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窗口
日月窗間過馬。
七年時光匆匆而過,1991年的哈爾濱已初露“東方小巴黎”的風韻,放眼望去,街頭巷尾是鱗次櫛比的歐式建筑,街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車流和人群,Beyond的《光輝歲月》從街頭巷尾每一間小商鋪門前斜掛著的收音機里飄出……
一切新生機都在城市的每一處皮膚和細胞里生長和蛻變著。同樣蛻變的還有見證這個時代變遷的孩子們,當年“雪鄉三俠”有驚無險地進入業余體校后,冰上七年時光的打磨,早就讓三人脫胎換骨。
嚴振華和唐劍早已經退去青澀,蛻變為神采飛揚的少年,李冰河更是女大十八變,出落得越發伶俐動人。又一個寒假結束后,李冰河去車站接上兩人后,三人一路歡聲笑語去學校報到。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體育處在起步階段,然而作為冰雪之鄉的東北,冰雪競技運動卻早已成了很多孩子人生的重要選擇,成了家境貧寒的孩子們想要出人頭地,走出雪村的一條重要途徑。因而年輕的冰雪運動員一時間如雨后春筍,一茬一茬往出冒。
可時代條件等各方面所限,運動員們的訓練環境卻艱苦無比。其時,業余體校還都沒有自己的冰場,只有體工隊和專業體校有冰場。業余體校的運動員只能起早貪黑,在專業體校運動員上冰前和下冰后,抓緊一切時間訓練。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嚴振華和李冰河在業余體校里曲教練的帶領下,已經小有階段性成果,兩人假期之前攻克了難度不小的拋后外結環兩周。而唐劍更是在進入體校后,把他的滑冰天賦展現得淋漓盡致,很快在短道速滑隊里一騎絕塵,成了重點培養對象。
街上行人匆忙,嚴振華、李冰河和唐劍一路走,一路述說著假期的見聞和感受。李冰河走在前頭,倒退著和兩人聊天,說到要學的新動作,李冰河興奮不已,腳下一跳,比畫起來。不料身體一個不穩,踉蹌著跌了出去。
這一個動作,瞬間牽動了兩個少年的心,就在李冰河馬上要跌倒之時,一左一右兩只有力的手同時扶住了她的雙臂。李冰河朝著搭檔嚴振華彎起眼睛,笑瞇瞇地說:“嚇死我啦!
隨即兩人四目相對,笑了起來,興致盎然地談論起他們的新動作。徒留另外一個怦然心動的少年,訕訕地收回了那只不被在意的手。
少年心思總是詩,詩有爛漫,也有悵然。
上冰時間分秒必爭,開學第一天下午,趕在專業體校的人出去拉練的空當,曲教練見縫插針地帶著雙人滑的隊員來蹭冰場。
與唐劍在短道速滑的獨領風騷不同,李冰河和嚴振華在雙人滑隊伍這幾年,可謂穩坐萬年老二的位置。而雙人滑隊伍里首屈一指的自然是林峰和秦玥這一對師兄師姐組合。每次嚴振華和李冰河剛攻破一個技術動作,眼看就要趕上他們的進度,林峰和秦玥轉眼就又攻克了更難的技術難關。
于是,開學第一課,眼見嚴振華上肢力量有些退步的曲教練,特意讓林峰和秦玥給兩個人一個下馬威,給他們施加點兒壓力。曲教練讓林峰和秦玥給他們演示要學習的下一個技術動作——內點冰拋跳。
林峰和秦玥氣定神閑,默契十足,林峰毫不費力地將秦玥拋起,秦玥優美的身體在空中旋轉后,穩穩落冰。一套動作下來干凈利落、行云流水,引得周圍訓練的選手和助教都紛紛注目,嚴振華和李冰河眼中滿是羨慕和向往。
曲教練借機敲打嚴振華:“你看見你師兄沒,男選手上肢力量多重要。你就輕點兒嘚瑟吧,別仗著有點兒天分,就在我這兒摸魚。難度系數差0.5的兩個動作,對技術和素質要求直接上了一個臺階。再給我偷懶;模捅孪雽W會!
