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冰舞青春
夜雪初霽。縣城醫院的急救樓在北風中瑟瑟而立。
醫院的走廊里,嚴振華抱著熱水袋,披著軍大衣,瑟瑟發抖地在走廊里來回踱步,果果在嚴紅懷里睡著了,嚴紅緊張地望著手術室。忽然,病房大門開了,一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推門走出,急急問道:“你們誰是嚴義國的家屬?”
嚴森林搶先回答:“我!我!”
醫生言簡意賅:“嚴義國的右腳深度凍傷,必須盡快截肢。”
嚴森林難以置信:“你說啥?截肢?”
嚴森林身后,“啪”的一聲,熱水袋從嚴振華手里掉落,隨后,一大串眼淚從嚴振華的眼眶里簌簌落了下來。
醫生飛速地跟他們說明了嚴義國目前的情況:“病人的膝蓋以下神經和肌肉組織都已經壞死,沒有保留的價值。放任不管的話,很可能會全身性感染,或者導致全身炎癥反應綜合征,到時候連命都保不住!”
醫生還沒說完,嚴紅就撲進丈夫的懷里,顫抖著號啕大哭起來。
嚴森林揪著醫生嘶吼:“醫生,你救救我大哥,我大哥是體育老師,他不能沒有腿啊!”
醫生急了:“別顧腿了,我現在跟你說的是保命的事!”
眾人一時難以接受這個噩耗,紛紛圍著醫生吵吵嚷嚷,只有嚴振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了一眼手術室,忽然高聲打斷眾人:“截肢吧!”
嚴森林和嚴紅都震驚不已,不約而同地看向嚴振華,只見嚴振華抹了抹眼角的眼淚,仿佛一瞬間長大了,他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先保命,以后我就是我爸的腿。”
手術室門口,“手術中”的燈牌刺得人眼睛酸痛。走廊里,嚴振華面如死灰地靠坐在角落里,巨大的打擊讓他目光痛苦而空洞。此時,滿臉紗布的唐劍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他幾步跑到嚴振華身邊,心急火燎地問:“哥,嚴老師沒事吧?”
嚴振華仿若未聞,依舊木然地把頭埋在雙腿之間。唐劍心急不已,只見所有人都雙眼通紅,明顯剛剛哭過,唐劍心里一緊,轉向嚴紅:“紅姑,嚴老師到底咋了?”
嚴紅聲音顫抖:“截肢了。”
這三個字一出口,仿佛晴天霹靂,唐家父母渾身一抖,蒙在當場。唐劍更是一屁股跌坐在地,神魂盡失。打擊過后,巨大的憤怒襲上唐父的心頭,唐父幾步走過去,拽行尸走肉般的唐劍,狠狠一個耳光抽了過去。唐劍被打翻在地,血順著嘴角一滴滴流下來,他一陣耳鳴,恍惚間看到父親因憤怒而扭曲的面龐在面前恍恍惚惚。
“你這畜生!你知不知道今兒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你嚴家奶奶的頭七,你說你攛掇大華去滑什么雪!你到底有沒有心,你作死就算了,還禍害嚴老師!”
