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楊五谷去隔壁鎮干活都有一個月了，或許是遠香近臭，每周才回來一次的楊五谷最近和小豆的關系變得親近了些。

        “你……你很累嗎？”小豆有些結巴地看著楊五谷，每次楊五谷回來都會變瘦。

        “廢話，你去搬幾百斤的東西試試看，”楊五谷有些得寸進尺，把女兒拉到身邊，“來，給你爸捶捶肩膀，累死老子了。”

        他每周才休息一天，只會趁這個時候回家一趟。

        小豆不樂意地皺了皺小鼻子，最后才磨磨唧唧地搬來一把小椅子，站在小椅子上，小豆給楊五谷捶著肩膀。

        或許是父女連心，小豆能明顯地感覺到楊五谷的疲憊。

        嗅了嗅楊五谷身上的味道，小豆嫌棄地扇了扇鼻子，“你身上都是鹽味。”

        那可不，楊五谷這一個月整天搬著幾百斤重的鹽，都快被鹽給熏干了。

        “梅奶奶說你干這種活辛苦了，要吃點好的補身體，”小豆一邊給他捶肩膀一邊苦惱地思考道，“要不今天晚上做蒸雞蛋吃吧，我不吃了，都給你吃。”

        雖然她超愛吃雞蛋，但是楊五谷太辛苦了，她覺得給他吃一點雞蛋也沒啥。

        嗤，楊五谷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這女兒是轉性了？竟然懂得心疼老爸了，孺子可教。

        兩父女正笑著聊天，門外走來兩個一男一女的成年人。正是安青兒和大田兩個成年人，這大田就是胖嬸給安青兒介紹的遠房侄子。

        “我到家了，不用送了。”安青兒有些害羞。

        “不請我進去坐坐？”大田瞥到了走廊上的父女倆，眼中有抹異色，那抹異色轉瞬即逝，隨即大田又輕聲道，“要不我請你去公社飯店吃飯吧。”

        安青兒咽了咽口水，半個月前大田請她去公社國營飯店吃了餃子，還是豬肉香菇餡的，好吃得安青兒現在想起來都嘴饞。

        只是……安青兒看了看走廊上還等著吃晚飯的父女倆，只得遺憾地搖搖頭，“我還要給我女兒做晚飯。”

        “當然是請你們母女倆一起吃。”大田說著朝小豆揮了揮手。

        小豆也聽到了要去國營飯店吃東西的話，立馬撇下老父親，興奮地跑了過去，“大田叔叔。”

        “誒，小豆真乖，”大田蹲下摸了摸小豆的頭，“要不要和叔叔一起去飯店吃點東西？”

        “要！”小豆眼睛都瞪圓了，她還沒去過那么高檔的地方，只聽說那里面的東西很好吃。

        “你看，小豆都同意了。”大田沖安青兒挑挑眉。

        安青兒有些不安，眼神偷偷飄向不遠處的楊五谷，一眼看到了楊五谷直視著自己的冷漠神情。

        拋下楊五谷一個人在家總覺得不安，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幾年前就和他沒關系了，也沒必要時時刻刻有著這負罪感。

        牽著蹦蹦跳跳的小豆，安青兒跟著相親對象走了出去。

        幾人出門倒像是真的一家三口，這‘一家三口’和迎面挑著桶的賀隊長撞到。

        看著他們，賀隊長一愣。

        直到他們幾個走遠，賀隊長把桶放回了家，洗了把臉來到寒叔家。

        進了寒叔家院子的門，賀隊長一眼看到了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楊五谷。

        “吃飯了沒？”

        “沒。”楊五谷不打算吃晚飯了，反正明天早上去隔壁鎮碼頭還能吃上兩個白饅頭。

        “走，去我家，你嫂子今晚做了一大盤蔥煎豆腐，香味撲鼻，那手藝，不比國營飯店的差。”賀隊長拎起楊五谷往家里走。

        正在端著碗筷上桌的賀小棗愣了愣，“爸爸，楊五谷叔叔怎么了？”

        “別管他，你去多洗一雙碗筷。”

