煉舒適，茍勝習(xí)醫(yī)數(shù)年，真論按穴識(shí)醫(yī)理，怕是也及不上他。謝玖心思細(xì)流轉(zhuǎn)，只悠緩笑說：“春日里晏公子尚蒙昧不知事，一朝好似夢醒，如今已這樣聰慧滿才華，醫(yī)理也有小成了。”

        有時(shí)謝玖心想，晏斐興許本該這般驚世才絕，少年撫飛絮亂花，落眼便是芳華。只因惹天妒，才狼狽癡傻了這么些年。

        如今復(fù)得神智疏闊，他好似要將先前耽誤的流光齊齊補(bǔ)回，這才數(shù)月里如江河涌入般，學(xué)識(shí)技藝日益漸增，至此深邃得叫人驚疑，害怕……

        說到底，這是他本有的天賦，原先渾噩只得道一句，天妒完人。

        謝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黯，心里又卷起一片本該沉寂的枯朽孤山。

        屋舍沒有殘燈光華，晏斐更未有看向謝玖那處，雖細(xì)膩感知出她的異樣，卻不知從何而起。抿了抿唇，謝玖不動(dòng)，他只好摸至旁側(cè)被褥，將她雙腿復(fù)抱回原處，掩得嚴(yán)實(shí)再無漏處，這方溫柔收回。

        “醫(yī)藥之道精深，晏斐只得蜻蜓點(diǎn)水，哪里能算家主口中小成。”

        謝玖將思緒斂下，聞言道：“不知晏相為你尋的哪位名醫(yī)授導(dǎo)？”

        晏斐搖首，平緩開口：“晏斐閑暇翻醫(yī)書藥經(jīng)，只自行研習(xí)。如此不自量力，叫家主笑話了。”

        他語氣盡是云淡風(fēng)輕，仿佛無人教導(dǎo)便能精曉醫(yī)理，算不得令人驚詫的大事。謝玖不認(rèn)為他是故作謙遜，短短數(shù)月已居高至深，許是從未想過，天資中等的常人要自學(xué)醫(yī)理，該會(huì)多艱澀難行。

        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水漏聲突而止住，月華澄練自小窗瀉入，滿屋些微得見暗影。

        靜默片刻，謝玖突而低說：“晏公子很像一個(gè)人。”

        晏斐身形平靜，聞言淡道：“……大約萬千世界，人總會(huì)有相似的。”

        謝玖未有在意，絮絮又說：“那人久病成醫(yī)，自己研習(xí)醫(yī)理，卻比城中醫(yī)館的大夫，技藝還要好一些。有人患癥無力回天，被棄在巷尾抽搐，他憐少年慘命，將其帶回了府中，盡心調(diào)藥照料，不想還真救了下來，跳脫至今。可惜啊，他自己是見不到了。”

        他總歸是心善的，不然不會(huì)救下茍勝，還孜孜不倦地引茍勝入門學(xué)醫(yī)。

        可是斯人如流水川涌，晃眼世隔，茍勝如今已獨(dú)當(dāng)一面，束發(fā)躍灑地懸著藥壺濟(jì)世救人了，他卻埋骨雪山，永享空寂。

        她話音愈漸低至無聲，而后自嘲一笑：“夜深無事，謝玖話多了些，晏公子聽過便罷，不必在意。”

        而后她倚過頭去，半掩眼眸，雙腿懶懶拱起，換了個(gè)躺姿。

        晏斐愣怔片刻，而后自床榻緩慢起身，回至地上隨意鋪就的草席跪坐下，身姿挺得筆直，恰擋下窗間幽月，依稀見他腦袋低垂，不知深思何事。

        突而，他輕然道：“家主說的是莫璃公子罷。”

        謝玖回身，輕細(xì)一動(dòng)：“晏公子知道莫璃？”

        “晏斐雖不曉世事，卻也有所聽聞，莫璃當(dāng)年才冠長安，縱世聰慧，只是身軀孱弱，常年樓閣病容。今日才知，莫璃還有這樣一段舊事。”

        謝玖“嗯”了一聲，含糊著說：“那也是之后的事了，你們自然不曉得。”

