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見孟凜默然不語且臉色難看，并未他恭敬有加的姿態放在眼中。

        昔日有多惦念重視這名弟子，如今想來就有多寒心失望。

        近日，吏部尚書魏仁浦頻繁來信商討學政取才的標準，他掙扎許久第一次向其推薦游說人選。想著過去九年了，官家再想起孟仲謙也總該消消氣了。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九年？他不能看著一直惦念的學生就這般以戴罪之身過完余生。

        誰知，魏尚書在回信中雖言辭隱晦，卻能從字里行間感覺出嘲諷之意。他暗中派人打聽，這才了解了自己這位好學生的事跡。

        起初他并不愿相信。

        幼年時孟凜雖歷經失恃，顛沛流離，卻持禮有加，敏而好學，頗有傳承孟家世代書香的樣子。如今眼前這名皮相依舊，口中卻說著油滑官話的風流公子，早已不是在他面前說著豪言壯志的少年孟東煦了。他的愛徒尚且如此，朝堂中的癰患又何嘗不是這般模樣。

        想到此，他不由得胸口疼痛，老淚縱橫道：“一國之政順與不順，檢驗民心便可得知，然而欲使民心順者，官也。如果百官一個個怙勢立威，挾權縱欲，惡人異己，諂佞是親，于所言者不言，于所施者不施，其后果，便是皇上的愛民之心得不到貫徹，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導吁救。上下阻隔，人心不暢，皆因爾等為博圣心，拿國家之柄廟堂神器視為玩物！”[1]

        聚集在周圍的百姓均被這名老者斐然又打動人心的文采所折服，紛紛哭泣著喚著青天老爺……

        稅關衙門的人見周圍百姓紛紛叫好，而上峰卻提袍下跪，躬身拱手照舊默然不語，安耐不住地持刀上前吆喝道：“都散了散了，莫要聚集在城門處影響出入，違令不聽者一概壓入大牢！”見他一衣著樸素，深知學政是個撈不著油水的清官兒罷了，骨子里都是窮酸書生。在天子腳下哭天抹淚的，也不怕治他一個誹謗君父的罪名。

        魏青璉的手下見時機成熟，上前猶如拎小雞那般揪住張岱的衣領，“就算爾等有官職在身，膽敢在崇文門鬧事擾亂治安！羞辱主官，不敬天恩！來人，將他捆綁后交給京衛指揮使司。”王敬可是孟凜的仇家，不怕他不管這事兒。

        “你你……”張岱急怒攻心之下，兩眼一翻，在仆人的驚叫聲中暈厥了過去。

        孟凜克制自己走向被眾人圍繞著的老師，轉頭命道：“將張大人安排在附近的驛館，切莫怠慢了落人口實。”

        稅關監領命不敢多問，拱手領命而去。

        陵游見自家公子雖然邁著不疾不徐的官步走向馬車，卻知曉此時此刻他的心情有多么難過。

        就在此時，一名小太監騎馬飛奔而來，大老遠看見孟凜趕忙“吁”地一聲拉緊韁繩，跳下馬來行禮道：“奴婢給孟大人請安。”

        孟凜見他面熟，想起他是乾清宮的內監，隨即也拱了拱手，“公公前來何事？”

        太監面北站立，輕咳了一聲，洪亮地喊道：“官家口諭。”

        崇文門忙亂的官兵，和尚未散開的百姓紛紛下跪，齊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監看了眼孟凜，“著即命孟凜速來顯靈宮見朕。”

        “遵旨。”孟凜叩首后被熱情的太監親自攙扶起來，聽到小聲兒他說：“大人有所不知，今兒二殿下，不不如今是大殿下了，親點您為他的師傅。奴婢先在這兒給您道喜了。”隨即也笑道：“多謝公公告知。”示意陵游打賞。

        太監嘴上說著不敢，手里暗自顛了顛銀子，估算著至少有五兩重，臉上更是笑開了花兒，趕忙行了一個標準的宮禮，“還請大人盡快上路，奴婢先行一步回去復命。”

        孟凜不易覺察地看了眼崇文門稅關旁門庭緊閉的宅院，強撐著面帶微笑地上了馬車后，這才露出擔憂心痛的表情。

        九年里，老師一直在南邊講學。當面傳道受業雖只有一載的時光，卻在之后的時光里不斷寫信溫言鼓勵。在他心里，與老師之間的親昵早已勝過只剩血緣的父親。

        當自己決定投奔陸同那日起，就預想到會有今日。這也是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痛苦的不能自拔，最終只能無奈地與自己和解。

        只是，當這一日真的來臨了，雖然做好心里準備，卻還是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想到方才太監傳達的口諭。他自嘲地想，自己與李景昀，也會是下一個張岱與孟凜么？強壓下因老師而難過的心，思忖著，為何總在他不在的時候，這母子兩個總能做出計劃外的事情。