唐劍似乎這會兒才找回魂魄,他連滾帶爬到嚴振華跟前,拉著嚴振華的手,發了瘋地往自己臉上抽,聲淚俱下:“大華,你揍我一頓吧,你揍我吧。”
嚴振華自始至終沒有抬頭,只是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
兩小時后,“手術中”三個字終于暗了下去。嚴振華第一時間沖進手術室,嚴義國手術麻藥還沒過,安詳地躺在病床上。嚴振華一步一步走到病床邊,下意識地把手放在嚴義國的右腿的位置,摸了個空,整條右腿往下的棉被一下子癟塌在床上。
嚴振華腦子“嗡”地一下,腿一軟,差點兒跌倒。嚴振華反應過來,把棉被掀開,只見嚴義國被截肢的傷口包扎好了,下面卻空空蕩蕩的,小腿已經不見了。跟著進來的唐劍看到這一幕,“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嚴振華呆呆地望著父親空落落的右腿,眼淚無聲地淌了一臉。
嚴森林推門進入病房,走到嚴振華身邊欲言又止,嘆了口氣,從身后摟住他的肩膀:“別怕,一切有叔呢。”
窗外,黑夜幽深,月光迷離。
一夜后,嚴義國醒了過來。與家人的悲傷低落不同,嚴義國發現自己少了一條腿后,只是短暫地沉默了半天,就心態良好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或許是怕兩個孩子自責,嚴義國住院期間十分積極地配合醫生的治療,時常跟過來陪護的家人有說有笑,仿若無事發生。
由于嚴義國原本就體魄強健,術后恢復良好,半個月后,在嚴義國極力要求下,嚴紅終于給他辦了出院手續。臨出院前,主治醫生再三囑咐回家護理的注意事項。嚴振華細心地一一記下。終于,在這天傍晚,嚴義國坐上嚴森林借來的輪椅,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家。
家里,嚴紅一人忙前忙后,已經做好了滿桌子的菜。嚴振華推著嚴義國進門時,嚴紅正好端著一盤菜從廚房出來,一眼就看見了嚴義國右腿空蕩的褲腳,她鼻頭一酸,別開眼去,故作一切如常地走進廚房。可剛進了廚房,就偷偷抹起了眼淚。
客廳里,嚴義國閑不住,他不太熟練地操縱輪椅挪到圓桌旁,看著嚴森林和嚴振華來來往往地忙活,總想要幫忙,他伸手接嚴森林手里的筷子,被嚴森林攔住。他想幫嚴振華搬椅子,嚴振華不讓他插手。嚴義國坐在輪椅里,看著忙忙碌碌的一家人,第一次沉下臉來。
這時,最后一道小雞燉蘑菇出鍋了,嚴紅端著鐵盆,一路從廚房小跑出來:“讓開!燙,燙。”
嚴義國總算逮到了機會,伸手就要去接,嚴紅自然不肯松手,架不住嚴義國手勁兒大,一把就搶了過來。嚴義國離餐桌很近,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走兩步把鐵盆放到桌子上。可是當他邁步之后,右腿下一輕,才想起自己的右腿已經沒了。下一刻,他整個人失去平衡,連人帶手中的鐵盆都摔在了地上。
眾人大驚,七手八腳地把嚴義國扶上輪椅,嚴義國卻忽然笑了,嘆了口氣道:“老天爺給的就是正好的,少了啥都麻煩。忘了腿沒了,看來這身體還得適應適應,就是可惜這一鍋小雞燉蘑菇了,大華最愛吃了。”
嚴紅眼睛一紅,轉身去廚房:“鍋里還有。”
眾人一時無話,氣氛凝重。嚴義國左右看看,拿起筷子,口氣輕快:“哎呀,這是干什么,這出院高高興興的事,都吃飯,都吃飯。”
嚴森林低著頭,神色堅決,緊緊攥著自己的筷子,突然開口:“大哥你放心吧,從今往后我指定一直照顧大華,學費和生活費我都包了,我也不再去南方了,一直擱家待著。”
嚴紅哭著搶白:“大哥,哈爾濱那邊兒也有我呢,我也一定好好看著大華長大,啥事也不讓你操心。”
嚴義國笑著:“你們這都干啥啊?不就是沒個腿嗎?多大點兒事啊,我還有雙手啊。”
嚴振華突然開口:“我不回哈爾濱了。”
嚴義國愣了:“你說啥?”