“是!絕不摸魚!絕不偷懶!
“少來嘴把式,到你倆了。”
兩人依言滑到場中,曲教練在場邊指導,李冰河緊閉雙眼,腦中閃現秦玥起跳時所有的細節動作,而后跟嚴振華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第一次向新動作發起挑戰。
嚴振華扶住李冰河的腰,看準時機將她拋出去,李冰河肌肉發力,在空中旋轉。然而,落冰的一瞬間,隨著曲教練的一聲疾呼:“注意重心!”李冰河已然整個人重重地摔在堅硬的冰面上,一股鉆心的痛從戳地的手掌傳來,淚水生理性地涌上眼眶。嚴振華一陣心驚,急忙跑過來查看情況。起身的工夫,李冰河已經把淚水忍了回去,露出笑意:“我沒事!
曲教練勒緊一下韁繩后,又來給兩匹馬兒松松綁:“不要急,林峰他們也練了四個月才掌握!
李冰河稍稍松了一口氣,曲教練卻又話鋒一轉:“但冰河,你內點還是得多琢磨,還有,你得相信隊友。”
深諳李冰河脾性的嚴振華怕她壓力太大,趕忙主動化解,笑嘻嘻道:“教練放心,我這就去舉鐵,等我足夠強壯了,我搭檔就有信心了!
黃昏時分,結束了一日訓練的兩人并肩走在林蔭路上,夕陽把李冰河的心事像影子一樣拉長,李冰河在肚子里裝了一天的話,終于忍不住傾吐出來:“大華哥,對不起,內點確實是我的短板。”
嚴振華一愣,瞧著身旁李冰河垂頭喪氣的模樣,一咂吧嘴,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趕明兒我就偷著把我姑父的藥酒喝了!
李冰河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詫異道:“啥?”
嚴振華忽然咧嘴一笑,逗她:“喝了酒勁兒大啊,肯定能把你拋得高高的,想轉幾周就轉幾周。”
李冰河被嚴振華逗樂了,心上的陰霾被一掃而光。
“我也不省糧食了,每頓必須吃他個三碗米飯,力量上來了,那還不輕輕松松世界第三啊。”
“咱能有點兒出息,保二爭一不行嗎?”
“也對,咱這必須沖冠軍啊——你看,林峰師兄他們那對,眼睛都長在腦門兒上,咱練會了也得讓他們瞧瞧咱的實力!
兩人正聊得熱火朝天,嚴振華的脖子忽然被人回手一勾,隨即唐劍一張大臉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兩人中間:“嘮啥呢?”
嚴振華笑著搭上唐劍的肩說:“一會兒小紅帽搬家,沉的東西都讓你搬!
唐劍愣怔:“小紅帽要搬家?往哪兒搬啊?”
嚴振華攤手:“她非要保密。”
李冰河神秘兮兮:“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十多分鐘后,李冰河帶著目瞪口呆的兩個大男孩兒站在了一條馬路邊。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地理上的階層劃分還不明顯,處處可見錯落而建的干部樓和平房區。此刻,嚴振華正不可思議地仰頭看著面前的干部樓,干部樓嶄新莊嚴,幾間陽臺上掛著幾件漂亮的皮衣或者中山裝。一路之隔的對面,是一片平房區,一戶挨著一戶,有鐵皮焊的,也有磚砌的,晚飯時分,家家戶戶的炊煙從房頂的煙囪飄出,人間煙火,熱鬧非凡,而嚴振華的姑姑嚴紅家就是那片炊煙中的一縷。
嚴振華驚訝地看著兩個力工氣喘吁吁地往樓上搬東西,不可思議地說:“你搬這兒來了?咱倆家就隔了一條馬路啊!