        封號和身份還未最終確定，回宮之日還未商討，如何就談到了學業？

        卻不知，不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有更多。

        就連姜瓖也是一樣。

        今兒一大早起身打開門，竟然看到兩名宮女奉著巾櫛和衣袍在外等候。這才知曉，這是陸同連夜命人前往內廷候著，趕在宮門開啟后將宮女快馬帶來顯靈宮，就為了侍候她。

        看著宮女手里的衣袍首飾，雖不是后宮品階的服制，卻也是內造處置辦的品質。

        陸同此舉，到底是為了討好她，還是為了給蕭蕓卿提個醒，雖不得而知。然她卻清楚，遇到機會就要牢牢把握住。就比如說，她主動選了一枚南珠翠玉步搖斜插在寶髻上，示意宮女畫遠山眉，輕點口脂后，看著雕花嵌寶銅鏡里的這張臉，不由得想起因李頊被賜死的卉娘。

        她不介意成為誰的替身，只要能達到目的。

        兩名宮女見她并不挑選宮中時興的繁復花紋的蜀錦宮裝，而是選擇樣式簡單的丁香色蘇繡長襖，搭配白色馬面裙，整個人看起來清麗可人，更加襯托她恬淡的氣質。

        姜瓖一路邁著穩重之中略顯速度的步伐，向李頊的別苑走去。她身后的兩名宮女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暗暗嘲笑前面這名女子，與后宮那些行走間儀態萬方的娘娘們相差甚遠。如此這般，倒是省了她們提前問路……直到她們看到錦衣衛把守的月洞門旁，站著一名與官家眉眼間及其相似的男童，恭敬地喚女子“姊姊。”這才驚愕地從對方眼中看到自己不可思議的表情。

        同樣驚愕的還有姜瓖。

        “你？”一夜之間，是誰給他解了易容？

        昀兒親自站在此處迎接她，就是為了提前讓她有個心理準備。隨即假裝親熱地攙扶著她的手臂，笑道：“兒子昨晚在父皇寢殿內打坐，誰知待轉日醒來，竟然變了模樣。就連陸公公都說兒子頗為肖像父皇呢。”他不敢告訴姜瓖，昨日引得李頊留下他過夜，就是為了在同處一屋之下恢復容貌。日后誰要傳風言風語也要先想想，皇帝是見證者。

        他見姜瓖站定，仔細地打量著自己，暗中安撫道：“兒子還記得秦嬤嬤曾說過，人長大了面容也會有變化，就是不知我這發頂日后會不會生出頭發？”

        姜瓖明白，他是在暗示易容術是和秦嬤嬤學的，讓她不要擔心。他能站在此處迎接，定然未露出破綻，并且深得李頊的認可。只得笑道：“定然是仙君見你與陛下父子情深，賜你福相，往后定要日日供奉仙君不可懈怠。”想了想又說道：“功課上亦如此，莫要讓你父皇失望才是。”

        昀兒拱手稱是，邊走邊說：“姊姊有所不知，方才父皇還問了我學業，夸獎我比二弟書念得還多。還問我想要個怎樣的師傅。”

        姜瓖笑著嗯了聲，“想必你提到了孟師傅？”

        昀兒笑著說是，“兒子一直羨慕二弟，今日終于夢想成真了。”隨即不動聲色地觀察她的表情。

        原本今日在談論啟蒙師傅時，陸同在旁說張岱回京述職。官家聽后像是動了心思，還問了問張岱這幾年政績如何，學生都是誰。

        此人在他的腦海中是有印象的。

        他知曉張岱曾是孟凜的老師，卻也知曉此人剛正不阿，與孟仲謙走的是一條路。此人只適合自己順利成為東宮儲君后，暗示舉薦他成為東宮講師，繼而利用他學生遍布天下拉近與士子之間的關系，鞏固自己的聲望所用。

        故而在他和姜瓖尚未站穩腳跟之時，孟凜無疑是最佳人選。雖然他并不情愿，卻也只是向現實低頭。

        姜瓖的心思還停留在他恢復容貌這件事上，并未想到會如此順利。也暗暗心驚這孩子越來越大膽，還是在未經與她商量之前便直接行事。

        她不由得又為他辯解，事急從權，不可否認這樣行動是最有利的，卻也是最危險不可控。若他回宮后被蕭蕓卿安排在擷芳殿與李景曜共同居住，照舊突發事件不能及時商量，需要他自己面對的事一樣少不了。

        想到這種不可控的局面，她不由得眉頭微蹙，牽著他的手道：“上學后便長大了，要懂得做事持重三思而后行，切不可魯莽行事，有違皇子的身份。”

        “姊姊勿需擔心，兒子記住了。”

        姜瓖從他的目光中只是看到歉意，并非認可。從他的話里也并未聽到想聽的那句，“兒子聽話便是。”不由得越發擔憂。

        當她聽到太監的宣唱：“孟凜拜見，請旨。”心虛地想起他也從未見過昀兒真容，自己忘了提前告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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