嚴振華堅決道:“我不回哈爾濱了,你手術的時候,我說了,我以后就是你的腿,爸,你別怕,以后我來照顧你。”
嚴義國把手中的筷子狠狠地扔到桌子上,嚇了眾人一跳。
嚴義國激動得紅了眼:“你說啥屁話?供你上學這么多年容易嗎?我又沒癱瘓,顯著你了?我告訴你,趕緊給我滾回去上學,不滑出個好成績,你就別回來。”
嚴振華急道:“你這樣我咋走啊?我要真走了,那我就是狼心狗肺。”
嚴義國氣得抓起桌子上的筷子往嚴振華身上扔:“你要是不上學,你才狼心狗肺。”
嚴紅和嚴森林趕緊攔著,又和事佬地勸了嚴振華幾句,這才平息了嚴義國的情緒。但嚴振華自始至終都沉默地吃著飯,并未應承。
過了幾日,到了快要開學的日子,這一天是1992年2月10日,尋常而又不尋常的一天。嚴家客廳里,嚴紅和老林來回穿梭,收拾明日回家要帶的行李,見嚴振華穩坐如山,嚴紅詢問嚴振華是否跟自己一同回去,嚴振華只搪塞說再待幾天。
電視上,評論員正在對第十六屆冬奧會短道速滑比賽進行直播解說:
觀眾朋友們,現在您正在收看的是1992年法國阿爾貝維爾女子短道速滑500米的比賽,中國選手葉喬波參加了比賽,她很可能沖擊獎牌!目前,葉喬波沖在了第三位!還在繼續追趕!葉喬波!
嚴振華的眼睛發亮,拳頭緊握,在每一次葉喬波準備超越時,他都緊張得仿佛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兒。終于,隨著解說員帶著哭腔的一聲歡呼,電視畫面中葉喬波以第二名的成績沖線。
恭喜葉喬波!恭喜中國!這是中國冬季項目首次實現冬奧會上零獎牌的突破!這是見證歷史的一刻!
沙發上的父子倆歡呼雀躍激動不已,嚴義國臉色漲紅,不斷拍打著嚴振華的手臂:“看見了吧!這就是你的榜樣!你也得好好訓練,爭取早日參加冬奧會,給咱國家爭光!”
嚴振華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光忽然黯淡了下去。
嚴家父子倆剛看完頒獎典禮,門就被敲響了。嚴振華開門,門外站著唐劍和父親,唐劍手中拎著大包小裹的禮物,一見嚴振華,躲閃著低下了頭。
一進屋,唐父二話不說,帶著唐劍先給嚴義國深深鞠了一躬:“老嚴,我們家對不住你!”
嚴義國見狀想攔,但是站不起來,干著急:“哎喲,你看你這是干啥呢,趕緊起來。”
唐父還要道歉,嚴義國擺擺手,轉身把兩個孩子招呼到身邊,拉著兩個人的手,語重心長地說:“說別的都是虛的,真想讓我在屯子里安心啊,就一塊兒好好在體校努力,在賽場上出人頭地比什么都實在,也比什么都讓我高興!人家葉喬波剛得獎了,看見沒有?你倆也得那樣我才高興!而且我瞧著錯不了,你倆啊,比葉喬波還有出息!”
這一番話讓唐劍頓時泣不成聲,嚴振華卻另有心事,只是點點頭,強顏歡笑著。
唐劍見嚴振華忙忙碌碌地燒著水,進進出出。趁著兩個大人不注意,尾隨在嚴振華身后跟了出去。嚴振華剛倒完暖水壺里的水垢,一回身,看見了站在身后的唐劍。唐劍囁嚅半天,鼓起勇氣開口。
唐劍怯怯地道:“大華哥,我明天回哈爾濱了,你啥時候回去?”
嚴振華故作輕松:“我不回去了。”
唐劍大驚:“那怎么行?你不想拿獎牌了,這些年咱遭的罪可就白遭了。再說,以后如果去了體工隊,當上職業運動員,你也有工資拿的,我聽說還不少呢。這些你都不要了?”
嚴振華笑笑:“不要了,我現在得管我爸。”
唐劍急道:“那不是有你叔嗎?”
嚴振華情緒激動:“是我讓醫生截肢的,我爸沒有腿了!”
