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夜夢魘
青春時光,總是與汗水、奮斗和夢想這些詞息息相關,嚴振華和李冰河也不例外。
為了能在一個月后的專業體校選拔賽上拔得頭籌,嚴振華和李冰河緊緊抓住“內點拋兩周”這根救命稻草。接下來的近一個月里,專業體校的學生每日都能看到一對雙人滑選手,不厭其煩地訓練著同一個動作,卻從未成功過。眼看比賽臨近,兩人心中焦灼,只能將壓力轉換為動力,越發勤奮地刻苦練習。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比賽的前一日,有了轉機。
那日,不知已經摔倒過多少次的李冰河再一次被嚴振華拋向空中,凌空的李冰河收緊全身肌肉,在下落的過程中忽然福至心靈,成百上千次摔倒中積累下來的靈犀在那一瞬忽而降臨,李冰河憑借著肌肉記憶微微調整重心,緊接著取代以往的身體摔落時的悶響,隨著“嚓”一聲冰刀劃過冰面的聲音,李冰河踉蹌了幾步后,在冰面上站住了。
成功來得太艱難也太突然,兩人在愣怔幾秒才后知后覺,隨后同時爆發一陣歡呼。剛剛嘗到成功的喜悅,兩人就迫不及待地進行了第二次的嘗試,拋起、旋轉、落冰!再一次成功。
嚴振華沖過來,抱著李冰河在冰上轉圈,激動不已,仿佛已經贏得了明天的選拔賽一般。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曲教練瞧著兩個孩子被勝利沖昏頭腦的模樣,無奈地搖了搖頭,踱步走過來,澆了一盆冷水。
“就你們這個內點拋跳,十次有九次摔倒,成功一次站得也不穩。明天上場不能用,還是按之前的,用后外拋跳動作。”
剛升起的希望之火還沒燃起來就被澆滅,兩人瞬間低落不已。
曲教練怕兩人喪失了信心,給他們吃定心丸:“別喪氣,依經驗來說,比賽中能不能完整跳下來零失誤,才是最關鍵的。”
翌日,專業體校選拔賽如期而至,比賽場館內各處可見懸掛的大紅色橫幅,不同項目的比賽場地分設于各處,館內人聲鼎沸。短道賽場上,唐劍旗開得勝,毫無懸念地贏下比賽。
休息室里,嚴振華和李冰河聽著外面一陣陣歡呼,心里都打起了鼓,旋即,喇叭里傳來報分聲:
7號選手林峰、秦玥,自由滑總得分4.7。
兩人身旁,一個剛比完賽的女選手毫無預兆地哭了起來,撲進搭檔的懷里:“完了,排到第三了,這一輩子難道就跳業余了?”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重重地壓在了嚴振華心口。嚴振華還來不及調整心緒,就聽到喇叭里傳來喊聲:
10號選手,嚴振華、李冰河,請到簽到處。
思緒恍惚間,嚴振華已經被李冰河拉著,一步步走向了賽場。場內人聲紛擾,嚴振華凝望著遠處排行榜上的分數,在上場的前一刻,忽然反手拽住李冰河。李冰河轉頭,正對上嚴振華異常認真的目光,嚴振華堅定的語氣在嘈雜的環境中越發清晰,他說:“小紅帽,現在前幾名的差距咬得那么緊,我們的技術難度沒有內點拋跳,就沒有足夠的優勢。”
李冰河心內一驚:“你的意思是?”
嚴振華聲音低沉有力:“這是這套動作的最后一個拋跳,如果前面動作完成度很好,我們就用后外拋跳,如果不夠好……”
嚴振華話至此處略頓了頓,似是有所擔心。意外地,李冰河看著嚴振華堅毅的臉龐,剛剛還忐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來,似乎只要這個人在身邊,她就有迎難而上的勇氣。
于是,李冰河心意相通地點點頭,堅定道:“那我們就用內點拋跳,搏他一搏!”
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賽場上,兩人彼此心跳可聞,《梁祝》纏綿悠揚的旋律響起,兩人翩翩起舞,無數個日夜的練習,無數次的摔倒爬起,綻放為此刻在冰面上的如夢如幻。專業體校教練跟曲教練在場邊不住地點頭。
然而,下一刻,他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在確認了幾秒后,他轉向曲教練,低聲問了句:“剛有塊瞅著不對勁?是丟動作了嗎?”
