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犯
七月十六,甲寅日,草鞋道人破天荒一大早就出了茅屋,隨身帶了一根竹竿,一個小包袱。
行至市集,天災之年,行市冷清,街上人煙稀少,出攤的小販還沒乞討的多。
道人從包袱里抖出一塊褐布,掛到竹竿撐成幡,搖頭晃腦往人多的地方湊。
有人看到幡上的字,就叫他過來看相,道人總是看一眼人,搖頭當沒聽到走開。
一鄉紳在府邸門口放粥,圍滿了人,道人收了神卜幡旆,也湊上去要粥。
接近巳時,烈日曬得人睜不開眼,排隊等粥的人眼巴巴看著粥桶抬上去又下來,好不容易就要輪到自己,五六個小孩子插進來,乞求能給些東西。
主人看小孩衣著就知是等粥隊伍里的子女,但架不住小孩央求,當即叫人現烤紅薯,好一個發一個,輪到最后一個,小孩沒拿穩,紅薯掉到地上,打斜里竄出一條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撈起紅薯,皮都不剝就往嘴里塞,兇猛之相把其他人嚇得不敢上前。
“餓癆鬼。”隊伍里有人罵道,就是他的小孩被搶了紅薯。
那竄出來的也是一個小孩,個子不高,肥頭大耳,頂上雞窩亂發,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明明男娃打扮,他還圖利索扎了根辮子,噎完搶來的紅薯,又眼巴巴守在粥桶前。
鄉紳夫人也就是施粥主人喝道:“又是你!早上才領了,不許再來。”一改對其他人的和顏悅色,朝著雞窩頭怒目相向。
雞窩頭本來腆臉相守,聞主人怒斥,一臉呆相,仿佛沒聽見。
草鞋道人站了有一晌,要不是被幾次插隊,早該輪到他,即便如此,他也到了隊伍前端,離施粥的善功臺只有一步之遙,頭一轉,就注意到雞窩頭眼里射出兩道怨懟的目光,射向施粥的主人家。
主人見小乞兒站著不走礙事,老大不開心,朝身后叫人重新端出一筐紅薯,有個女娃從頭到尾坐在主人身邊凳子上,頭上扎著紅繩,身著花衣服,大眼圓頰,天真浪漫,一看就是鄉紳子女。母親給她使了眼色,她跳下凳子,踮腳挑了三個大紅薯用油紙包好,朝前遞出:“給你!”聲音脆響清晰很是好聽。
雞窩頭乞兒這才有了反應,黑黢黢的爪子伸向前,卻是用力打掉小女孩手里的紅薯,往沙地吐口水,發出好像十天半個月沒開腔的沙啞聲:“假仁假義。”知道四周早已敵意環伺,多的是替鄉紳千金出頭修理他的人,罵完他就一溜煙跑走。
道人繼續撐著他的算命幡旆往人多的地方鉆,時至巳午交值,郊東過來的路上出現醒耳的車轱轆聲,當地人一聽這聲音,自動分開站兩邊,讓出道來。
沒一會兒出現了一隊解差,押了三輛大車,車里各蹲了一個人,每個胸口都有“死”字。
囚車還沒到,圍觀的人就口沫橫飛,挨個挨個點數今天押赴刑場的死刑犯來路,犯了什么罪,從他們口中得聞隊伍里有一少年死刑犯,草鞋道人側目。
少年犯是距離陽縣千百里之外的大曲縣人,原籍地犯案,逃到陽縣。
他犯了什么罪呢?
此人家中有長輩三人,兄妹四人,一夜之間,盡遭此人屠戮。
家人為何遭屠?
此人在當地是小有名氣的神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戰禍早斷了尋常人求取功名之路,此人抑郁不平,終因小事摩擦,拿家人出了氣。堂審官審案氣得當堂大罵畜生不如,死有余辜。他是怎么被抓住呢?