嚴振華意識到唐劍是主要責任人,沒有再說下去。兩人沉默相對,一時無話,嚴振華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往屋里走。
身后,唐劍忽然出聲叫住嚴振華:“老大,嚴老師的事,對不起。你還能當我是‘楊子榮’的兵嗎?”
嚴振華眼眶一熱,千頭萬緒忽然纏上心頭,他強自壓下情緒,輕輕道:“快回去收拾行李吧。回去好好滑冰,別多想。”
言罷,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子。
第二日,送走了嚴紅一家,嚴振華滿懷心事地返回家中。還未進門,就聽到了屋子里嚴義國跟村醫李大夫的交談聲,嚴振華腳步一頓,停在門口。
屋子里,李大夫正在給嚴義國開這幾日的消炎藥,嚴義國讓李大夫給自己換一樣便宜點兒的消炎藥:“出了這么檔子事,體育老師肯定是當不了了。大華還得上學,我可不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嚴振華心酸不已,正要推門告訴父親自己不想再回去上學了。可腳步還沒邁出去,忽然又聽見父親欣慰地笑了起來:“大華考進體校,我這心里是真高興啊!我這當爹的,不能沒給孩子幫助,還拖累孩子啊!他要是真被我耽誤了,我鐵定轉頭就跳進村口的老井。我不能到地底下了,孩兒他媽再怪我啊!”
嚴振華一時間心頭百味雜陳,難以言表,任冷風拂干了眼角的淚水,才努力換上一副笑顏,邁步推開了門。
屋內兩人一愣,沒聽到腳步聲的兩人不知嚴振華何時回來的。
只見嚴振華站在門口,輕輕一笑:“爸,我過幾天就回體校報到。”
嚴義國欣慰地笑了起來,眼角留下深深的溝壑。
臨走那日,嚴義國腿腳不便,沒有像往常一樣送他出門,嚴森林提著行李給他送行。嚴振華走出院子幾百米,突然停住腳步,他猛地回頭,又奔回了家門口。
大門已經關了,嚴振華趴在門上,認真地側耳聽里面的響動,嚴義國隱約的咳嗽聲,一聲一聲傳來。嚴振華的眼中漸漸蓄上淚來。半晌,嚴振華對著門深深鞠了個躬,對著屋里高聲喊道:“爸,我跟你保證,我一定滑出個樣兒來。”
言罷,決絕地踏上了征途。
在嚴振華破釜沉舟、滿懷壯志之時,他并不知道,此時的李冰河卻正在是去是留之間動搖不定。
被母親鎖在家中幾日后,曲教練終于找上了家門。曲教練的到來并不受歡迎,作為一個教練,他竭盡全力跟冰河父母講述著李冰河在冰上表現出來的天賦。可是,這些在父母眼里都是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沒有一個父母會愿意讓孩子用半生的努力去賭。蓋麗娜態度堅決,告知曲教練李冰河已經拿到美國語言學校的offer,過幾天就要去沈陽辦簽證了。
李冰河震驚不已,送走曲教練后,她“咚咚咚”地跑上樓,生氣地質問蓋麗娜:“過幾天就要去沈陽,為什么今天才讓我知道?要是曲教練今天不來,難道你們打算出發之前才告訴我嗎?”
