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狗腿
說要感同身受,其實很難,沒有相同的經歷,即便再強烈的共情能力,人類其實也很難理解旁人的痛苦。
但溫寧做到了。
她沒花多大力氣就直白的理解了童晨晨那份絕望,就在這里,在這個掛牌的地獄里。
之后的“醒腦治療”,溫寧本著科研精神以身相試,哪怕毫無科學根據。可借尸還魂又有哪門子科學道理?于是,帶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溫寧希望再次醒來的時候世界依舊,一切只是昨夜她睡得太晚,早晨又忘記喝意式濃縮。只有一場荒唐夢,沒有無辜慘死的小孩兒。
然而溫寧只得到周身銳痛,像是刀片絞進肉里,哪怕停止之后身體依舊痙攣不斷,顱內像是在爆炸,又想有人再用火灼燒她的神經,饒是溫寧一個成年人都幾乎精神崩潰,更何況在這里受訓的是一群半大孩子。
醒腦治療,腦子沒醒,溫寧壓抑許久的小暴脾氣卻是徹底醒了。
溫寧的頭昏昏沉沉,眼前世界都在扭曲翻滾。她抱著馬桶吐個昏天暗地,本來就沒怎么進食的身體根本爬不起,對這個地方,這里的人,連帶著那個好聽的名字,都帶上了刻骨的恨意。
江漪,江漪!
日記里的故事慢慢首尾相接完整成一個連貫的環形。江老師,a大附中高一三班的物理老師和班主任。就是她向童晨晨的父母建議,把她送來這里。
兇手!殺人犯!竟然還是個教物理的!
物理為你蒙羞!
這一刻,溫寧感到自己與童晨晨的命運是如此緊密的聯結在一起。她勢必要弄清楚自己的死因,但是在此之前,她不介意代她這副軀殼的主人,向江漪復仇。她要扒了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的皮,不是所有人都配站在那三尺講臺上。
然而,溫寧還是把這一切想的太簡單了。
現在她不是溫寧,她叫童晨晨,只要她還叫童晨晨一天,就注定有太多的有心無力和迫不得已。
她甚至連逃脫這里都做不到。而發現她的出逃傾向后,溫寧直接被打上了“執迷不悟”的標簽,遭受了更嚴厲的電擊虐待。和她手機被發現后的那次治療根本沒隔多遠。
反抗是無效的,任憑她成年人的心智,卻礙于十六歲女生的身體。根本難逃絕對武力的壓制。對方無法理、無人權,甚至敢強制拖她上刑。
沒辦法,童晨晨只能忍。再這么醒腦幾次,她覺得自己能被醒成白癡。她只能偽裝,只能乖順,只能唯唯諾諾、曲意逢迎,然后咬咬牙和所有人一起掏出寒假作業來。
大丈夫能屈能再屈。
但童晨晨是真的不想浪費時間做這種題。
理化生是真的沒眼看,她不明白為什么同一個知識點,能翻來覆去的問出那么多問題,真是苦了出題的老師,這么厚厚一本真不清楚究竟是在難為誰。語文英語更是莫名其妙,閱讀理解簡直浪費生命。只有數學作業稍能一看,簡單是簡單了,但起碼言之有物是那么回事。
但也真的簡單到有些無聊。
于是,巡查的人看到童晨晨的大半時間里,她都在和數學作業大眼瞪小眼。
后來,有人實在看不下去她一本正經對著數學大題的愣神,戳她:
“別光看數學了,反正你也不會寫,你去抄抄語文好詞好句,或者寫寫英語單詞。”
剛在腦子里跑過幾種解法的童晨晨:“……”
抄寫?她才不要。
“我會寫這個。”
于是,童晨晨真的開始動筆了。
她翻出物理,開始做選擇題。看出正確答案以后,先拿筆認真在題干勾畫一通,然后在剩下三個錯的里面挑順眼的選一個。
對,她就是要全部做錯,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全部做錯。她不能讓人覺得敷衍,不能都選一樣的。她故意留下自己認真審題做題的痕跡,就是不想給姓江的不判她這份作業的借口。
姐姐我花時間一筆一劃寫,姓江的就得花時間一題一題給她判。有了這個目標,溫寧似乎能提起一點興致。
作為一名研究員,溫寧少有如此清閑的時刻。
她從前的生活每天都在辦公室和家兩點一線,十年如一日,幾乎沒有私人時間,連夢里都在敲字碼論文。現在雖然是網癮少女童晨晨的身體,可芯子還是搞科研吃苦耐勞的脾性,對于枯燥重復毫無難度挑戰的工作,也不覺得多煎熬。