場上,即使已經盡力調整動作,但嚴振華的失誤還是不可避免地把兩個人推到了一個危險的處境,場邊的評委都已隱隱失望。但兩人不敢分心,只能更加盡力地完成每個動作。
一曲臨終,所有觀眾和評委已然不抱期待。此時,場中兩人忽然四目相望了片刻,在觀眾還沒讀懂那眼神中的千言萬語時,眾人訝異地看到嚴振華忽然高高將李冰河舉起。
評委們都心內一緊——這個起勢,不對!不是后外拋跳!
緊接著,所有評委和觀眾震驚的瞳孔里映照出了一道美麗的弧線——只見嚴振華把李冰河高高拋起,一身雪白的李冰河仿若一只蝴蝶,在空中旋轉兩周后,在嚴振華滾燙期盼的目光中,穩穩落冰。
一個完美的內點拋兩周!亦是李冰河和嚴振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完成的內點拋兩周!他們做到了!
全場沸騰。
華燈初上,入夜的街道行人稀少。在路燈的映照下,火鍋店玻璃窗里一片熱氣騰騰的白霧。火鍋店內,曲教練的兩對兒愛徒,林峰和秦玥、嚴振華和李冰河圍坐在桌旁,火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嚴振華給李冰河夾了一個肉丸子,冰河沖他使了個眼色。嚴振華會意,立即把肉丸塞進教練碗里:“教練,您先來一個!”
一直瞧不上嚴振華的林峰低聲吐槽:“狗腿子!”
酒過三巡,多年來被林峰踩在頭上的不滿涌上心頭,嚴振華借著酒勁兒,調侃林峰:“小紅帽,你那個內點拋跳做的,那好家伙,才練了一個月,連林峰師兄的眼珠子都看直了。”
此話一出,林峰立即面露慍色,眾人也都尷尬不語,嚴振華卻渾然不覺,繼續嘚瑟:“你自己說是不是?”
“夠了!給我坐下!”一直沒說話的曲教練終于忍無可忍,“你不說這個就算了。瞎嘚瑟什么?真以為自己做對了?賽場上臨時換動作,你是運動員啊,還是賭棍啊?兩個人的運動前途,是拿來給你賭博的嗎?”
嚴振華還想爭辯,被曲教練眼光一橫,????地低下頭去。李冰河也連忙表態:“對不起,教練,我們也是急昏了頭,以后絕對不會了。”
剛被羞辱的林峰咽不下這口氣,出言諷刺道:“鄉下來的,不懂規矩,可以理解。”
嚴振華一聽,登時怒火中燒,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在飯桌上拱起火來。嚴振華剛被曲教練呵斥一頓,本不想跟林峰起正面沖突,奈何林峰越說越過分,最后竟話里帶刺,諷刺他是李冰河養的小白臉。
隨著嚴振華揮出去的拳頭,兩人多年的積怨徹底爆發。
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打了一架又被訓了一通的嚴振華,耷拉著腦袋,沉默不語地跟在李冰河身后。李冰河埋怨嚴振華沖動、暴躁,嚴振華默默聽著,也不言語。兩人沉默地走到分岔路口,已經能遠遠看見李冰河家的樓頂,嚴振華才忽然拉住了李冰河。
路燈暖黃的燈光下,嚴振華鄭重其事地望著李冰河,鼓起勇氣道:“教練說得對,今天我冒險的選擇的確有點兒沖動,但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能配得上站在你身旁。”
嚴振華話里沒有挑明的愛意惹得李冰河心動不已,明亮的月色中,李冰河臉色緋紅一片。
此時,嚴紅家里滿屋子人正忙前忙后地準備慶功宴,最后一道菜剛出鍋,嚴振華正好帶著李冰河和唐劍一起進了屋。嚴振華瞧著一桌子的菜,受寵若驚:“這么多菜,吃得完嗎?”