蓋麗娜眼見李冰河態度決絕,告訴了李冰河一個令她措手不及的消息——他們要全家移民。
李勇也跟著勸解:“廠子這些年效益不好,又搞什么改制,我和你媽確實是想著,借著你舅舅在那邊有辦法,然后咱全家就都過去了。”
一向強勢的蓋麗娜忽然語氣疲憊:“冰河,你是打算讓我和你爸一起留下陪你,還是就不要爸爸媽媽了?你的大華哥就真的比爸爸媽媽還重要嗎?爸爸媽媽養你這么多年,真不圖你有多大出息,就想著你能一直陪在爸爸媽媽身邊。”
蓋麗娜說完,無聲地走進了廚房開火做飯,傍晚的余暉中,蓋麗娜的身影顯得有些佝僂、孤獨。她熟練地洗菜、下鍋,掀起不少油煙,蓋麗娜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李勇拍了拍李冰河的肩膀,嘆了口氣:“你媽那么愛美,但是天天做飯,常和我說,手都糙了。她這輩子啊,其實最看重的也就是你而已。”
李冰河瞧著母親的背影,終究是心軟了。
黃昏時分,風塵仆仆的嚴振華帶著行李趕回了嚴紅家。遠遠地,只見一個人影扛著麻袋在嚴紅家進進出出。嚴振華走近一看,居然是一臉煤灰的唐劍。唐劍見到嚴振華回來,激動不已,但是手里的活兒卻一直沒停。
嚴振華疑惑地看了看嚴紅,嚴紅接過嚴振華手里的行李,邊走邊低聲道:“唐劍這孩子,心里面覺得對不住咱老嚴家,這兩天天天來幫我干活兒。事都發生了,誰都不是故意的,總得往前看啊!”
嚴振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忙碌的唐劍,沒跟嚴紅進屋,直接折返回去,接過唐劍手里的煤磚:“別搶我的活兒。”
唐劍沒想到嚴振華還愿意搭理自己,激動得眼眶通紅,一肚子的話不知怎么說出口,最后只能信誓旦旦地表態:“老大,以后嚴老師也是我的爸,我跟你一塊兒。”
嚴振華白了唐劍一眼:“你要是真缺爸,認我爸當爸,隨你便。但你別見天跟贖罪似的,讓人看著煩,這事我也有責任,聽明白沒?”
唐劍破涕為笑,使勁兒地點了點頭,嚴振華打了唐劍一拳,虎著臉道:“快搬,搬完咱倆去找小紅帽。”
半小時后,嚴振華特意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拿著雪鄉里帶回來的土特產,敲響了李冰河家的門。可他敲了半天,無人回應,兩個人只能失落而歸。
接下來的幾天里,嚴振華又多次上門,可那扇門始終緊閉著,這家人就像忽然消失了一般。嚴振華心里雖納悶兒,但并未做他想,只以為一家人是出去旅游還未回來。他怎么也想不到,此時的李冰河已經辦好了出國手續。
時間一晃就到了專業體校開學的日子。一早陽光明媚,體校內人群熙攘,學生們按冰雪項目在大操場分列報名,緊張有序。嚴振華和唐劍拿著報到材料,在人山人海的學生中左顧右盼,卻始終沒見到李冰河的身影。
孤零零的嚴振華只好一人到雙人滑報名處遞交材料,卻被老師告知雙人項目需要一起報到。嚴振華別無他法,只能繼續在人群中穿梭尋找。眼見著報名處的隊伍由一條長龍變成了一條小蚯蚓,嚴振華朝思暮想的那個身影卻仍舊沒有出現。
多日來音信全無,幾次上門也都不見人影,嚴振華心里隱隱不安起來,唐劍也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反常,于是兩人決定干脆去李冰河家里一探究竟。兩人說走就走,出了體校就直奔干部樓。
沒料到,李冰河沒找到,卻在干部樓下遇見了火急火燎跑過來的曲潔。曲潔呼哧帶喘,一見兩人開口就問:“冰河今天去報到了嗎?”
不明狀況的兩個人云里霧里地搖搖頭:“沒有,所以我們正要去找她。”
曲潔一拍大腿:“壞了,她定下來要出國了。”
嚴振華心頭一跳,本能地反駁:“不可能,她說了不打算出國的啊。”
曲潔說:“我爸還能騙我咋的,我爸前兩天剛去她家勸過,她爸媽鐵了心要把她送出去,已經決定了。”
唐劍眉毛一皺:“她走了,我老大咋辦?”
