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垃圾大王
冉阿讓盯著面前一身男裝的短發女孩,他只能從她的黑眼睛里讀到真誠。
一個怪人,冉阿讓想。
當他頂著烈日疲憊地走到這棵樹下,準備吃點東西再上路時,他發現樹的另一側地上已經躺了一個人。他走近觀察,發現這個人頭枕著衣服仰面睡著了。冉阿讓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短發和褲子,他本來以為這不過是附近城鎮的富家小孩跑出來玩在荒原累倒了,然后他看到了這個人的上半身。一個女人,穿著體面的男人衣服,剪了發,身無長物地倒在野地里睡著了。哪家私奔的小姐?冉阿讓嗤之以鼻。
但他還是忍不住打量她的臉,她長得太特別了。他在早先自由的26年里也從未見過這樣的長相,黑發還算尋常,但舒展得有點像小孩的眉眼,加上白皙的皮膚……冉阿讓想可能這就是個愛玩的富家小女孩。他不想惹出是非,如果有其他地方可以歇腳的話。他選擇離她遠一點,背對樹干而坐。
他想自己在監獄中浪費大半生,外面已是天翻地覆了。即便在1793年,那個人人癲狂的年份,他在街上見到過家族被清算后流落街頭的貴族男女。那些貴女失去地位流浪在外也要保持衣飾整齊,鬢發一絲不茍,怎么可能學無套褲漢們穿褲子還剪發。他見過的穿褲子的女人里,她們要么是路邊的娼妓,向過路人展示自己的雙腿;她們要么是底層的工人和農民,比如他的姐姐就穿過他的褲子出去工作。但當年一家子人快餓死時,姐姐也沒有出賣過頭發,因為女人一旦失去頭發就失去了正經的工作機會。
這個樹下的女人一看就是不曾經歷風吹雨打,看她的皮膚,她一定不是工人也不是農民。他對這種穿褲子的女性的記憶還停留在——法夫羅勒的天主堂附近住著一個“瘋女人”——當時城里人都這樣說。她自稱女共和黨人,天天學她的父兄穿衣,挨家挨戶散發傳單,還在市政廳前的空地上手拿著一本書演講,要求女性也有參加選舉的權利。他曾經為市政廳花園修剪樹枝時,見過她一面,只見過那一面。自那次她在市政廳發瘋后,她的家人就把她送去了精神療養院。城里再沒有這個女人的消息。
即便過去二十多年,他對那個女人演講時慷慨激昂的樣子依舊印象深刻。難道這個樹下女孩和那個瘋女人一樣是女共和黨人?現在被父兄趕出家庭了么?
冉阿讓盤腿在樹根處坐下,手里拆解著他的行囊,準備吃點東西填填胃。他對這個女人是什么人沒有興趣。他的時間很緊,他被要求在一個月內趕到蓬塔利埃去報道。呵,這就是他應當慶賀的、等待了十九年的自由。
然后他聽到樹另一邊的響動。她醒了,他想。他覺得有必要發出點聲音告訴這個女人他的存在,雖然這個樹實在不大,女人轉頭就能看到他,但他不想引來諸如尖叫等麻煩。于是,“你醒了”。
察覺到她在看他,冉阿讓轉頭看去,對上一雙黑眼睛。他又整體看了一眼她的相貌,也許她是某個貴族和吉普賽人的私生女。
“你好!”這個怪女孩朝他微笑。冉阿讓感覺自己像一個癱瘓十九年的病人,麻木的手指似乎能動彈一些了。
“……你好。”冉阿讓喉嚨發澀,這是他這么多年聽到的第一句也是目前唯一一句善意的問好。他想到昨天早晨出獄時,獄監對他說,“你自由了”。也許吧?當他傍晚走到弗雷瑞斯的旅館要求留宿時,他被毫不留情地趕出來了。他的身體已經走出了苦役場,但為什么他抬頭看見的還只是那一方天地?
他轉過頭去低頭吃手里的干糧,這是他昨天下午在圣言港的面包店里買的。他花了5個蘇,卻只得到3個蘇的量!這些人又從他身上偷竊了一筆!這些強盜!
然后他聽到了肚子的一陣咕咕響動,他原以為是自己的。他停下來,發現聲音從那個女人方向傳來。他想了想決定分她一點,當做那句問好的謝禮。他掰下一塊面包,遞了過去。
“謝謝!”她接了過去,他也繼續吃著手里剩余的面包,他打算吃完就繼續上路。
“嗝!嗝!”他又聽到她發出的響動。這是噎住了?