        她方才借月光暗影遮掩，稍許敞開了些許心防，話似果實(shí)落地說出了口，一面隱約是不可明說的期盼，如同微弱芽苗待撥云見日。

        可又殘忍清楚地知曉，這星芒般渺小的期盼，亦只是自己戲弄自己罷了，自欺欺人橫生出妄想，天暗浪昏之后，反而比墜入萬丈深淵還要可怖。

        若是空夢一場，不如不起念。

        趁為時(shí)不晚，謝玖壓下剩余的話，猶覺說多了些。

        “說來也巧，晏斐端居秦楚樓時(shí)，亦有東陵世子詢過故友。”他斂著眼睫，徐徐說道，“約莫恍惚之下，也是將晏斐錯(cuò)認(rèn)了。家主與東陵世子不謀而合，想來牽念舊人，都起于至情至性。”

        本就心思漸厭淡，晏斐避重就輕提及獨(dú)孤懷謹(jǐn)，仿佛山水青卷忽的被人潑了墨，謝玖怪異難當(dāng)，再無意多談。她眼眸漸重，撇嘴無力譏辯那小人，只懨下聲音，“哦，是么……”

        隨即隱下聲，不見多言。

        晏斐嘴角揚(yáng)了揚(yáng)，秋夜暗室里無人得見。他掩過眼眸，這方輕聲說：“夜色尚長，家主身子虛弱，也該歇息了。”

        謝玖小聲應(yīng)下，只聞呼吸清淺，再?zèng)]了動(dòng)靜。窗外涼月已至中空，晏斐衣襟摩挲在干草堆上，偶有枯啞聲，輕得幾不可聞。

        他亦和衣躺下，雙手端正置于腹前，閉眸安和入睡。

        晨起山光壓輕霧，鳥鵲鳴叫，日色明艷。

        謝玖朦朧轉(zhuǎn)醒時(shí)，恰好屋外有若隱若現(xiàn)的交談，晏斐似有猶豫：“她待人許有些疏離，只因性子向來如此，請(qǐng)珂兒姑娘多包容一些。”

        不知又囑咐了什么，少女羞赧細(xì)柔聲起：“晏公子只管去罷，有珂兒守在這里，不用掛心的。”

        而后是一陣腳步漸遠(yuǎn)，漫漫離去的聲音。

        謝玖尚不清醒，不知又折騰了幾許，她茫然瞇眼，發(fā)覺窗前日光大亮，艱難地欲要起身。屋舍門簾恰由人自外掀起，少女身著鄉(xiāng)間素裙，一抹簡樸細(xì)帶纏在發(fā)間，挽著半舊竹籃邁步走進(jìn)屋里。

        她垂著頭，雖是抿著嘴角，揚(yáng)著的笑意似春光遮掩不去，連帶著足尖步履亦帶了幾分輕快活潑。謝玖看得饒有興致，待少女抬頭望過來，二人恰對(duì)上目光，她隨即一愣，也不扭捏只掩嘴脆聲說：“先時(shí)只見公子昏迷在床上，如今總算見到您睜開眼睛了。”

        謝玖受她率真打趣，坦然大方一笑：“珂兒姑娘。”

        想來謝玖醒得早了些，將她與晏斐庭前對(duì)話聽了去，珂兒也不驚詫，蹲下身子至桌案前，傾身將竹籃放下，自里頭端出什么，嘴中里繼續(xù)說著：“公子莫擔(dān)憂，再不會(huì)有賊匪了，珂兒正是這白芷村中人，相去不遠(yuǎn)的。今日為您端來了雞蛋羹，您醒得恰是時(shí)候，若再放一會(huì)，雞蛋羹該要涼了”

        謝玖不知晏斐是如何向村中人相言，這位姑娘既不見生，她只彎著眼偏頭，待珂兒說下去。

        “晏公子今日一早便來我家中，也不多說話，只頓聲說，能否用銀錢換一份雞蛋羹。我琢磨著，晏公子這幾日疲累艱辛，卻從未在意吃食的，必定是公子您清醒過來了，晏公子不愿委屈您，這才要提前備下。”

        謝玖聽她這樣一說，倒是想到昨日清粥，當(dāng)時(shí)她淺睡又醒來，兼之身上疼痛，自然無心細(xì)品，約莫是匆匆咽得快了些。

        莫不是當(dāng)她厭棄白粥寡淡，今日便費(fèi)這周折？

        尋思至此，謝玖面色不改，依舊笑道：“他啊，做了甚么總也不說的。方才尚能聽見他隱約聲音，不知可還在庭院中？”