“我不信,我要她親口告訴我!”一聲吼打斷了兩人的嘰嘰喳喳。嚴振華說完,大步跑進李冰河家里那棟干部樓。
三人步伐匆匆地跑上來,嚴振華顧不得禮貌,一個勁兒地猛敲李冰河家的房門。可越敲越絕望,室內靜得可怕,仿若從來都不曾有人住過。
在嚴振華逐漸心灰意懶時,對門的門“啪”的一聲被暴力推開,廖弦不耐煩地沖出來,見到嚴振華后明顯一愣,隨即冷笑道:“別敲了,冰河去沈陽辦簽證了。”
嚴振華震驚得睜大眼睛:“辦簽證?”
廖弦揚揚得意:“對啊,冰河要出國讀書,肯定要辦簽證啊。”
嚴振華不信:“不可能!冰河要跟我一起去新體校滑雙人滑,我們要一起搭檔一輩子的!”
廖弦冷哼一聲:“嚴振華,你趕緊醒醒吧!你還真想吃天鵝肉啊,冰河是什么家庭,你是什么家庭,你想跟她在一塊兒一輩子?省點兒心思吧。”
“你罵誰是癩蛤蟆,你敢再說一遍!”曲潔聽不下去廖弦話里話外的諷刺,就要沖上前去,被唐劍拉住。
廖弦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你們也都別不服氣,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們跟她的命不一樣,能強求嗎?”
嚴振華心亂如麻,壓根兒沒心思跟她爭論,只想找到李冰河:“我不跟你廢話,我要聽冰河親口跟我說!”
嚴振華憤而轉身,往樓下跑,卻被廖弦接下來的話釘在原地。
廖弦氣憤不已:“嚴振華,你怎么這么自私啊!冰河有自己的人生要過,她出國就是要去過好日子,當人上人,你非要把她拉下來跟你一塊兒搞花滑?那么累,那么苦,要是出不了成績怎么辦?她這一輩子就毀了!你要是真為她好,就不要再去打擾她!”
嚴振華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回來的了,只記得一路上唐劍和曲潔吵吵嚷嚷。可他卻好似因為廖弦的一番話失去了憤怒的能力。
夜里,嚴振華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自己對父親的承諾和廖弦下午的話在腦海中混亂不已。他覺得自己仿若是被擠在兩堵墻之間,往哪邊走都已經沒有了去路。
不知過了多久,睡意蒙眬間,嚴振華聽到不遠處傳來熟悉的剎車聲。嚴振華本能地從床上跳起來,扒開窗簾,往李冰河家的方向看去。隨后,他心頭一喜,路燈下,他又見到了那頂他朝思暮想的小紅帽。他眼睛一下子亮了,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就跑出門去。可待他狂奔而至時,李冰河已經上了樓,樓下只剩李勇一人在搬行李箱。
嚴振華想要上樓找李冰河說清楚,卻被李勇伸手攔住。
李勇毫不留情地說:“大華,冰河坐了一天的車,要休息了。”
嚴振華著急道:“可是我——”
李勇不耐煩地打斷:“沒什么可是,冰河已經決定要去美國了,我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擾她了。”
李勇說完,頭也不回地進了單元樓。
嚴振華無奈,在干部樓下徘徊許久,靈光一現,憋足一口氣,對著李冰河房間的方向吹響口哨。黑夜中,夾帶著千言萬語的口哨聲終于把嚴振華的惦念、焦急和無以言表的情思送到了李冰河的窗口。
幾秒鐘后,一個亮著燈的窗口里,一張熟悉的臉龐出現。李冰河在高高的樓上,驚喜交加地向他揮手,兩人樓上樓下遙遙相望。李冰河心臟狂跳,之前所有的決定都被一個念頭代替,無論出不出國,她現在要去見她的大華哥。于是,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轉身就往外走。強烈的念頭讓她忽然冷靜了下來,她看準父親去衛生間的間隙,極速沖到玄關,然而就在她伸手扭動門把手的一瞬間,一只手按住了她。
身旁,蓋麗娜臉色鐵青:“你又要去見他!”