童晨晨一天天算著時間,好在很快就迎來了假期尾聲,她終于能離開這里,回到學校去。
離開這里的那天,矯正中心破天荒的舉行了一場小小的歡送會,家長們應邀到至此,見證自家孩子身上的改變,無不面露滿意之色。再看向這里老師的目光熾烈,像是見到自家孩子的再生父母。
對此,童晨晨只覺得諷刺。
她也終于得見自己這個身體血緣上的母親。
那是個保養得當的中年女人,中長的黑色卷發熨帖在鬢邊,露出的半截耳朵墜著小巧的黑珍珠,復古的姜黃色毛衣裙,尖頭的高跟靴,搭在臂彎的黑貂皮草潤的無一根雜毛。
溫寧身邊大多是樸素的科研工作者,所以第一反應是這姐姐……有點浮夸。但她也知道童晨晨的這幅好皮囊是隨誰了。
一開始的時候,溫寧還擔心自己認不出童晨晨的媽。可她多慮了。不用她認,女人一見到童晨晨,三兩步就沖到她面前,眼里就涌上兩包淚,幾乎是把童晨晨硬生生的扯進懷里去。她不等對方反應已經開口,語帶哭腔:
“我們晨寶怎么瘦成這樣……來,快讓媽咪看看……”
童晨晨:“……”
她被這聲肉麻的稱呼叫的一個哆嗦,更被帶著一陣香風的肢體接觸弄的渾身僵硬。方瑜華女士似乎完全沒有察覺懷中人的無措,她聲音不小,引得周圍目光紛紛朝著這邊張望也全不在意。
她伸手捧起女兒的臉,仔仔細細的瞧,然后在溫寧毫無防備的時候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童晨晨:“…………”
溫寧沒有父母,從記事起就沒有,在被人收養之后也沒有。
她的領養人是一對開明的外國老教授,很小就和她講清楚了身世,不強求她認他們做父母,明言叫叔叔阿姨就行。
而她也就叫他們叔叔阿姨。
溫寧記得自己看過文章,說中國人情緒內斂,不善于表達感情,結果童晨晨她媽外向感性成這樣。溫寧是真擔心這阿姨一個激動再啃她幾口——她是相當不喜歡與人肢體接觸的。哪怕現在借用的是人家童晨晨的身體,溫寧也無比抗拒。
但被人用如此關切的目光注視,溫寧心里還是有些泛酸。如果這個阿姨知道,她因為輕信了姓江那女人的話,而間接害死了寶貝女兒,該有多難過。
江漪。
這個惡毒的女人。
溫寧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這個名字,恨不得立刻就能伸手拗斷她脖子。
回家的一路都在方女士絮絮叨叨的關切中度過,童晨晨感到有點兒腦仁疼,家長里短三姑六婆的殺傷力,竟然比全外文文獻還大。
童晨晨沒在沉默中滅亡,她爆發了:
“請您專注開車!”
“哈?”方女士愣住,半晌都沒接上話,等紅綠燈的時候頭就扭著盯著童晨晨看,一動不動,神情像是看什么史前怪物:
“晨寶?你,你剛剛什么?你說‘您’?你和媽媽用敬語?”
童晨晨:“……”是我太禮貌了嗎?
有了這一節,后半程的話題成功從三姑嬸嬸她侄媳婦兒搞了個女的外遇,轉移到了對青少年矯正中心的一對一無腦夸夸。
童晨晨:腦闊痛。
畢竟是她現在的媽,童晨晨并不想和她吵架,于是新仇舊恨全都算在了姓江的女人頭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女士夸著夸著突然有點跑偏,跨到了她正想著的人身上。
“你們小江老師,可真是個好老師啊,又溫柔,又年輕漂亮,聲音好聽,還是個文化人,也不知道結婚了沒有,要是沒有我看你小舅就挺……”
童晨晨:嘶,好煩,好想大鍋燉自己。
本來還在擔心回家要繼續受到方瑜華女士的緊箍咒摧殘,卻沒想到回到家以后方女士接了個電話,就被三缺一的麻將局叫走了。離開前,方女士留下一句:
“寶寶自己弄點吃的,不要餓著肚子呦~”
“……”
童晨晨有些無語,卻也樂得如此。等她媽走了,那她還不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然而,等方女士離開,已經穿好外套準備出門的童晨晨赫然發現,家里的門被方女士結結實實的反鎖了起來。
童晨晨:“……”
出不去,童晨晨又跑去開電腦,然后她就驚喜的發現:無服務。好么,wifi的密碼她不知道,一體機的網線也被人剪了。
童晨晨:“……”
怎么有種被親媽當賊防著的感覺,她這是被她媽接回家,還是被人販子綁架到偏遠山區啊?