        “哦。”賀小棗又跑去櫥柜多拿了一雙碗筷去拿清水沖了沖，這才把東西擺放在桌上。

        盛著最后一盆魚湯，蓮花端著魚湯來到了堂屋飯桌上。

        “吃飯了！”蓮花大聲喊著。

        她這一聲喊，把在房里學習的星兒喊了出來。

        “賀柴，你去胖嬸家借一斤酒來。”賀隊長吩咐道。

        賀柴立馬跑去借酒，他生怕自己跑慢了這家里的豆腐就要被吃光。

        幾個孩子都是喜歡吃的，如今見楊五谷上門，生怕這個大胃口的叔叔把一大盆蔥煎豆腐給吃光。

        蓮花和幾個孩子一樣，心里也害怕楊五谷胡吃海喝。

        “吃啊，”賀隊長給楊五谷夾了幾塊豆腐，“你嘗嘗你嫂子的手藝，那可是村里一絕，小豆就喜歡吃她做的飯菜。”

        “就你嘴貧。”蓮花笑著瞪了自己丈夫一眼，隨即也給楊五谷夾了一點魚肉。

        楊五谷看著碗里的飯菜，明明肚子餓得不行，卻是一點胃口也沒有。

        “怎么了他這是？”蓮花不懂楊五谷這么死氣沉沉干什么，疑惑地問著自己老公。

        賀隊長拿出卷煙抽著，笑道：“人家安青兒和大田正處著呢，他這小子心里頭不舒坦。”

        安青兒的事村里人都知道，男人們覺得大田運氣不錯，和這么漂亮的女同志談對象，而女同志們則覺得安青兒找的這對象也不錯，家世清白又是農機手，家里不差吃的，每周都能吃上兩三頓肉蛋，嫁過去肯定能過好日子。

        這些人，都忽略了楊五谷這個不起眼的男人。

        賀隊長和蓮花都覺得安青兒要是嫁過去倒是樁好姻緣，所以也沒想著勸楊五谷什么。

        不想別人可憐自己，楊五谷平復好心情后拿起筷子吃了幾口豆腐，笑道：“嫂子，你這手藝可以去飯店干活了。”

        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楊五谷讓賀隊長他們心里松了口氣，正好這時賀柴提著酒回來了。

        “來，咱們哥倆兒喝酒。”賀隊長給楊五谷倒了杯酒，兩人在飯桌上聊得十分開心。

        兩個男人只顧著喝酒聊天，那幾個孩子紛紛把筷子伸向豆腐，專心地吃起飯菜來。

        “在碼頭上干活太辛苦了，我以前也扛過鹽，那滋味，不好受啊。”賀隊長搖了搖頭。

        “干習慣了就還成。”楊五谷不欲多說。

        “那邊會不會有人欺負你？”蓮花又問。

        “一開始還真有幾個挑事的，”楊五谷喝著酒苦笑道，“還好主任去了隔壁鎮一趟送了點禮，那些龜兒子才態度放好點。”

        畢竟工作不好找，人多崗位少，多少村民想去扛鹽還沒這個機會，楊五谷靠著幾個知青的關系去那里干活占了個名額，自然就會有人看不慣他。所幸他打架斗毆都不虛，也不怕那些找事的。

        飯菜吃光了，賀柴和賀小棗拿著碗筷去洗，三個大人還坐在飯桌上聊著。

        “小豆，你去哪里了？”蹲在水溝邊洗碗的賀柴看著不遠處蹦蹦跳跳非常興奮的寒小豆。

        “柴哥哥，我們下館子去了。”

        大田叔叔點了一盤葷菜一盤素菜，再打了幾大碗白米飯，吃得小豆和安青兒都快撐死了。

        嘰嘰喳喳的幾個人從賀隊長家門口走過，蓮花和賀隊長互相對視一眼，又重新看看情緒瞬間低落的楊五谷。

        “行了，你們都分開這么多年了，她現在找了個好對象你應該開心點，”賀隊長又重新卷了根煙，“要不我和你嫂子也去幫你找個對象？”