李冰河說:“驚喜吧?”
嚴振華還處在狂喜中,被旁邊已經擼起袖子的唐劍拽了一把:“還瞅啥呢,走吧,開干!”
嚴振華和唐劍剛大汗淋漓地抬著一個茶幾跟著工人師傅一起上了樓,一進門,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嶄新的地板上和偌大的房間里,已經堆滿了高檔家具、真皮沙發、床、梳妝臺……精致的木質家具還都鑲著金邊,氣派得不得了。
一個穿著講究、燙著時髦的卷發的女人尖聲指揮著正在擺放沙發的力工:“小心點兒啊,可別蹭著墻磕著門啥的,我那可是真皮的!”
女人轉過身來,面容姣好,雖然多年未見,嚴振華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是李冰河的媽媽。嚴振華不由得有些緊張,下意識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卻被李冰河拉上前去。李冰河笑著跟蓋麗娜介紹兩人:“媽,這是唐劍,這是我大華哥!”
蓋麗娜笑逐顏開,向嚴振華伸出手:“哦,大華啊,一晃都長這么大了?”
嚴振華忙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跟李母握手:“阿姨好!”
李母笑著說:“你來哈爾濱一直住哪兒?”
嚴振華指指對面說:“我住我姑姑家,就在對面。”
李母順著嚴振華的手,看到了那片低矮的平房區,眼中的熱情瞬間冷卻,上拉的笑肌也放了下來,不咸不淡道:“哦,那倒是挺近的。”
說完,不再搭理嚴振華,徑直轉身去指揮力工擺放家具,嚴振華沒察覺到蓋麗娜態度的變化,分外積極地湊上去幫忙,使足了力氣幫著力工,把一件又一件大件兒家具搬上來,一個勁兒地在李母面前賣力氣。但蓋麗娜在得知嚴振華住在平房區后,再也沒正眼看過他。
干部樓里搬來了新領導,這關乎工人們生計的小道消息隨著炊煙立馬就飄進了各家各戶,沒一會兒,干部樓前就圍攏了一群看熱鬧的男女老少。眾人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傳播著毫無依據的流言蜚語,有人說這廠長是過來改革的,有人說改不了,都來過多少任廠長了,只要不改朝換代,誰當皇帝都一樣。
嚴紅也被女兒果果拽著過來看熱鬧,眼尖的王嬸一眼就在搬家的人里認出了嚴振華:“大華認識新廠長一家啊?”
嚴紅看到跟李冰河一起搬上搬下的嚴振華,后知后覺道:“我也才知道,這新廠長的閨女是大華滑冰的搭檔。”
王嬸朝嚴紅擠眉弄眼道:“這關系不就攀上了嗎?”
嚴紅冷哼一聲,朝一旁跟下來的蓋麗娜努努嘴說:“他們家的關系可不是好攀的,那廠長夫人原本是我們村子里的,聽說防親像防賊一樣!
王嬸笑了,低聲說:“這么勢利忘本的,看她打扮那樣兒,是挺濃妝艷抹的哈!
嚴紅一個不留神的工夫,嚴紅幾歲的小閨女果果不知何時就鉆到了嚴振華身邊,像模像樣地也搬著一個小花盆跟在幾個人屁股后邊。幾個人說說笑笑地搬到三樓,嚴振華一邊扛著梳妝臺往上爬,一邊吐槽曲教練:“一見曲教練我的心就突突,讓我舉鐵,還說我像扔麻袋!
“那我是像麻袋還是像鐵塊啊?”
“當然都不像了!弊呃鹊臒艄饣秀,映照在李冰河緋紅一片的臉頰上,嚴振華心里沒來由地一動,情不自禁道:“小紅帽,我咋覺得一個假期,你就變樣了呢?”
“啊?我變樣了嗎?”