大曲縣位于秦嶺出口,地處關中防線軍機要地,此人屠戮親人之際,是郡縣募兵之時,他并沒連夜逃走,反倒大喇喇前去募兵處,頂替了自己的哥哥,被征戌守邊郡,只是性情兇戾,在軍中依然不改,與同僚發生嫌隙,再次傷人,隨后專往大曲縣的反方向逃,不畏艱辛,翻山越嶺,本以為南蠻之地不受戰禍侵擾,哪料四處都在秣馬厲兵,此人居然再次冒名入軍,管轄陽縣的郡設募兵處,其中一名士官是大曲縣人,正是此人鄰居,種種巧合之下認出他一為冒名頂替二為逃兵,通知下到大曲縣,自然陳年禍事一并東窗事發。
聽到這里,草鞋道人心想,要是常人背了七條性命,怎么也得躲藏起來,定不敢聲張,不想還有人專往打眼的地方去,不說那千里路途遙遠,光說意志支撐其不畏艱險,執意來此地,竟是屢次參軍,如今看來,此人行徑都是為了上戰場,直面那殘暴蠻夷。
上戰場想死還不容易?但一早自首不更一了百了?思索下來,此人定是心有不甘,奢想日后建功立業,再來洗脫前罪,入軍立戰功即可重頭再來,不可不謂奇思異想,詭計多端。
這時,道人四周群情澎拜,涌向押解隊伍的末端,鳳眼牛鼻的少年死刑犯身戴頸枷,腳上鐐銬,緩步出現,他沒有坐牢車,由兩個解差專門看管,待人們看清他的面目,四下頓時鴉雀無聲。
他頂多十五六歲,面帶輕佻,昂首挺胸,步伐穩健,身形高大,與身側成年人相比,也未必遜色,同是深牢囚衣,他身著囚衣貼合身軀,如量體定制,與神情或癲狂或蕭索的“前輩們”形成天壤之別。
“喝,好個不怕死俊兒郎!”
“等著瞧,待會兒就得哭爹喊娘。”
南蠻之地為向中樞表忠心,向來稅重刑重,上刑場,不是簡單的砍頭了事。
午時即至,鬧市滿是人,隨著劊子手一聲吼叫,第一個死刑犯身遭腰斬,半截骨瘦嶙峋的身體露出單薄衣衫,還沒融掉的牢飯隨著肚爛腸撒流了一地。
劊子手做了個收勢的動作,贏得場外一片叫好聲,刑場早已成為劊子手的唱戲臺,觀眾也喪失了同我之心,只想尋個眼界大開,即便他日刑場上斬的是至親,恐怕此時也無所謂。
草鞋道人長聲嘆氣,朝上揮動幡旆,朝地拄下竹竿,刑場中央率先投下一塊陰影,抬頭上望,適才的艷陽天,變成黑霧杳杳,人們不自覺地去摸腦勺,卻無雨打下,忽又激電閃流丸,雷鳴轟然落地,炸在人的耳邊,人群受了驚嚇不約而同往刑場外退,陽縣常年和風細雨,近年還干旱,哪見過懸在半空的暴雷天氣,還只打雷不下雨,一瞬之間就變天,都覺得邪門,不一會兒刑場上人就走了個精光。
時已至未時,刑場沒有監刑官,劊子手和解差在狂風中艱難地提起犯人,又往原路押回。
死刑犯死里逃生,哪肯乖乖回去,半道上就與解差扭推起來,縱然解差人多,拗不過天意為之,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自顧不暇,自是拼不過不要命的,有心去抓,反倒被死刑犯推搡進路邊破院,繳了器械。
草鞋道人緊跟踏進去,就見脫了頸枷的死刑犯和劊子手在墻角扭打,劊子手長得五大三粗,毛發森森,胸口大片的毛上滿是白沫與血,他的頸項被一雙腳牢牢交叉扣住,正是身后倒掛著的人的雙腿,脫了頸枷的死刑犯與他爭搶他手中的砍頭刀,刀重四五十斤,死刑犯缺糧少吃,渾身無力,爭搶半天也沒爭下,反倒是那雙腿快要了劊子手半條命。
草鞋道人大嘆,他本是一時心軟,救下的到底是些窮兇極惡之徒,這些人還沒得釋放就要無辜之人送命,實在是他造的殺孽。
劊子手被勒得口吐鮮血倒在墻角,少年死刑犯從他身上翻身跳起,向同伙喊道:“快,解開我!”