        “哪有呢，上山采藥去了。”她將蛋羹放置在桌案，起身將半倚著的謝玖扶得坐起，“其實(shí)銀錢這物事，我們整日待在白芷村，不通外世又哪里用得著。可晏公子醫(yī)術(shù)精湛，幾帖藥讓我阿爹腳瘡生好了許多，是以要多少蛋羹都是可以的，他這樣大的恩情，珂兒真不知如何謝他才好。”

        先還坦率活潑如池間映日清荷，忽而好似輕軟下來，抹了層悵然難及的羞意，化不開的盡是千緒萬愁。

        夏日驟雨，少女歡喜，任其張揚(yáng)肆虐，從來阻攔不住。

        “是珂兒姑娘性善純摯。”謝玖看在眼中，而后只作未覺斜倚在邊上，接過蛋羹溫聲道了謝，將欲遞至唇邊，狀若隨口說了句，“在下剛清醒，只覺腦袋渾沌諸事不知，我與晏斐總歸是外人，幸得茍全于此，然吃食用度上，確是叨擾你們了。”

        她身傷雖未愈，雙唇面容掛著慘淡無力的蒼白，一雙眼眸卻明凈如湖波，隨意望顧間的潤雅從容總歸與珂兒見到的村中人不一樣。

        是以謝玖語氣間淺淡的虛弱，珂兒聽來心軟，連聲回道：“公子莫要這么說，來者是客，怎能說是叨擾。再來晏斐公子少有勞煩我們，自己撿柴挑水，煮食作炊，便是我們予他些米粟，亦不肯輕易受下，必要為我們做活相換。”

        謝玖不自覺皺起眉，聲音低緩，有如喃喃：“人食五谷，若無米粟，怎能度日。”

        珂兒也不多想，接著又向謝玖說：“他那樣端正精致，我們怎敢污濁了他。后來見晏公子采藥為您治傷，自有熟稔章法，恰好村中無人知醫(yī)理，這才與他商量，請(qǐng)他替村中人診些素日病痛，我們再以米粟余物相贈(zèng)，這樣豈不都受益了。”

        謝玖將心中惱惑盡數(shù)探知，如此也明白了七八，倚坐床邊卻出了神。

        落難于此，晏斐也就比她稍好一些，渾身遍無長物，更莫說吃食維生計(jì)。

        他得顧著自己，更莫說日日照顧孱弱昏迷的謝玖，于米粟上，只得倚仗白芷村中人。晏斐心氣不低，自然不肯平白收受人家恩惠，須得盡己所能，償還一二。

        只是這樣一來，他便忙亂得更難消受……

        屋中只一小窗，昨夜月光半傾，如今日光也只半傾，小屋四方算不上通透敞亮。

        如蒙過綾緞，一點(diǎn)光芒既盛，掩得不見余下。

        “那晏斐這便是每日都得上山采藥？”謝玖抬頭又溫聲發(fā)問。

        珂兒笑了笑：“村中人雖無大患，累年小疾卻不少。能入藥的長在山間我們也不識(shí)得，只能勞晏公子了。往日倒還好，每日去去則回，可您清醒過來了，他便擔(dān)憂公子一覺醒來無人相應(yīng)，恐會(huì)孤懼。珂兒左右無事，便由晏公子請(qǐng)來照顧您，替他服侍您一二時(shí)辰。”

        說及后頭，她聲音愈漸低細(xì)，又像是山雀輕躍枝頭，自舀出融光桃花。

        謝玖無奈發(fā)笑，聞言不忘道謝，向珂兒頷首作禮：“在下廢頹難離床榻，勞珂兒姑娘照拂，此番多謝了。”

        語氣規(guī)矩多有禮度，本是謝玖興致而至，故作正經(jīng)罷了。

        珂兒吃吃笑開，坦率只擺手道：“你們主仆真有意思，一口一個(gè)道謝，總要這樣生分。莫不是村外的貴人都要這么多禮數(shù)不成？！”

        她先時(shí)一句服侍說得小聲，謝玖沒得多想，聽得珂兒無意再提，謝玖稍作頓住，隨即唇角笑意漸深，看著她，柔聲慢道：“主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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