嚴振華心里那股莫名的情愫讓他沒來由地磕巴起來:“就變得更……更……”
“冰河,你過來幫我一把!眹勒袢A的話說到一半,陡然被背后的一嗓子嚇得一激靈。嚴振華回頭,只見蓋麗娜一臉警惕地盯著兩人,嚴振華不由得心虛,趕緊道:“小紅帽,你去幫阿姨吧,我等唐劍上來一塊兒搬!
搬完最后一件家具,大汗淋漓的嚴振華和唐劍站在窗臺前,迎著撲面而來的涼風。目之所及,是幢幢高樓,嚴振華第一次站在高處俯瞰這個城市,忽然一股難言的感慨生發于胸:“原來哈爾濱這么大,都望不到頭兒!
此時,李冰河搬出一個花盆擺在窗臺上,嚴振華收起滿腹感慨,跟李冰河使了個眼色,李冰河立馬會意。
片刻后,幾個人趁李冰河父母不備,一溜煙跑了出去。
幾個人從李冰河家溜出來后,在嚴振華的帶領下,直奔平房區,但他們沒有去嚴紅家,而是來到了一家冰糕鋪子。李冰河以為嚴振華要給自己買冰糕吃,嚴振華卻毫不見外,徑直推門進了人家屋子。李冰河看了一眼房門旁佇立的牌子——“曲家冰糕”,恍然大悟。
曲教練家中雖不似李冰河家富麗堂皇,但窗明幾凈,整潔大方。沙發上,一個跟李冰河年齡相仿的女孩兒正在看新聞,主播正在播報:
第十六屆奧林匹克冬季運動會于一九九二年二月八日至二十三日在法國阿爾貝維爾舉行,中國派出三十四名男女選手參加三十四個單項比賽……
這個女孩兒正是曲教練的獨生女曲潔。曲潔一見嚴振華,立馬興高采烈地跑過來。與李冰河的優雅清冷不同,曲潔有著平房區孩子特有的熱情大方,因而在嚴振華相互介紹過后,就毫不見外地拉著李冰河的手聊起天來,曲潔一張巧嘴滔滔不絕,一會兒夸李冰河有天賦,一會兒跟嚴振華夸帶自己的車床師傅厲害。不過,曲潔的自來熟倒是讓拘謹的李冰河的不自在緩解了些許。
閑不住的曲潔一轉眼的工夫就端著幾碗雪糕球樂呵呵地走了過來:“來、來、來,吃冰糕,這可是外面哪兒都吃不到的甜滋味,我爸買菜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唐劍瞧了一眼嚴振華碗里明顯大出一號的雪糕球,起哄道:“偏心眼兒,你大華哥咋比我的多呢?”
李冰河看了一眼嚴振華的碗,隨后目光在曲潔的臉上打量,只見曲潔嬌羞一笑,含情脈脈的目光瞟了一眼嚴振華,并不否認:“我就偏心,咋地?干架呀!”
嚴振華尷尬地笑笑,下意識地看向李冰河,正對上李冰河審視的目光,嚴振華生怕李冰河誤會,剜了一大勺雪糕,橫了唐劍一眼:“哪有,吃你的吧。”
三人之間,眼波流轉。
幾碗雪糕剛見了底兒,曲教練拎著一籃子菜就回來了,嚴振華立刻站了起來。曲教練一見嚴振華和李冰河都在,趕緊招招手,把兩個人叫過去:“正好有件事要跟你倆說呢。”
兩個人趕緊湊過去幫忙一起擇韭菜,曲教練把一個月后專業體校來選拔的事跟兩個人說了,曲教練叮囑兩個人一定要重視起來,因為屆時會有體工隊的老師前來,能否成為專業運動員在此一舉。
擇完韭菜,曲教練忽然拍了拍唐劍的肩膀:“小伙子,好好練,有前途!
嚴振華被曲教練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說得一愣,一時竟沒看明白曲教練跟唐劍在打什么暗語,一臉的莫名:“教練,你啥時候這么關注短道了?”