曲潔端上最后一道菜,眾人圍桌而坐,嚴紅笑得合不攏嘴:“今兒姑姑高興。這么多年的苦沒白吃,我也算跟我哥有個交代了,大華,等吃完了你就去給你爸寫封信,報個喜。”
老林給嚴振華倒上一杯酒,給自己也滿上了一杯,一飲而盡,乘著酒興感慨不已:“是啊,最近廠子搞什么勞動合同改制,不少車間都有人下崗,搞得人心惶惶,好在孩子們有好消息了,日子還算有盼頭兒。”
晚飯過后,眾人圍在客廳的茶幾旁,邊說笑著邊寫信。唐劍醉意上頭,在沙發上模仿起郭富城的動作來:“對你愛、愛、愛不完……”
此時,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嚴紅來不及放下果盤,便笑呵呵地去開門,門口是一臉風霜、心急火燎的王嬸,王嬸往屋里看了一眼,把嚴紅拉到跟前,耳語了兩句。
隨后,一聲盤子掉落的聲音嚇得嚴振華一激靈,他好奇地往門口看了一眼,正瞧見嚴紅搖晃的身子虛脫一般地向墻腳倒去。嚴振華心內一驚,趕緊跑過去扶住嚴紅。
嚴紅眼神呆滯地望著嚴振華,幾乎不能言語。嚴振華哪里見過嚴紅這般模樣,著急地看向王嬸。王嬸嘆了一口氣:“大華,你奶奶沒了。”
這個晴天霹靂瞬間讓一屋子的人傻在原地。
次日,天還沒亮,心情低落的嚴紅和嚴振華就帶著果果踏上了去往客運站的小路。清晨的客運站十分冷清,只有一個提著包裹的身影等在門口,三人走近一看,那人居然是已經收拾好行裝的唐劍。
于是,一輛客車在清晨的夜幕里,緩緩駛出客運站,載著滿滿的鄉愁。
客車在晨霧中漸漸變為了一個小小的黑點,李冰河才拎著兩大袋子餅干和水果,氣喘吁吁地跑進客運站,看著已經駛遠的客車,李冰河懊惱不已。
李冰河無精打采地回到家時,蓋麗娜已經做好了一桌豐盛的早餐。蓋麗娜起開一瓶大白梨汽水,又給李冰河夾了一個蝦。李冰河賭氣地把蝦夾回了盤子里。蓋麗娜一看女兒真生氣了,軟硬兼施,先是虎著臉警告:“你別來勁啊!”
隨即又軟下語氣:“媽早上沒叫醒你,不是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嘛。”
眼見李冰河消了氣,蓋麗娜這才神神秘秘地從屋里拿出一個信封,美滋滋地遞給李冰河:“冰河,你語言學校的offer下來了,我今天特意托司機去郵局取了回來。我的小冰河要去美國啦!”
李冰河一聽這話,登時冷下臉來:“你哪兒弄來的這東西?我跟你說過了,我不想出國!”
母女之間的大戰因為這個話題一觸即發,李冰河一清早的委屈連同著這件事一起爆發出來,她宣示著自己的人生主權:“我絕對不會去美國,我要一輩子留在這里,跟大華哥滑冰,成為專業運動員,為國家爭光!”
說不過女兒的蓋麗娜忽然被巨大的恐懼包圍,她仿佛看見了生命里的那道光在被自己的女兒親手熄滅,她辛辛苦苦寄托在女兒身上的美國夢要碎了,這是她不能忍受的。
想到這里,蓋麗娜忽然就歇斯底里起來:“滑冰跟去美國念書能比嗎,你自己心里沒數嗎?你看看你舅舅在美國,日子過得多好。你再看看咱現在過的什么生活?在這個破地方窩窩囊囊一輩子,我絕不答應!”
言罷,怒火中燒的蓋麗娜不由分說地就把李冰河關進了屋子:“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真當我管不動你了?你不是想不通嗎,那就想通了再出來。”
隨著“咔嗒”一聲房門被上鎖的聲音,李冰河推了一下房門,不可置信地發現門居然被從外面鎖上了。李冰河氣憤地拍著房門喊了許久,最后頹喪地回到窗前,遙遙地看向嚴振華家的方向。
此時,遠方的雪鄉里,遠遠能聽見嗩吶響徹山谷的悲鳴。
嚴義國母親的屋頭右邊早已掛上長長垂下的掛壽,靜得沒有一絲哭聲。堂屋正中的牌位多了一個,寫著嚴義國母親的名字,老人家慈祥的黑白照片也已經掛在正中間。靈堂設在屋里,兩側碗口粗的白蠟燭燒到底兒。蠟燭的煙氣彌漫在屋子里,讓一切都有一種不真實感。親戚圍在屋里,或坐或跪地守靈。
嚴義國正站在靈位前擦拭母親的照片。他的頭發已經斑白雜亂,動作也有些遲緩,放回抹布的時候一個踉蹌,猛地扶住桌子才沒跌倒。
響動驚醒了睡在嚴紅懷中的果果,果果眨眨眼:“是姥姥回來了嗎?”