        “得了吧，我自己還養不活自己呢，哪來的工夫談對象。”楊五谷拒絕了賀隊長的好意。

        在賀家待了許久，最后幾個孩子都嚷嚷著要睡覺了楊五谷才起身離開。

        回到寒家，下了館子的小豆還興奮得不行，嘴里不停說著今天的見識，一旁的安青兒只是偶爾點點頭，手中的針線不停穿梭著。

        楊五谷注意到了她手中破了洞的衣服正是自己的。

        “給你縫好了，”安青兒給他展示肩背部分，“你干活時這里經常摩擦著，所以我給你縫了層厚厚的棉花進去，這樣會減少些傷害。”

        “哦。”楊五谷扭頭朝堂屋里的一個袋子走去，從袋子里拿出一包饅頭。

        把饅頭放在飯桌上，楊五谷笑道：“小豆過來，看我給你帶的好東西。”

        “是饅頭！”小豆驚訝地看了過來，立馬就嘴饞了。

        其實小豆不太喜歡這些吃硬邦邦的饅頭，只是安青兒每次都會把饅頭給切成塊用油煎一煎，煎過的饅頭片特別美味，每次小豆都吃得十分開心。

        安青兒欲言又止，最終忍不住勸道：“每次都省吃儉用帶這么多饅頭回來，你在碼頭上吃得飽嗎？”

        碼頭上發的東西本來就吃不飽，楊五谷卻是每天都把發下來的饅頭給偷偷藏一兩個在袋子里再帶回來。

        安青兒本來是好意，只是楊五谷現在很生氣，所以很不理智地嗆聲道，“別的男人帶我女兒去飯店就可以，我給她吃點好的就不行？”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安青兒臉色一白，把縫好的衣服一股腦地摔在了楊五谷身上，自己扭頭回房間睡覺去了。

        楊五谷冷哼一聲，撿起那些衣服洗澡去了。

        被留下的小豆不安地走到堂屋供奉的桌子上和爺爺奶奶的遺像說著悄悄話，“爺爺奶奶，我不喜歡他們，他們老是吵架。”

        她記得爺爺奶奶是從不吵架的，眼淚瞬間涌出來的小豆摸著爺爺奶奶的遺像在那小聲抽泣著，比起爸爸媽媽，她更想念關心自己的爺爺奶奶。

        洗完澡洗完衣服，楊五谷關好門準備打地鋪睡覺，就看到了趴在桌上已經睡著的小豆。

        把小豆抱去安青兒房間，楊五谷坐在寒叔他們的遺像前說著悄悄話，“叔叔嬸子，村里人都說小豆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可我怎么覺得她白眼狼呢，她今天竟然和別的人出去吃飯而拋下我，這小兔崽子心里就沒有我這個爹。

        你瞧她在那‘大田叔叔’‘大田叔叔’的叫著，好像那大田真的喜歡這小兔崽子似的。切~，我告訴你們，這都是假象，男人嘛，能有幾個好的，那大田無非就是看上安青兒那個傻瓜的漂亮臉蛋了，虧那母女倆還笑嘻嘻的去飯店吃飯，你說還沒結婚呢就跟著人家吃吃喝喝，愚蠢，那農機手一看就是個精明算計的，怎么可能吃虧。”

        楊五谷就這么在老人遺像面前傾訴著，直到最后吐槽完了困得不行才倒頭就睡。

        房間里，睡不著的安青兒就這么睜著眼睛熬了一夜。凌晨四點聽到楊五谷帶著行李離開了家，安青兒徹底無眠了，起身去堂屋看了看楊五谷留下來的一袋饅頭。

        饅頭旁，是一疊錢，這是楊五谷干了一個月活計的辛苦錢。

        “寒叔寒嬸，我現在好迷茫，”安青兒對著兩位老人的遺像傾訴，“我覺得那個農機手挺好的，他對小豆也挺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她也說不出來，昨天大田正式說了結婚的事，安青兒卻覺得渾身不自在。

        “我也不知道我猶豫什么，你們要是還活著就好了，你們這么睿智聰明，肯定能給我好的建議。”安青兒嘆氣道。

        在遺像旁坐了兩個小時，天亮了，安青兒起身提著饅頭去廚房處理。

        用菜刀將硬邦邦的饅頭切成小片，安青兒給小豆做著早飯。

        隔壁和賀家，蓮花叫住賀隊長，從房間里拿出十塊錢給他，“今天學校報道，你帶著倆孩子過去吧，我娘讓我回家一趟說是有事。”