李冰河央求道:“我再怎么樣,也得親自見一眼大華哥。”
蓋麗娜冷面無情,堵住門口:“你簽證都辦了,還見他干什么。哪兒也不準去!”
樓下,嚴振華一次次向著樓道口望去,直到月亮順著樓縫爬上了樓頂。樓下苦等的人也從嚴振華一個人變成了三個,可是樓道口仍舊漆黑一片,不見人影。隨著時間流逝,嚴振華最后一點兒耐心終于耗盡,三個人垂頭喪氣。嚴振華忽然起身:“她下不來,我上去找她!”
唐劍拉住嚴振華:“大華哥,她爸媽都在家,你硬闖哪行啊?”
嚴振華生氣道:“那咋整,總得把話說清楚吧。”
一直沒說話的曲潔眸子一亮,忽然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胸有成竹道:“我有辦法。”
二十分鐘后,曲潔敲響了李冰河家的房門。面對開門的李勇,曲潔笑瞇瞇道:“叔叔好,我是曲教練的女兒曲潔。我父親帶了冰河那么久,聽說冰河要走了,也沒啥臨別禮物能送,正好過幾天冰河生日的時候,是咱們哈爾濱冰球隊對陣齊齊哈爾隊的決賽,他托人拿到一張票,讓我給冰河送來。”
李勇并未察覺異樣,轉身把李冰河喊了出來,李冰河接過票看了一眼,又迎上曲潔別有意味的目光,立刻會意。
曲潔離開后,李冰河低頭瞄了一眼票下方的日期:2月27日,19:30。隨后,她不動聲色地收起了票。
終于到了約定的日子。
那天天氣晴朗,紅日西下,暖色的光鋪滿整個廢棄火車道周邊,雖是冬天,一切都似乎沐浴在暖洋洋中。三人正在一起辛苦地在一塊平地上澆冰。曲潔澆了一會兒,站起來捶腰。她出神地看著遠處一絲不茍澆冰的嚴振華,夕陽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拖到自己的腳下。
曲潔心里那股難以化開的情愫被夕陽釀成一口陳醋,澆在心里,酸得難受。但凡那個人此時回身看她一眼,一定能發現她眼里藏不住的仰慕和喜歡,可惜他眼里只有那頂小紅帽。
曲潔認命地嘆了一口氣,把水桶放下:“大華哥,我去接李冰河了,你準備一下。”
十分鐘后,曲潔帶著李冰河來到火車道邊上。邁過廢棄的鐵軌,李冰河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一塊平地上不知何時被澆成了一個小型冰場,嚴振華穿著冰鞋、手捧著一個小蛋糕站在冰場的中央。
一旁,曲潔看了一眼四目相對的兩個人,拉著唐劍功成身退。
嚴振華手捧蛋糕,滑向李冰河。夜風中,小蛋糕上蠟燭的小火焰被吹得搖搖擺擺,蛋糕邊角粗糙,做得也不夠圓,幾乎可以想象制作的人當時笨手笨腳的模樣。蛋糕上面還歪歪扭扭地寫著“小紅帽生日快樂”。
李冰河眼眶一紅,樂了:“這么丑,一看就是你做的。”
晚風溫柔,嚴振華的臉頰卻可疑地緋紅一片,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勺子遞給李冰河,小心翼翼地看著李冰河吃下第一口,立馬緊張地問:“咋樣?好吃不?”
本來嘴里的蛋糕口感粗糙,甜得齁嗓子,但李冰河看到嚴振華緊張的模樣,忽然就覺得嘴里的蛋糕變了味,變得無比香甜,她點點頭:“好吃!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蛋糕!”
嚴振華不信非要嘗一口,李冰河笑嘻嘻地搶過蛋糕就跑:“不行!這是給我的!”