稚嫩的童音回蕩在屋內,一屋子的人紛紛掉下眼淚,嚴振華眼眶通紅,扶著一語不發的父親:“爸,沒事吧?”
嚴義國咳嗽了兩聲:“沒事,一會兒就出殯,我去外面準備準備。”
眾人為嚴義國母親出殯,隊伍整齊地站在門口準備出發。嚴義國眼窩凹陷,憔悴得胡楂兒都沒刮。他抱著母親的照片,嚴紅抱著牌位,嚴振華、嚴紅丈夫和果果跟在一旁。唐劍在隊伍中舉著白幡兒。
王表叔手里拿著瓷盆,大呼:“長子、長孫摔孝盆!”
嚴義國看著黑白照片,恍若未聞。
王表叔說:“義國,鄉親們都等著呢,送老人上路,別耽誤了時辰。”
嚴紅說:“哥,媽走了,咱們沒娘了!”
嚴義國心中悲痛,久久不肯接盆。王表叔將盆遞給嚴振華,他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連同單薄的衣服被風吹得顫抖,心里一酸,用力將盆摔在地上。瓷盆落地的瞬間,像花瓣一樣炸開,發出凄厲的“噼啪”聲。
王表叔高喊:“起棺!”
一時間嗩吶聲、哭聲齊起,隊伍緩緩前進。嚴振華堅定地走在隊伍最前面,為奶奶開路,一個個的瓷盆擲地有聲。隨著清脆的聲音,一雙雙腳踩過陶瓷碎片,白幡兒飄舞,紙錢飛撒,飄落過嚴紅等人哀泣的臉,也飄落過黑白照片中奶奶慈祥的笑臉。
白雪皚皚的村路上,嚴義國高大卻略有些蹣跚的背影和嚴振華年輕筆挺的身影合為一體,融進雪鄉的風雪里,嚴振華也仿佛從嚴義國手中接過了這個家的重擔。
深夜,嚴家客廳里,還未從悲痛中緩過勁兒來的一家人正沉默地疊著紙錢,突然間門被敲響,嚴振華以為是唐劍,嘟囔著:“我都說了,晚上不用他幫忙。”
一家子人都情緒低落,只有尚不懂得生老病死的果果興高采烈地邊喊著“唐劍哥哥”邊跑去開門。然而,打開門,門外站的卻不是唐劍哥哥,而是雙眼通紅、風塵仆仆的嚴森林。
嚴紅一見嚴森林回來了,趕緊接過他手里的大包小裹把人拉進了屋,一家人趕忙圍攏上去問東問西,嚴紅到后廚給嚴森林下面條,果果怕生,躲在嚴振華身后,嚴振華把果果抱起來,讓她認人:“這是小舅。”
果果奶聲奶氣,童言無忌:“你就是小舅啊,為啥在家里從來沒見過你啊。”
小孩子的話讓嚴森林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嚴森林尷尬地笑笑,打開兩個包裹,開始往出一樣一樣掏禮物,果果擺弄著沒見過的稀罕玩意兒,開心得不得了。
嚴森林偷偷瞄了一眼一直沒說話的嚴義國,從包裹里拿出一雙亮面鱷魚皮鞋,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走到嚴義國面前:“哥,給你買的。試試?”
嚴義國冷哼一聲:“你倒還記得回來是來干嗎的!”
嚴森林有些訕訕的:“大哥,我剛去看過媽了。”
嚴義國一言不發,彎腰拿起皮鞋和嚴森林的包裹,一把扔在外頭雪地上。
“滾!別管我叫‘哥’了,讓你不著家,不是要闖嗎,就別回來啊!”
“哥!我真的一收到消息就往家趕了。”
嚴義國不給嚴森林解釋的機會,一把將嚴森林推出門外。
嚴振華瞧了一眼窗外呼號的北風,于心不忍,暗戳戳給嚴森林求情:“爸,這么冷的天,你氣也氣過了,何必呢。”
很快,嚴振華也被殃及池魚,攆出了家門。看著無情緊閉的鐵門,嚴振華聳聳肩,苦笑道:“走吧,去唐劍家湊合一晚吧。”
言罷,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了院子。
“可咋整,你爸這次好像真生我氣了。”
“你十二年回來的次數真的一只手也就數完了,奶奶的頭七你都沒趕上,你說我爸能不生氣嗎?”
“大華,你能想個法兒,讓你爹快點兒消氣不?”