和外界聯絡的唯一方式又變成那只手機,可童晨晨早就嘗試過聯絡她能記起的所有號碼,但是對于溫寧的死,她打聽不到半點內情。
就算當初溫寧作息并不規律,飲食也不怎么健康,體檢單上一堆數值異常,她也不應該這樣毫無征兆的暴斃。
溫寧死了,可童晨晨還要活下去。
理清思路,知道一時半會兒她也不能出國,落地大洋彼岸——她連出自己家防盜門都費勁。童晨晨反而平靜下來。她決定先搞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況:
戶口本上只有她和方瑜華女士,家里也沒找到男人的痕跡,童晨晨大概是單親家庭。從家里的器具物品和衣帽間晃瞎眼的名牌來開,之前家境優渥的推測還是淺薄了。方瑜華女士不是有錢,那是非常非常有錢,這套學區房只是因為離學校近,方女士為了陪讀隨手買下來的。而她所就讀的附中新圖書館,就是她外公早年捐贈的。這大概也是童晨晨中考總分不比人家單科分數,卻能躋身宴北市最好學校實驗班的原因。
童晨晨還在熟悉新環境,電話突然響了。她循聲找過去,竟在家里看到了古早的座機。
“你好。”童晨晨接起電話:“請問哪位。”
對面有一瞬的安靜,然后傳來有些訝異的男聲:“晨、晨晨姐?是你么?”
“你是?”
“姐,我你都聽不出來,我二狗啊!”
童晨晨“噢”了一聲,聲音聽起來有種公事公辦的冷淡:“找我有什么事?”
“啊,也沒事,這不是一個寒假都沒消息,聽說姐你被放出來了,過來問問情況么?那里面怎么樣,還行么?”
“你消息還挺靈通的,我才剛回家沒多久。”
對面笑了幾聲,聲音帶著幾分得意:“也不看看我是誰。”
“你是誰?”
茍為:“……”
“晨晨姐,你和我開玩笑呢?我茍為啊!姐你沒事吧,怎么感覺你今天有點不對勁呢?”
“哪里不對勁?”童晨晨問。
“說不上來,就感覺吧,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這話說的童晨晨心里微驚,雖然知道自己露出的破綻絕對不小,方女士那里尚且還能用“剛接受矯正”作為借口,但她沒想到隨便一個人,三兩句話就把她老底揭了。
“害,我就隨便一說。”感受到了電話這邊的沉默,茍為趕緊轉移話題:“姐,出來上網么?”
其實童晨晨還挺想見見這個人的,起碼想他打聽一下自己從前是什么樣子,然而她現在被禁足在家,這個念頭只好作罷。
“剛回來有點累,不去了。”
“誒,行吧,姐你好好歇著,后天開學,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好的,后天見。”
茍為:“……”臥槽,后天見?晨晨姐這是怎么了?
他剛想追問的,對方卻已經把電話掛了。茍為契而不舍的重新撥過去:
“晨晨姐你真沒事兒吧?”
童晨晨剛放下電話,鈴聲就又響起來。這讓她產生熟悉的煩躁感,像極了她專注工作的時候基金會那邊的瘋狂來電,只是要求她出席一場無聊晚宴。
很反感這種低效毫無信息量的溝通,童晨晨沉下聲音:“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有事說事。”
茍為舒坦了,對嘛,這種兇巴巴的樣子才是晨晨姐嘛,要不怎么班里男生干嘛都叫她姐呢:
“沒事沒事,姐你歇著吧。噢對了,我和酒瓶底借到寒假作業了,到時候一起抄哈,尤其是物理,咱老板肯定又要一個人一個人的查了。”
“不用,你自己抄,我寫完了。”
“靠,寫完了?你說你已經寫完了?自己寫的么?”
“嗯。”聽到物理,童晨晨敏感起來:“查作業?你說江漪?”
“對啊,除了咱老板,哪個老師有這個閑工夫,查作業查這么嚴的啊……寒假作業都查……”
“……”
“上次你花錢讓五保戶幫你抄,各科老師那邊都過了,不就被咱老板看出來了嘛……不過這次姐你自己寫的,應該就沒啥問題了。”
自己寫的問題才大呢。
“我知道了,還有事嗎?”
“沒了沒了,您歇著吧。”
童晨晨聽著對方口吻,責怪道:“你這樣講話,聽起來像是我的狗腿一樣。”
茍為在電話那邊愣了愣,半天才蹦出一句來:“姐,我難道不是嗎?”
童晨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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