曲教練一愣,道:“短道速滑隊的保送名額是唐劍,他沒跟你說嗎?”
言罷,曲教練端著擇好的韭菜進了廚房,嚴振華愣怔片刻后,異常興奮地給唐劍來了一拳道:“這么好的事,你咋還捂著不告訴我們呢?”
端著雪糕走出來的曲潔也加入了討論,幾個人熱火朝天地暢想著唐劍進入專業體校的生活,嚴振華的興奮勁兒過去,才猛然發覺李冰河正獨自站在窗前,滿腹心事地望著窗外。
送李冰河回家的路上,嚴振華想方設法地逗李冰河,無奈他使出渾身解數,李冰河仍舊滿面愁容,一言不發。直到兩人到了李冰河家單元樓門口,李冰河才滿臉沮喪,問出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大華哥,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內點的事咱不都商量好了嗎?怎么又車轱轆回來了?”
“不是為了這個。”
“那為啥?”
“你就是為了我才轉項花滑的。如果你堅持練短道,成績肯定比唐劍好,現在被保送專業體校的就是你!
嚴振華有點兒生氣,少有地嚴肅起來:“冰河,花滑搭檔什么時候分你我了,還說拖累,咱倆拿不下難度,就一起努力。不怕和你說,能跟你搭檔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只要你不嫌棄,我會一直做你的搭檔!
李冰河脫口而出:“我不嫌棄,我愿意滑一輩子。”
這句話似有魔力,月色皎潔,兩人無聲對望,彼此心跳可聞,嚴振華喉頭滾動,身側的手摳了摳衣角,正想要去拉李冰河的手,忽然被樓道里傳來的一道聲音打斷。
“你怎么在這兒啊,都等你呢!”緊接著,一個穿著時髦的女孩兒小跑著來到了李冰河身邊。
李冰河清了清嗓,掩飾難平的心緒,給兩人互相介紹:“這是我小姐妹廖弦,這是我滑冰的搭檔大華哥!
廖弦草草地點了點頭:“知道了,那個灌你家煙囪的。”
隨后,不由分說地拉著李冰河進了單元門,李冰河只得匆匆跟嚴振華揮手告別。
這一頓飯李冰河吃得食不知味,李冰河本以為廖弦媽是來祝賀家里的喬遷之喜的,沒料到剛吃上飯,廖弦媽就提起送廖弦出國讀書的事。廖弦媽跟蓋麗娜在飯桌之上一拍即合,蓋麗娜津津樂道著李冰河舅舅在美國的舒服日子,暢想著國外的洋車、洋房。李冰河越聽越不對勁,直到廖弦媽問起李冰河出國的事,李冰河才意識到,母親未經自己同意,已經擅自決定要送自己出國讀書了。
李冰河忍無可忍,打斷道:“我不出國,我是要滑一輩子花滑的,將來還要加入國家隊,代表國家出征呢,我咋可能出國呢?”
“啥國家隊?當初讓你學花滑,就是想讓你當個興趣愛好來發展。運動員這條路,辛苦不說,等將來退役了,你還得再就業,到時候你年紀大了,除了滑冰啥都不會,你咋活?”
“我都長大了,我能為我自己負責,再說,我也得為我的搭檔負責,我要是出國留學了,大華哥怎么辦?當初他為了我放棄了短道,我要是扔下他,那我就真成了背信棄義的人了!”
“哪有那么夸張?”
“一旦成為花滑搭檔,就是并肩戰斗的承諾。”
“還戰斗呢?你們那是小孩子過家家。我告訴你,我跟你三舅已經打好招呼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蓋麗娜根本不管李冰河的反對,又興致勃勃地暢想起了國外的富饒生活,直到被李冰河氣鼓鼓地打斷:“出國我不去,誰愛去誰去!”
蓋麗娜也被激起火氣,一拍桌子,呵斥道:“你敢!”