“有。”嚴振華略一思量,計上心來,神秘兮兮道,“但是可能要受點兒皮肉之苦。”
把人攆走后,嚴義國的心里并不平靜。柜子上整整齊齊擺放著嚴母織好的毛衣,還沒來得及給嚴森林郵過去。嚴義國用手指擦拭著全家福照片,低聲念叨:“娘,森林回來了。您放心吧,看著胖乎了,在外頭一點兒沒餓著。”
嚴紅知曉哥哥嘴硬心軟的毛病,邊整理嚴森林留下的大包小裹,邊說:“他倆去唐劍家了,你放心,凍不著。”
嚴義國嘴硬:“我問那倆臭小子了嗎?你咋那么愛瞎操心。”
嚴紅知道他口不對心,笑笑就拿起東西帶上門走了。嚴義國一夜未眠,一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星星點點的燈火亮起,他抬起沉重的身子剛要出門。門外忽然一陣腳步聲,下一刻,門被打開,嚴森林被人一把推搡進屋子。嚴義國心知這又是嚴振華想出來的鬼主意,臉色陰沉地過去推門,一推發現門居然是鎖上的。
“嚴振華,你皮是不是又緊了!”
“爸,我也是為了你倆好。你有火就往我小叔身上撒啊,新愁舊恨,千萬別留情。”
言罷,兩陣腳步聲“嗒嗒嗒”地遠去,徒留屋內大眼瞪小眼的兄弟倆。嚴義國見開門無望,返身回轉,這一動不要緊,嚇得嚴森林抱著手里的皮鞋躲到了角落里。兩個人沉默許久,待嚴森林雙腳微微發麻之時,嚴義國長長嘆了一口氣,起身往堂屋走,沉聲道:“進來,給媽上炷香。”
嚴森林眼睛一紅,趕忙跟了上去。嶄新的牌位前,嚴森林手持爐香,哽咽許久,跪下來朝著牌位磕了三個響頭:“媽,我回來得晚了,這些年也一直沒在您身邊。哥怪我,我也怪我自己,但您放心,我們兄弟姐妹三個,以后肯定會好好的。您放心走。”
嚴義國聞言,忍不住鼻酸:“外頭的世界當真那么好嗎?真的值得嗎?”
嚴森林未答言,轉身把皮鞋拿過來,走到嚴義國跟前,蹲下了身子,嚴義國下意識地躲閃,嚴森林又湊過去:“哥,新時代了,咱家也該穿新鞋走新路呀!”
嚴義國看著嚴森林彎下去的腰,多少年的心結忽然就釋然了,他伸出腳穿上新鞋,在屋子里走了兩步,發出“嗒嗒”的聲響。
此時,一直貓在門外的嚴振華和唐劍已經扒著門縫等了大半天了。嚴振華心里納悶兒,按照以往的經驗,這老哥兒倆非要急赤白臉打一頓,才能達到化解矛盾的療效,今兒這情景倒是有點兒讓他摸不著頭腦。
此時,飄絮一般的小雪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塊一塊砸下來的鵝毛。兩人凍得忍不住搓起手來,唐劍遭不住,摸摸搜搜地從懷里掏出一瓶人頭馬的洋酒。
嚴振華眼睛發亮:“哪兒來的,我之前在哈爾濱見過,這加拿大酒啊。”
唐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叔包里的,早上掉出來了,給我瞅見了。”
唐劍擰開酒,兩人猛灌了幾口。沒一會兒,兩人臉上就紅彤彤一片了。他們喝得有些上了頭,說話也開始不著邊際起來。唐劍仰頭看著漫天雪花飛舞,忽然來了興致,戳戳嚴振華,攛掇道:“明兒就回省城了,咱要不要現在去痛快一次?”
嚴振華心動不已,但瞧了一眼緊閉的家門,又躊躇起來。唐劍一眼看穿嚴振華的心思,大大咧咧道:“別瞅了,這倆老小孩兒沒事了,這雪要是不滑,那可是暴殄天物啊,太浪費了。”
嚴振華還是有些猶豫:“奶奶還沒過頭七。”
唐劍有些喝醉了,拍著他的肩膀:“嗐!你忘了,小時候下大雪,還是你奶奶把咱帶上山滑的雪,當時可是,直接把咱倆摁爬犁上就往山下踢。奶奶是灑脫人,能計較這個?”
唐劍見嚴振華猶豫:“你不走,我可走了!去不去?一句話的事!”