兩人你追我趕嬉鬧起來,誰知沒穿冰鞋的李冰河一時不適應冰面,腳下一滑,就要倒下去,嚴振華手疾眼快一把摟住她。這個兩人做過千百次的動作,在這一刻忽然就撩撥動了少男少女那根懵懂的情絲,兩人四目相對,一瞬間都羞紅了臉。
兩人都愣了好一會兒,才后知后覺地退開身去。李冰河被打亂的心緒還沒平復,只見嚴振華變戲法一般拿出了一雙冰鞋:“從老體校你的柜子里拿的,來一段,看看退步沒?”
李冰河驚喜不已,看著這雙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冰鞋,忽然覺得心口被風吹得難過不已,她強忍下眼淚,顫抖而鄭重地接過冰鞋,努力微笑著點點頭:“好!”
粗糲的冰面上,兩人雙手緊握,徜徉于月色之下,近十年的訓練和磨合已經讓兩人形神相依。嚴振華流暢的步伐跟隨著李冰河飄逸的身影,終于將這么多天深埋于心的話說出口:“冰河,我一開始告訴自己,一定要爭取把你留下,咱倆繼續一塊兒滑,滑出哈爾濱,滑出東北,滑出中國,滑到世界去,讓所有人都看看咱中國花滑的厲害!可是那天廖弦跟我說,你去國外會有更好的生活,我如果強留你就是耽誤你。”
李冰河回眸,只見嚴振華無奈地笑了笑,說下去:“過年的時候,我還害我爸做了手術,他沒了右腿,世事無常,可能許多事都不會成為我們希望的樣子。”
“啊?”李冰河腳下冰刀一橫,震驚地停了下來,“你怎么……”
嚴振華輕輕打斷李冰河:“你別有心理負擔,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裝可憐,小紅帽,我就是想告訴你,我一定會在滑冰這件事情上堅持下去!穩穩當當地闖出名堂來!不僅為了我自己,還為了我爸!”
月色清涼,李冰河緩緩低下頭去,鬢發在風中飄散:“我媽說,我們全家要移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媽真的為我付出很多。”
嚴振華伸出手,幫李冰河把碎發別到耳后,語氣溫柔地說:“我本來是想,無論如何也要親口聽你說你的決定,可見到你之后,我覺得都不重要了,無論你有什么想法,我都會尊重你、支持你的,只要是你真心做的決定。”
吧嗒吧嗒,李冰河的眼淚一串串滴下,嚴振華心一軟,揉揉她的頭發:“哭啥?是不是傻。”
時間不會因為有人舍不得分離而暫停。送李冰河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刻意放慢了腳步,可那條路在這個晚上忽然就短得不像話。他們還是走到了那個熟悉的樓下。
嚴振華站在風中,笑著望著李冰河,故作輕松:“快上去吧,叔叔阿姨估計還在等你回家呢。”
李冰河緩緩往樓門口走,就在馬上要進樓時,李冰河忽然轉過身來,淚眼模糊地看著嚴振華,毫無預兆地問了一句:“你在乎的是我,還是花滑?”
“你!”嚴振華對上李冰河的目光,幾乎沒有思考地脫口而出。
隨后,嚴振華一字一頓地補充道:“對我而言,你不只是搭檔,更是我的人生。”
李冰河瞬間淚水盈眶,她幾步跑回,緊緊抱住嚴振華,幾秒后,頭也不回地跑進了干部樓。
當晚,平房區里,嚴振華一夜未眠,心卻意外地平靜。
當晚,干部樓里,李冰河身著單衣,悄悄打開了窗,隨后,李冰河躺回床上,掀開被子,任由寒風颼颼灌入身體每一處皮膚,直到她忍不住蜷縮著,渾身顫抖起來,直到寒冷讓她開始意識模糊,直到她看著天邊升起了第一道金光,她才微笑著昏睡了過去。
昏睡前,她久違地又記起了那日在賽場上的感覺。
如果他能在身邊,她永遠可以迎難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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