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棗桂
謝驚弦初到機關樓的時候,年方十四,少年傷口未愈完全,一身黑衣掩不住瘦骨。
“喂,小新人,吃快些,下午有任務。”瘦猴兒臉臉上擠得一堆花褶子,坐他一桌的幾人哄笑成團。
機關樓十八樓一層,內(nèi)設有如客棧,八仙桌長條凳十數(shù)桌,樓上人常常就飯于此,從無定時。
機關樓最不缺的就是怪人,心狠手辣的秘術高人、嬉皮笑臉的潑皮、沉默寡言的鷹眼、或不見天光的獨行俠。
謝驚弦仿如未聞,用完午飯,提著劍出門。
入機關樓衛(wèi)隊之人,行的是庇不夜都若廣廈之蔭、佐機關樓上下內(nèi)外之事。
衛(wèi)隊有重明,朱雀,精衛(wèi)三大派別之分。
重明協(xié)守城,巡查護城,衛(wèi)者各個或力大或善近搏,負責不夜都的治安,涉足官府工作,官府卻無權對其過問;兼任巡使,不夜都皇親國戚亦受其暗中監(jiān)察。
朱雀循名責實,作天街暗哨,玄雀長街幾近貫穿不夜都首尾,日夜安危序亂并處;但機關樓中皆知,除主街之外,朱雀直接取皇令,作內(nèi)衛(wèi),至于其中詳情,樓上也無人得知,行蹤最為莫測。
精衛(wèi)佐機關樓各道,護機關樓上下——察異變,出外勤,或偵緝抓捕,或采珍問藥,身兼數(shù)職。亦如其名,雖不過二十余人,各個精干多謀。
機關樓不知養(yǎng)了能人異士幾許。衛(wèi)隊乃至樓內(nèi)奇士,甚至許多互不相識。其具體分布如何,或許只有帝王知曉。
謝驚弦從無方獄出來,由女帝特批入職精衛(wèi)。
午后的陽光些許刺目,只因在背陰飛檐下生得一隅安寧。百尺腳下行人若螻蟻蠕蠕,鷹眼于顱頂危樓之巔遍尋太平。少年睡在欄桿上,遮目的陰影恍然蓋在了他的臉上。
謝驚弦睜眼。他看見了一個女孩。
肩上扛著傘柄,又橘又紅的傘面如夏花般盛放:“你會輕功的吧,不然小心掉下去。”
她見他并未抱劍入眠,便知他不是真的在睡覺:“你應該比我小吧。”元颯星兩手把著細細的傘柄把玩,一把傘開始不富韻律地轉(zhuǎn)動。
“你不說,我就當你比我小嘍,我叫你弟弟如何?”她有著似又不似玩笑的語氣。
謝驚弦重新閉上眼。
“不喜歡,那我叫你阿弦可好?”
少女沉吟了片刻:“……又不同意,那叫弦弦?”
元颯星九歲便上了機關樓,相對謝驚弦,已是一把老人。宮里言機關樓為守不夜都而存,好歹熟悉這方城土,元颯星便是那時一個以赤膽真純世代清白的不夜都女童身份進來的。
精衛(wèi)最小的衛(wèi)士便年正二十。不說同齡人,這樓里連十字打頭,她都是唯一一個。
多么不容易,來了個她可以平視的玩伴。
元颯星同發(fā)現(xiàn)了一念花開的新鮮花果一般。這花與果已是未開未長便為雪壓霜欺,但本是長在整個土地上和最為光榮的太陽下的少年,怎么可以被遺落的呢。
少年抱臂坐在欄桿,不說一話。
自代親下獄之后,確是許久未曾同人這般說話。
一連數(shù)天,颯星日日跟在他后面。
高空樓閣四面廊,衣袂隨闊步翩飛,謝驚弦至于轉(zhuǎn)角,頓足,頭也不回:“別跟著我。”說出的話冷若冰霜。
元颯星抱著吃了一半的果盤,“我沒有跟著你,我是去喊鷹眼大哥吃飯。”
鷹眼們自是不理會元颯星的,瞭望亭立于四角執(zhí)勤,環(huán)視八方,一站便是半天的時辰。
元颯星口中喊吃飯,當然本不用她喊。只是她這個年紀小小的老新人,偶爾得幾個隨行的任務,她還很小的時候,尚能在神機何藥王鬼各閣各處觀摩亂竄,這幾年自己便不好意思去打擾了。
元颯星日日便是在高聳如云的機關樓上躥下跳,于四層樓上到百尺飛甍之上,打著傘各處飛升游走,或在屋頂賞城景,或在高檐飛角觀月。
鷹眼站守瞭望臺,一動不動,也不可以說話,像爹娘買給她的泥塑娃娃,她往往過來自說自得,什么話都講。
謝驚弦來了,這個聽說話的對象就變成了他。
很多天過去,謝驚弦只記得一句:“我今年生辰時許的愿望,是升任漲月錢。”
“我沒有跟著你,我是去喊鷹眼大哥吃飯。”
元颯星:“你老是瞪我又不理我,我也是有脾性的好不好?”