嚴振華喝干了最后一口酒,豪邁道:“去!”
唐劍和嚴振華背著雪具,氣喘吁吁地登上山巔,兩人酒氣上涌,敞開衣領子納涼氣。從山巔一覽而下,都是潔白無瑕的新雪。整個世界潔白靜謐,間或幾聲鳥鳴。嚴振華看著面前的壯美雪景,心中陡然升起無限感慨。突然,他朦朦朧朧憶起了兒時,奶奶教自己滑雪的情形。回憶中,他似乎看到雪山山巔,奶奶微笑著鼓勵他的模樣:“不怕啊,大孫子,奶奶在呢!”
嚴振華突然悲從中來,借著酒勁兒,對著天空吶喊:“奶奶!奶奶!”
雪山中,回蕩著嚴振華的聲音,空曠、遼遠。嚴振華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他狠狠地擦了一把。
唐劍安慰道:“哥,別傷心了,奶奶是個好人,她一定會在天堂看著咱們,保佑咱們的。”
嚴振華點點頭,隨后,兩人一前一后往山頂上爬。兩人好不容易攀上陡峭的險峰,雪已漸大,被呼嘯的北風裹挾著打在臉上。兩人看著雪路陡峭,不禁都有些發怵。嚴振華心里打鼓:“雪越來越大了啊!要不今兒還是算了吧!要是一會兒雪大起來,連方向都辨不清就糟了。”
唐劍酒勁兒還沒過:“怎么會!咱哥兒倆從小在這野山里長大,迷過路嗎?”
“上都上來了,走吧!”還未待嚴振華反駁,唐劍突然從嚴振華臉上一把搶過他的墨鏡戴上,一溜煙就不見了。
嚴振華沒辦法,只好壯著膽子,跟了下去。唐劍的雪具激起巨大的雪霧,嚴振華看不清前路,努力控制方向。嚴振華喊了幾聲“唐劍”,話還沒出口,就被冷風噎回肚子里。兩人七拐八拐,竟然來到了一片密集的雪林。唐劍明顯慌了神,眼鏡被雪糊住,什么都看不見。突然不遠處躥過一只野鹿,唐劍的雪具猛的一個趔趄,摔進了一個大洞之中。嚴振華剎車未及,也一起沖了下去……
大雪紛飛,天色漸晚,嚴家客廳里,桌上的團圓飯已經擺好,熱騰騰的飯菜冒著香氣,糊住了窗戶。果果用小手擦了擦窗戶,映出外面風雪交加的嚴寒天氣。嚴紅時不時開門往院子里張望,每次開門,大風都灌進一股呼嘯的風雪。
嚴義國再也坐不住,準備出門找人:“我去找找。”
嚴紅攔住嚴義國:“再等等吧,大華懂事,知道家里人惦記,估計一會兒就回來了。”
嚴紅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嚴紅松了一口氣:“我就說吧。”
嚴紅小跑著打開門,門外站著的卻是唐劍父母,只見兩人滿身風雪,神色焦急,一見嚴紅就問:“唐劍在你家嗎?”
嚴紅一愣:“沒有,大華也沒回來。”
唐母一拍大腿,急出了哭腔:“完了,我看他拿著雪具走的,肯定去滑雪了。”
嚴義國聞言,臉色大變,撈起一件棉襖披上,起身去拿頭燈和繩子:“不行,風雪怒號的,天又擦了黑,我這就去找他們。”
臨出門前,嚴義國又囑咐唐父:“老唐,你們兩口子去村里多喊些鄉親幫忙,從村口往后山一路去找。”
趕著下山的太陽,嚴義國領著嚴家眾人一路風霜,直接穿過屯子往后山去了。
唐劍夫婦在屯子里挨家拍門,隨后星星點點的鄰居穿著大棉襖,帶著火把和手電筒走了出來,從村子中央散開,開始搜索。夜色越來越暗,風雪卻沒有要停止的意思。深夜的雪山里,回響著鄉親們一聲聲的呼喊,可雪山就像是睡著了,不愿意發出一聲回應。
嚴紅尋人心切,著急地拖著果果走,果果一個趔趄,跌倒在雪地上,爬起身來,手里舉著一個紅色的小物件兒:“舅,你看!”