        “不用帶這么多錢。”賀隊長笑道。

        “你還真是迷糊，”蓮花沒好氣地笑道，“學費漲了，兩塊五毛一學期，兩個孩子就是五塊的學費，還得給他們買鉛筆和橡皮擦本子，哪樣不要錢？對了，給星兒買中華鉛筆，他就習慣用中華的。”

        “學費漲價了？”賀隊長抿抿嘴，家里收入靠他一個，如今養4個孩子還真是有些吃力。

        “行了，別發呆了，我去做飯。”蓮花淘了淘米準備做粥吃。

        “爹，我們今天報道是不是？”才6點多，幾個孩子都醒了，賀柴和賀小棗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正高興地圍在賀隊長身邊。

        “來，看你蓮花媽媽給你做的書包，這是仿制城里的樣式給你做的。”賀隊長笑著從自己房間拿出一書包，轉身遞給賀柴。

        家里的書包都是蓮花縫制的，星兒的是，賀柴的也是。

        頭一次拿著書包，賀柴激動地仔細摸著他的小書包，朝著廚房大喊，“謝謝蓮花媽媽。”

        “誒。”蓮花笑著回應，孩子喜歡就好。

        “爸爸，我的呢。”賀小棗羨慕地看著哥哥的書包，等了很久也不見爸爸給自己遞書包。

        “你哪里來的書包？”賀隊長眉頭一皺訓斥道，“別人家的孩子這么大了都開始幫著家里干活了，哪還有時間去讀書？”

        賀隊長都想好了，兩個男孩讀書識字，賀小棗這么大了要開始幫家里干活，以后月兒長大了也是一樣的待遇。

        “為什么妹妹不能讀？”賀柴沒一開始那么高興了，牽著同胞妹妹的手質問道。

        看著兒子怒氣沖沖質問自己，賀隊長非常生氣。

        “女娃讀什么書？你傻了不成？你看看其他人家有幾個讀書的？讓你讀書就不錯了你還敢瞪我？”賀隊長沒好氣地看著賀柴，“你當老子的錢是浪打來的？家里里里外外都靠著我一個，你們這么大了不說幫家里減輕點負擔，還成天和老子頂嘴，老子這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們這倆個討債鬼。”

        星兒在一旁收拾著自己的書包不說話，心里也罵賀柴是個傻子，要是真把賀隊長給氣壞了不讓他讀書了怎么辦？

        “那我不讀了，你給妹妹讀。”賀柴忍住眼眶的淚水，把書包給賀小棗。

        “你要是不讀就給我滾去撿牛糞撿雞屎！”賀隊長一把把書包扯了過來，“不讀我正好省錢了。”

        賀隊長的意思很明確，賀柴想讀就去讀，如果不想讀，賀隊長也不可能花錢讓賀小棗去讀。

        認清了這一現實，吃過早飯后，賀柴只得拎著書包垂頭喪氣地跟在爸爸和星兒身后去報道。

        “媽媽，我以后也不能讀書嗎？”月兒走到蓮花身邊，小聲問道。

        月兒已經3歲了，知道讀書是好事。

        “別胡說，”蓮花看了眼蹲在地上哭的賀小棗，和月兒小聲道，“你放心，等你到了讀書的年齡，媽媽一定會想辦法讓你讀書的。”

        賀小棗讀不讀書蓮花并不關心，總之是賀隊長的決定。而自己的女兒月兒是一定要讀書的，蓮花想讓月兒和城里的知識青年一樣上高中甚至上大學，這樣以后也能嫁個好人家。

        “小棗，把碗筷拿去洗了。”蓮花捶捶腰，吩咐賀小棗去干活。

        心里難過的賀小棗洗著碗筷悶悶不樂，就連隔壁的小豆妹妹過來了也沒用。

        “你想讀書嗎？讀書要多少錢？”小豆問道。

        賀小棗掰著手指頭算，“學費一學期兩塊五，鉛筆4分錢，本子7分錢，還有橡皮擦也要錢。”

        書本的話學校都是用上一屆學生留下來的舊書。

        小豆想了想，牽著小棗姐姐回到自己家，給她拿了五塊錢，“走，咱們去學校報道。”

        “………”賀小棗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稀里糊涂地被小豆妹妹牽著往學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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