眼看兩人劍拔弩張,李勇趕緊拉住蓋麗娜打圓場:“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咱們先吃飯,以后再說!
李冰河被氣得面紅耳赤,把筷子一撂,回臥室了,廖弦擔心,也放下筷子跟了進去。
臥室里,廖弦走到床邊,把隨身聽其中一只耳機放在李冰河耳畔,黎明溫柔的歌聲響起:
共你在風中,愿再度相擁
過去與你情濃如美夢
……
李冰河沉醉于歌聲中,不免悵然:“可是我的夢想就要被我媽給扼殺了!
廖弦靜靜地看著李冰河眼中流淌的悲傷,嘆了一口氣:“好吧,既然你心意已決,姐們兒我就支持你。我告訴你一個絕招吧!”
李冰河激動地問:“啥?”
廖弦說:“我不愛讀書,我就用高考考不上向我媽證明了我不是這塊料。李叔李嬸那關也一樣,你要么用事實證明,你學不了英語,出不了國,要么就證明你能做專業運動員,這才能改變他們的想法!
李冰河沉思:“廖弦,你今晚話這么多,就這句還有那么點兒道理!
那一夜,因為李冰河的一番話,嚴振華失眠了。
嚴振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閉上眼睛,李冰河自責內疚的模樣就浮現在眼前,睡不著的嚴振華干脆披上衣服,跑到院子里舉起了水桶,練手臂力量。朝夕相處多年,嚴振華深知李冰河的脾性,這個心結絕非他一兩句話就可以解開的,他冥思苦想一晚上,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想讓“小紅帽”過了心理這一關,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提高成績,進入專業體校。
一大早,曲教練正在整理隊員們的資料,嚴振華就連跑帶顛地上了門。進了門也不說啥事,先是圍前圍后地獻了一通殷勤,借機打聽起了雙人滑保送專業體校的事,不料被曲教練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原來雙人滑早就已經內定了林峰和秦玥?粗洳灰训膰勒袢A,曲教練給兩個人指了一條明路——想要進專業體校,練好內點冰拋跳兩周。
曲教練這一句話如同圣旨。從那日起,嚴振華和李冰河開始在專業體校冰場旁安營扎寨。冰場上,嚴振華咬緊牙關,一次次將李冰河拋出,隨著曲教練每一次緊蹙的眉頭,李冰河一次次摔倒站起,再摔倒再站起。
然而,上百次的失敗非但沒有擊垮兩個人的信心,反而讓兩個人在汗水和傷痛中越發靠近彼此。
這日,訓練了一天的兩人正漫步在路燈灑下的暖光里,認真討論著李冰河突破內刃的方法,兩人走到校門口,意外地在校門口遇見了正在擺攤賣冰糕的曲家母女。
曲潔從電機廠一下班就大老遠趕過來,美其名曰幫媽媽賣冰棍兒,實則一顆心都在嚴振華身上。這會兒總算把人盼來了,立時湊了過去,不由分說地往嚴振華手里塞了一根冰棍兒。面對曲潔熱烈直白的目光,嚴振華只能尷尬躲避,顧左右而言他地把冰棍兒遞給了李冰河。
三個年輕人正在路邊吃著冰棍兒,打扮時髦的廖弦大步朝這邊跑了過來。廖弦走到跟前還沒說話,先對著李冰河手里的冰棍兒發起了難。廖弦滿臉嫌棄地看了一眼,一把奪下就扔在了地上,絲毫不顧及一旁賣冰棍兒的曲家母女,口中念念有詞:“別吃了,我媽說了,這種東西全是糖精和色素!
言罷,廖弦拉起李冰河就要走:“走,請你去吃俄羅斯甜雪球!
曲潔登時變了臉,正要發作,卻被已經冷下臉的嚴振華搶先一步。嚴振華橫跨一步,攔住兩人:“這是阿姨好心好意送的,你這么干合適嗎?好歹也是住干部樓的,就這素質?”