“你還好嗎?”他剛說完,卻看到她挪著身體靠了過來,停在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他看到她同他一樣盤腿的坐姿,心下確定她并不是一個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上層貴女,真的是個放養在外的私生女吧。
“先生,doyou嗝haveanywater嗝”,她流著淚說。原來她不是法國人!冉阿讓把自己的水袋遞了過去。
他真的沒想到自己剛出獄就要使用他在監獄里學到的東西,他聽懂了這個女人說的語言,這是英語。當然不是所有土倫監獄的犯人都學了英語,但冉阿讓敢說他是唯一一個。當教士在監獄里辦學時,不到三分之一的犯人報名入學,最后學成的不過五人,冉阿讓就是其中之一。那些只有勞役和鞭笞的日子,只有書籍能讓他的靈魂暫時逃離。他如饑似渴地學習,他努力讀教士們留下的每一本書。他的勤奮好學打動了其中一個會英語的教士。那是一個契機,出于打發休工時間、不讓自己胡思亂想的目的,他開始學習一門外語。在40歲之前他還是個文盲,可是現在他不僅學會了讀寫算數,他還懂一個另一個國家的語言!雖然還沒有深入學習就到了出獄日期,但冉阿讓覺得這已經夠了,這些東西說不定自己未來都不會用上。但是,他遇到了這個怪女孩。看!他聽懂了!
“你懂英語!”
“一點點”,他看著她滿臉喜悅。她這樣的英國人是怎么到法國的呢?
“你要去哪?”
“我要去蓬塔利埃。”是的,他還要趕去那里報道。這就是他十九年換來的自由!
“我要去干呢。”
她在說什么?干呢,戛納?
“cannes,你要去cannes。”他決定教她正確發音。
“嗯嗯,干呢在東邊?”
“是。”冉阿讓嘆了口氣,她似乎沒注意到她的讀音完全錯誤?
“你也往東走?”
“是。”他在出獄時計劃了一下路線,蓬塔利埃在北邊,但如果直接從土倫往北走,他需要穿過一大片杳無人煙的山區。不,他只有走沿海城鎮這些已經開發好的區域,他需要食物、水和休息的地方。
“那太好了!我們可以一起走!”面前的女孩笑容燦爛。她似乎不怕他?一路上,那些男男女女見到他的模樣都避之不及。
他和她確實是同路,不過也就一小段路。他到了前面的格拉斯要往北走,而她的目的地戛納在格拉斯的南方。
“你叫什么名?”
“jean。”這是十九年來第一次有人不帶惡意和命令問他的名字,冉阿讓想說自己的全名,但是他想到昨天旅館老板看到他黃護照上名字時瞬間變臉的樣子。他頓了頓,“我叫jean”。
“我叫juno。很高興認識你,john。”
她笑著毫不猶豫地朝他伸手。這是他四十六年人生里遭遇的第一次,從來沒有一個人向他這樣的人行握手禮。雖然她好像又沒有發準他的名字的讀音,但……冉阿讓看著眼前這只手,沒有勞動的痕跡,一只養尊處優慣了的手。他決定不辜負這份善意,他輕輕握了一下就放開了。一只非常柔軟的手,這也是這輩子以來第一次。
“現在,你,我,朋友。”她坐到了他的對面,黑眼睛柔和明亮,期待地看著他。
——————————————————
朱諾安和她的新朋友只在樹下坐了一會兒就起身了。
等到新朋友站起來,她才發現他的身材實在壯得太有威懾力了。她目測他比她高出一個頭,自己的頭頂才到他的肩膀。而他站直挺身后的肩背寬到像門板,感覺拍過來就能壓死人。他挽了挽袖口,露出了毛茸茸但是非常結實的小臂。
朱諾安看了眼自己的細胳膊細腿,頓時有些驚駭。她有點后悔邀請組隊了,萬一這位大哥路上起了歹念,她這是萬劫不復啊。不知道昨天那招還管不管用。
她五味雜陳地看著壯漢扎緊他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她自己啥財產也沒有。她撿起地上的毛衣蓋在頭頂等在一旁。冉阿讓背上他的行囊,戴上遮陽的皮便帽,拿起靠在樹干的木棍,示意她可以走了。
兩人向東走去,現在看太陽最多不過下午1點的樣子。壯漢大哥好像知道方向,朱諾安心下安然了幾分,終于不用她一個人在曠野上打轉了。不過她的新朋友好像話不多,只是埋頭走路,這就讓朱諾安想起上學期她報名參加學校社團去布萊頓白崖徒步的事情。她只是想白嫖路費去布萊頓玩,于是臨時報名活動,整個團隊里只有她一個中國人,還是臨時插隊的。那一整天,在大巴上,在徒步中,朱諾安感覺自己像跳入油鍋一般煎熬。其他社員都是老朋友在一旁說說笑笑,她一個人遺世獨立,雖然有人搭話,但也只是出于禮貌。現在比那個氣氛還尷尬……
朱諾安出于安全考慮,走在冉阿讓的側后方。她從背后細細打量著他。她的新朋友應該是個流浪漢。他的黃色襯衫和藍色褲子的邊緣都爛出一縷縷的棉線了,而且背上這么大的背包,里面應該是他的全部家當,或者是拾荒品?現在19世紀能撿垃圾賣錢嗎?