嚴義國就著手電筒的燈光一看,竟然是嚴振華的護身符,心中不由得慌亂,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嚴義國看著哈欠連天的果果,定了定神,囑咐嚴紅帶著果果回家里等嚴振華。言罷,抬步獨自朝后山的方向走去。
此時,深山的熊洞穴里,嚴振華和唐劍正拼命呼救,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熊洞太深,聲音根本傳不到洞外。嚴振華不愿坐以待斃,開始試著往洞外爬,但是每走一步,坑頂的雪就撲簌簌地掉下來,砸在他的腦袋上,他的腿在雪地里越插越深,卻沒有上升分毫。
此路行不通,嚴振華又瞄到了洞口的樹樁子,想要借樹樁子爬出去。兩人用雪橇豎起一個坡度去夠洞口,還差一大截。弄了半天,非但沒有爬上去,還把雪越弄越深。兩人不敢再動,只能停手。
眼看著月上中天,氣溫越來越低,兩人一遍遍地搓著手,用手捂著耳朵和臉頰,可是刺骨的夜風還是死命往身體里鉆。為了暖和身子,唐劍索性拉著嚴振華一起在洞里跳起舞來。外面朔風亂吼,里面兩人在自娛自樂,表面嘻嘻哈哈,內心卻十分焦急。
不知跳了多久,兩人手腳已經被凍得漸漸麻木。唐劍一時恍惚,腳下一軟,正面撲倒在地,唐劍只覺腦袋一痛,他懊惱地一抹臉,結果摸下來一手血。唐劍嚇得直叫:“血!血,我流了好多血!大華。”
嚴振華趕忙撲到他身前查看,只見他的額角被石頭磕破了,鮮血直流。嚴振華連忙用自己的圍巾給他擦。
又疼又冷的唐劍一下子恐懼起來:“怎么辦,大華,我是不是要死了?”
嚴振華安慰道:“這點兒小傷,不至于啊!少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嚴振華斜著身子伸長胳膊,用雪具拼命往上搭,可惜總是夠不到。很快,他的臉色也開始失去了血色,手腳也開始不聽使喚,最后,連雪橇都舉不動了。他哆哆嗦嗦地和唐劍躺在一起,兩人的氣息都漸漸微弱下去。
嚴振華用盡力氣翻過身,將唐劍抱住,眼看唐劍眼皮發沉,似要閉眼,嚴振華虛弱無力地搖了搖懷里的人:“唐劍,別睡!”
可唐劍還是緩慢又沉重地閉上了眼睛,唐劍的臉上已經結冰,人也失去了意識。冰冷的風雪侵襲而來,嚴振華漸漸看不清近在眼前的唐劍的模樣,眼皮不受控制地緩緩閉上。迷迷糊糊間,嚴振華出現了幻覺,他落入冰湖,一點兒一點兒往湖底沉,在即將窒息的一瞬,耳邊忽然傳來嚴義國的呼喊聲:“大華!”
嚴振華想回應,但張開的嘴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他掙扎著拿起旁邊的雪具,奮力敲向金屬板。
心急如焚的嚴義國舉著手電正呼喊著,猛然聽見一陣有節奏的敲擊聲從不遠處傳來,他激動地朝著聲音跑過去:“大華!你們在嗎?大華!”
一個微弱的聲音回應著他:“下……下面……”
嚴義國激動不已:“下面?好,別動啊,爸來了!”
嚴義國握緊了手里的繩子和手電,小心地靠近熊洞,一邊喊著兒子,一邊探頭下去,順著手電筒的光隱約看到兩人的衣服。他調整位置,再次趴下,終于找到了嚴振華和唐劍的臉。
“你們怎么樣?”
“我,我還好……但是,但是唐劍,怕是撐不住了。”
“沒事,爸來了啊!等著。”
嚴義國爬起身來想要下洞,但洞口的雪不斷往下掉,人根本下不去。他把肩上扛著的一卷繩子一頭拴在樹上,一頭往洞下扔去:“好孩子,站起來,快!接著!”
嚴振華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嘗試拽著繩子往上爬,可是身子被凍僵的他根本無力控制自己的手腳,無法握緊繩子。嚴義國又是心疼又是焦急:“這樣不行,我下來,你別動了。”
嚴振華指指自己發現的木樁:“爸,這兒,這兒有樁子。”
嚴義國在繩子上打了若干個繩結,留出一段距離綁在自己腰上。隨后繞過熊洞,將繩子拉直捆在對面的大樹上,另一端拴緊了洞口的木樁,這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從坑旁直接跳進了熊洞,雪花撲簌簌往下掉,幾乎要埋掉兩個孩子。他趕緊將兩個孩子刨了出來。
唐劍滿臉血碴子,已凍得失去意識。嚴義國立刻將身上的棉服脫下將他裹緊:“唐劍!唐劍!不能睡啊!”