廖弦也是嘴上不饒人的角色,兩人就這樣在馬路上你一言我一語就“中國冰棍兒好吃還是外國雪糕好吃”的問題爭論起來。最后趾高氣揚的廖弦撂下狠話,聲稱第二天要帶嚴振華去俄羅斯西餐廳撮一頓,讓他長長見識,保證他回來自己就把冰棍兒扔了。
第二天,為了不丟面子,嚴振華特意等嚴紅送果果上學后,在柜子里翻出了姑父的西裝和嚴森林給他買的大墨鏡,精心捯飭了一番后,帶著曲潔和唐劍一道去了約定好的西餐廳。
這是一間俄羅斯西餐廳,店面富麗堂皇,一扇顏色絢麗的琉璃窗似萬花筒一般映照著來往的車水馬龍。從半開著的門往里瞧,可見一桌桌穿著入時的男女落座其間。
嚴振華也不露怯,推門大步走了進去。嚴振華找到李冰河那一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還沒等廖弦說話,拿過菜單就開始點菜,準備大宰廖弦一頓。廖弦一眼看出嚴振華的意圖,劈手奪下菜單:“我來點,點啥吃啥。真當我是冤大頭啊!”
嚴振華擠對道:“原來是假大度!”
曲潔和唐劍左右護法一般跟著一唱一和,把廖弦氣得七竅生煙。廖弦賭氣地點了一桌子菜,沒過一會兒,精致的西餐被一樣一樣端上來,俄羅斯大列巴沾黃油、酸黃瓜湯、漢堡包、蓋澆飯、熏腸、俄式水餃、單片面包三明治、俄羅斯雪球……沒吃過西餐的三人為了不讓廖弦小人得志,暗中觀察,依樣畫葫蘆,居然也像模像樣地使起了刀叉。
眼見廖弦剛吃了癟,得意忘形的嚴振華立馬大意失荊州了。只見他用叉子叉起面前的俄式水餃,招呼服務員:“來點兒醋!”
這句話把服務員問得一愣,廖弦報復地大笑起來。李冰河也被逗樂了,抿著嘴,貼心地把一盒酸奶油默默推到嚴振華跟前,擺擺手讓服務員走了。嚴振華在大庭廣眾之下出了丑,嘴硬地嘟囔著給自己挽尊:“什么破規矩,餃子不蘸醋!
廖弦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話里話外揶揄嚴振華沒見過世面,顯擺著她還沒過上的美國生活。嚴振華看不慣廖弦趾高氣揚、崇洋媚外的樣子,嘴下不留情:“我說干部樓大小姐,你那一口東北大碴子味兒的‘英格雷是’,可得改一改啊,真到了國外,老外聽不懂,還得給你配個東北同胞做翻譯!
廖弦又羞又臊,覺得自己簡直是對牛彈琴,索性轉身跟李冰河說:“我的英語老師說,美國那摩天大樓二三十層高啊,全世界有夢想的人,都去美國造夢,要我說,你就跟我一起去,咱倆還能有個照應!
嚴振華一聽廖弦要攛掇李冰河一起出國,登時冷了臉,一把揪斷了手上的面包。
廖弦見到嚴振華如此粗魯,忍無可忍:“那得切成片吃,就你這樣的,要是在美國——”
嚴振華不待廖弦說完,嗤笑打斷:“萬幸啊,哥們兒我現在在中國,而且哥們兒我根正苗紅,一輩子就為祖國拋頭顱、灑熱血了,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出國。你腳丫子還站在祖國的土地上呢,就先披了‘洋皮’了。這還沒到美國呢,這要是到了美國,你連姓啥都該忘了吧?”