朱諾安想自己離攢夠買船票的錢,這個小目標,真的很遙遠。現在光是吃飯就很困難,她不可能一直乞討,然后混成法國丐幫幫主吧?她這個樣子也不像乞丐啊。現在她面臨著橫跨千百年所有社會人都在思考的問題,怎么搞錢?她現在確定了毛衣是救命的東西,不能換錢,那她身上真的沒有財產進行原始積累了。她非常愿意出賣體力,但語言不通好像也沒有雇主愿意招她。這下連飯店洗碗工都做不了……
她最大的財產還被扣在警局,還有12天。不管手表有沒有被私吞,她得活過這12天才有機會去拿。
她想了想21世紀街頭的底層人民,乞討不成,可以拾荒啊!19世紀的玻璃瓶和碎紙片不是可以回收嗎?她完全可以撿垃圾換錢啊!誰沒有賣過家里的廢紙殼子。而且她完全相信撿垃圾這個事業在19世紀還是一片藍海,現代都有撿垃圾白手起家成為商業巨佬的故事,她為什么不行?她要告訴法國政府發展綠色循環經濟,從現在開始環保,讓200年后的ngo無路可走!世界沒有垃圾,只有放錯地方的寶貝!
她忍不住為心里的計劃笑了。她看著前面這位流浪漢朋友,他一定有豐富的撿垃圾經驗吧,說不定可以邀請他成為合伙人一起把撿垃圾事業最大最強,走上人生巔峰不是夢嘿嘿!她為自己感動了,什么叫“一飯之恩必償”?這就是!
朱諾安覺得自己未來道路又輝煌了,她決定到下個城鎮就開始撿垃圾。不過她得先咨詢一下從業者的相關經驗,向前輩取經。
她走快了幾步,靠近了壯漢大哥。怎么開口呢?她決定采用英國式閑聊的老套路。
“今天天氣真不錯啊。”她抬頭看向右邊大哥的側臉。大哥的胡子拉碴加上帽子遮到了眉眼,她一時以為自己在跟一團毛說話。
嗯?不接話?
“啊哈哈,就是有點熱,你不覺得熱嗎?”朱諾安再接再厲。
“嗯。”
“你背著東西累不累啊?”逐漸靠近主題。
“不會。”
“那就好,這里面都是你撿來的嗎?”她指了指他的大背包。
“……”
冉阿讓停住了,他低頭看向她。朱諾安感覺他的眼睛即便遮在帽檐的陰影里依舊有種難以言喻的犀利感,像蟄伏在黑暗里的……她想起了那個叫javert的警察在牢里也是這樣看她的,那種穿透的審視的目光。而且面前這位大哥胡子遮了臉大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這比臉干干凈凈的小警察更讓她有危險感。
冉阿讓只是停下來看了她一眼便繼續向前走。
他不高興了?因為我問了他的背包?
朱諾安感覺自己有點委屈,她好像也沒做什么冒犯的行為,說冒犯的話吧?難道撿垃圾在19世紀還是商業機密了?
兩人在這之后一路無話。冉阿讓的腳程很快,但有時候他發現身后的人被落下時,他又會放慢腳步,好像專門等她跟上來。
朱諾安想,這大哥脾氣真怪。
有了同路旅伴后,即便路上無話,朱諾安也感覺自己沒那么疲憊了。行路的效率被直線拉高,越走她越發現荒原漸漸被大片的種植園取代。雖然她不知道樹上開的什么花,但白花花一片。
好香啊!她跟著冉阿讓穿過一排排整齊的種植林時想。朱諾安感覺還沒有走多久,她就看到了不遠處小山坡上的城鎮。
(https://www.dzxsw.cc/book/53417178/3269612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