嚴振華拍打唐劍的臉,掰開他的眼皮,唐劍的眼皮動了動,總算恢復了一點兒模糊的意識。嚴義國稍稍松了一口氣:“大華,來,你扶著他,喊他的名字,不能讓他再睡過去了!”
嚴義國解下腰間的繩子捆在嚴振華身上:“你踩著繩結,上得去不?”
言罷,嚴義國躬下身子,拍拍后背:“集中精神,不要怕!來,踩在我背上。”
“爸,你把唐劍攙過來,我背他出去。”
“不行,你自己都沒力氣,背著個人還能爬嗎?你先上去,一會兒我背他上來。”
“我年輕。”
“聽話,快!你要再不抓緊時間,等雪再下會兒,咱爺兒仨都得折在這里頭!”
嚴振華咬咬牙,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唐劍,竭盡全力地踩著父親的肩膀往上爬,雙手顫抖著拉住繩結。嚴義國感受到兒子的無力,大喝一聲,用力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一下子將他頂高:“用力!別泄氣!”
嚴振華咬緊牙關越爬越高,而嚴義國的雙腿因為重量壓迫,已經深深插在雪地里。嚴振華剛一爬上洞口,顧不得癱軟的雙腿,回身將繩子又扔了下去。
嚴義國接住繩子纏在自己身上,一手攙扶著唐劍,卻無法固定他。不得已,他用繩子繞在唐劍的身上,把他固定在背上。可繩子的長度不夠,嚴義國只能把雪靴解開,用鞋帶把唐劍捆在自己背上。背著一個人往上爬十分不易,嚴義國幾次快要跌落。他發現手套的摩擦力不夠,索性丟了手套,徒手往上爬。手被勒出道道血絲,他卻咬緊牙關往上爬。背上的唐劍仍然昏昏沉沉沒有意識,到洞口處,唐劍的鞋被樹枝一刮,掉落進身后的熊洞里。
快到洞口時,嚴振華不顧雪崩的危險撲過來抱住二人,奮力往上拖:“爸!把手給我!”
三人一起跌倒在雪地上,下一瞬間,洞口因為難承其重,雪塊不斷往下落,轟然一聲,熊洞轉瞬間徹底被淹沒。
父子二人相視一眼,死里逃生,心有余悸。
倒塌的洞口旁,嚴義國見唐劍光溜溜的右腳,四下找了一圈,沒找到鞋子,一咬牙,脫下自己的棉鞋,嚴振華本能地去攔嚴義國的動作:“爸!”
嚴義國一把甩開嚴振華的手,利索地把棉鞋套在了唐劍的腳上,隨后卸下圍巾裹在自己腳上:“別磨嘰,他以后還得靠這腿吃飯,我走起來,就沒事了。”
在沒過膝蓋的積雪中,嚴義國背起唐劍,引著嚴振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沒一會兒,風霜就將嚴義國露在外的眉毛、眼角都染成了霜白。嚴義國裹著圍巾的右腳早已被雪水滲透,北風一吹,就在赤裸的腳上凍成刺骨的寒冰,嚴義國的右腳也從最初的疼痛變為了麻木,他咬緊牙關,艱難地抬起右腳向前邁著,終于在精疲力竭之前,遙遙望見了一簇火光。
強撐的一口氣松了下去,嚴義國腳下一軟,跪在雪地中,嚴振華聞聲回頭,急忙去扶。嚴義國喘著氣,揮開他的手:“我沒事……你,快去找人……”
嚴振華糾結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嚴義國和唐劍,又看了看遠處尋人的燈火。一咬牙一跺腳,用袖子抹了一把臉,蹣跚著踩著深雪往屯子里跑去。
雪地里,嚴義國摟著昏迷不醒的唐劍側躺在雪地上,唐劍的臉上已經沒有血色,嘴唇凍開,宛若僵死。嚴義國從頭到腳布滿風霜,裸露在外的右腳已經被帶血的冰碴兒凍牢,變成青白色,他喘著粗氣:“就快回家了……咱爺兒倆,堅持住……”
身體的溫度在迅速流失,在失去意識前,嚴義國視線里的最后一幕,是遠處一片靠近的燈火和嚴紅帶著哭腔的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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