嚴振華只顧著解氣,壓根兒沒注意到一直朝他使眼色的李冰河,還一直不依不饒地說著。對面氣得說不出話來的廖弦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隨后“啪”的一聲,丟下叉子,離席而去。李冰河狠狠地瞪了嚴振華一眼,來不及跟他吵架,就趕緊追了出去。
大大咧咧的嚴振華對李冰河的情緒毫無察覺。第二日上冰時,面對李冰河突如其來的鬧情緒,嚴振華只覺得莫名其妙,自覺委屈的嚴振華也開始慪氣。雙人滑最是考驗兩人的默契,一旦搭檔之間出現矛盾,最直接的體現就是冰上的頻繁失誤。曲教練眼見兩人都心不在焉,大為惱火,教訓了兩個人一通后,直接懲罰嚴振華去給大家擦冰刀。
李冰河見嚴振華一個人悶悶不樂地蹲在角落里擦冰刀,氣早就消了大半,想要上去幫忙,卻又不好意思,正在原地躊躇著,嚴振華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擦冰刀你能消氣不?”
“一碼歸一碼。”
“你到底為啥生氣?”
“你不知道我為啥生氣?”
“你不說我哪兒知道?”
“不管怎么樣,你都不該說我的好朋友披‘洋皮’。”
“原來是因為這個事啊!
“這事小嗎?廖弦是我最好的朋友!
“就你那朋友都不用我說,你自己沒覺得她太崇洋媚外了嗎?而且,就她這種忘本的人,我以后見一次罵一次。小紅帽,鑒于你身邊假洋鬼子太多,你思想上一定要時刻保持警惕,避免美帝糖衣炮彈的攻擊。”
眼看嚴振華又要上綱上線,李冰河剛平復的火氣又被撩撥了起來,轉身就要走,吃一塹、長一智,嚴振華這回長了教訓,橫跨一步擋住去路。
隨后,嚴振華放下手里的活兒,拉起李冰河就往校門外跑。幾分鐘后,李冰河閉著眼睛,被嚴振華神秘兮兮地帶到了某個地方。李冰河只覺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樹枝搖晃的響動,她睜開眼睛,只見日光下,一片片雪花從頭頂紛紛而落,絢麗至極。嚴振華正站在樹杈上,賣力地為他的女孩兒人工降雪。
嚴振華見李冰河總算轉嗔為喜,趕忙跳下來,摸著后腦勺兒,吞吞吐吐道:“我也不喜歡上綱上線,誰讓廖弦總是攛掇你說國外好,我懟她就是怕你被她拐跑了!
李冰河心里一熱,這兩日的委屈和不悅瞬間就消散了。
枝丫上的雪花星星點點飄落著,兩人站在點點落雪里,四目相對,不約而同地傻笑起來。
這天夜里,放學回家的嚴振華心情不錯地哼著歌進了院門,一進門就被滿院子的煤煙嗆得直流眼淚,剛要往里走,就見嚴紅帶著果果從屋里跑出來,揮手不讓嚴振華進屋:“爐子不好燒,屋里嗆煙了,在外頭待一會兒,散散煙再進去!
三人在院子里被凍得縮手縮腳,索性一齊爬上了樓頂看月亮。屋頂上,遠遠望去,可見平房區萬家炊煙裊裊。
果果轉身,望向對面樓房亮著燈火的窗戶,喃喃的童音散在夜里:“我媽說,住樓房就不用再燒爐子了,屋子里面就是暖和的了!
嚴振華看向冰河屋子的窗戶,依稀能看到人影晃動。
嚴紅望著對面的樓房,自言自語:“也不知道站在高樓上往下看是啥感覺?”
果果舉手發言:“我上去看過,人看著小小的,就像螞蟻一樣小小的。”
嚴紅感慨道:“要不說,樓上的人都小瞧我們!
“也不是。”一直沒說話的嚴振華忽然開口,他眼睛始終望著樓上云端的那個閃著光的地方,沉思良久后堅定道,“我們這些人看起來雖然小,但卻是長在地上的,我們勝在腳踩實地,好好干,一樣能有出息。”
嚴振華說完,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蒼穹之上,星河遍布,指引著黑夜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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