眼見他要被同行犯人砍斷頸枷放出,草鞋道人急忙喝止:“自身難保,休要逞能,趕緊逃命吧!”又對少年犯:“你命不該斷,我本想救你一人,你還未歸我門下,仗著干過軍里營生,恃兇又傷一命,孽根不除,遲早送命,休要妄想功名成就,放下屠刀跟我走。”
道人長得干瘦,其貌不揚似有病態,突然躥出,且神色不帶絲毫畏懼,兇徒們一時你望我我望你,沒人敢動。
少年犯喊道:“哥哥們趕緊相互開鎖走人,賊道我來應付,量他也不敢報官。”
兇徒一聽,其中一人眉濃蟹眼,鼻歪唇厚,仗著氣力提起砍刀,一二三下除掉眾人身上刑枷,按住少年犯肩膀意味深長道:“老幺,不要沖動,別忘了你答應過大哥,跟我上山。”言下之意,在牢中就已和少年犯談好插香入伙的事,說完招呼眾人團團圍住道人。
道人略一掃量當頭刑犯,便知這山不是什么好山,這人不是江洋大盜就是綠林匪類,身背人命只會比刑量多而不是少,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皆是此人同犯,少年犯在牢里和這些匪類稱兄道弟,說是真情大可未必,順勢而為之見鬼說鬼話,倒叫道人好笑。
可他笑不出來,他下山走南訪北,隨身帶了防身器具,只是未料今日會有兇險之事,并未將常用之物帶在身上,面上雖然鎮定,心下卻叫不好,今日出門除了一塊布和一根棍,只剩一物在身上,那物品因為小,從不離身,但一使出,面前凡是能動的,必當場斃命,如同從未出生,在場還有幾名被擊倒在地的解差,貿然使出,豈不又添人命平增冤孽?頓時后悔不迭,不該救下幾名死刑犯,事到如今,只能舍棄了這現成的美玉,一并收拾干凈。
“看看這是什么!”道人掏出一物攥在手里,伸臂向前,做投擲狀。
眾刑犯見他拇指一動,似撥開什么機關,手中所攥物體突然光芒四射,光強刺眼,道人遮擋物體的手也給照得仿若透明。
“霍,好大的珠子。”死刑犯見那物體光亮四射,任瞎子也得給照復明,看出是稀罕之物,竟不懷疑有異,殺心之外起了奪財之心。
實則世道艱難,想為財死都難有機會,歹人才命也不顧。為首刑犯使了個眼色,與同伴一并撲向道人,一個意圖捆起上身,一個意圖攻其下身絆倒奪珠。
道人早看出他們意圖,歹人還未有動作,身體已騰空而起,卻是一掌拍門邊一邊大吼作最后警告:“不想死的就跟我走,離這兒越遠越好。”話未落音他便拉開門,破屋院子從內向外封閉被打破,同時道人攥珠的手松開朝天上拋去,他像泥鰍一樣竄出門外。
道人腳不落地跑出幾丈才頓足回望,見無人跟出,都爭奪珠子去了,心中好生感慨,特為他們開一條生路,他們卻選擇死路。
道人甩在身后的破院門內,大老遠就能見到異常,四周風靜樹止,唯獨破院上空飛沙走石,刮風成旋,那旋吞噬破院的一切,連屋墻上的茅草也被刮得一根不剩,泥墻開始松動,進而節節坍塌。
方寸之地,呈現截然不同兩種天氣,驚恐的叫聲被渦旋挾裹直沖上天,仿佛人也化成泥沙,忽又被一只無形的手壓下,求救聲戛然而止,破院內恢復寧靜。
沒有一個人逃出破院,哪怕是從他打開的門伸出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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