女孩左臂彎中抱著胡桃木圓盤。
兩邊對稱的發(fā)髻上,紅色的繩懸在硌人的肩頭飄蕩,杏眼晶亮。哪里都和脾性不搭邊。
“不過看在你昨日午膳把棗泥糕推給我吃,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
……
“什么?……不要說是我誤會了。”
謝驚弦唇形譏諷:“我不喜吃甜。”
元颯星擺擺手,無奈地:“我已經(jīng)原諒了,哪有再收回的道理。”
謝驚弦失言相對。
元颯星跟謝驚弦說話,多是她說,謝驚弦偶然插進兩聲。
兩個同齡的新人次次被安排同出任務,連吃飯也是一桌。
謝驚弦不喝水不吃飯不說話的時候,唇線平直,眼睛不怒自威像在瞪視,再靠近就會對著脖子咬你一口。元颯星卻是不怕的。
元颯星見慣衛(wèi)隊各色人等,匆匆的臉或漠然的臉,自小察大多數(shù)人便是面冷心熱。
“颯星,你這跟屁蟲當真是不二臣。”瘦猴兒一伙人又在嬉皮笑臉。
元颯星童口鑿鑿:“如果謝將軍的家人不被你們歡迎,那這機關樓也沒有存在的緊要了。”
一群老精老怪總小屁孩小屁孩地喊,但這機關樓中,沒有人真的對謝驚弦抱有他意。
反倒青云大將軍之死,或多或少,機關樓沾些未盡其所職的邊。
不知是元颯星童言稚語產(chǎn)生了那么點威懾力,還是時間漸漸過去,“小新人”的稱呼便不再有了。
謝驚弦同其他精衛(wèi)一般,白日多是飛高落低,各閣各處穿出,看守機關樓,助一臂之力,晚上于樓上入眠。
通往安寢之處,需破奇門遁甲,唯機關樓內(nèi)人或寥寥精通此術者,方能尋生門身入。
杏花堂是一個二層樓的小院,元颯星和謝驚弦,精衛(wèi)隊幾人還有重明朱雀數(shù)人住在這里。院中有一顆根壯挺秀的杏樹,花開之時,冠染半邊天。
人間四月,杏花吹滿頭。
午膳今日上了一份棗泥桂花糕。金桂點點,芳香蒸蒸。元颯星伸平臂搛桂花糕,謝驚弦垂目將一盒糕餅全都推到了元颯星面前。
女孩忽然笑得一小口瑩潤的白牙齒,夾了一塊金黃瘦美的排骨到他的碗里。
樓里傳令,派元颯星同謝驚弦同往萬安坊龍鳳閣,尋一女子,問一味奇藥。
二人此去龍鳳閣,走的是密信所指一門,經(jīng)不夜都最大的茶樓——萬方客。
事成出樓,堂前座滿,說書先生醒木高碰,落得一聲穿堂硬鳴:“倒可憐了這青云將軍之獨子!小小年紀失了爹娘,歷這一場無妄牢獄之災……”
謝驚弦先于她的腳步已落在她后面。
盛空3347年,青云大將軍叛變,精兵兩萬無一生還,謝家滿門落罪,待叛逃的謝朝英落馬,徹數(shù)罪禍。
說是滿門,謝家除卻獨子謝驚弦,便只有四個丫鬟、兩個看門的小廝、一位奶娘嬤嬤。循盛空律法,便是謝驚弦一人代母落獄。
囚于金吾獄的第五日,奶娘提著食盒來看他:“最底下放了棗泥桂花糕,將軍每次歸來都會給驚弦少爺捎的,少爺吃了便作一個好兆頭了,老奴在外頭聽到旁人言語了,將軍一事疑詭頗多,遠不可定論,小少爺在此處也好生照料自己,莫叫將軍回來見你瘦了。”
謝驚弦手里握著一塊桂花糕,靠陰暗的墻角坐在地上。
謝朝英每次回來,途經(jīng)城外茶鋪,都會為他帶上一包棗泥桂花糕——卻不知他不喜吃甜。赫赫有名的盛空青云將軍,戎馬倥傯,巾幗豪杰,每對少于陪伴的幼兒,卻不善言辭、鈍拙拘謹?shù)貌槐纫蛔干健?
奶娘來看了他許多次,每每念說母親必回。許是牢獄光影昏朦,謝驚弦看著奶娘兩片嘴唇翻飛,手里握著棗泥桂花糕,好像母親真的馬上會凱旋,如往日一般,雖歷經(jīng)久遠,卻終是縱馬臨朱門,跨入家宅的鞋履生風。
九月十三,為善帶著滿提家常小菜過來了。自進門起,兩眼未曾對向他。
謝驚弦沒去動食盒,望著為善的臉:“乳娘呢?”
小廝嘴唇顫動了兩下,終是臉面肌肉崩亂,兩眼一燙:“乳娘……乳娘她……”
在為善表達出“乳娘,乳娘今早走了”時,謝驚弦臉上充斥被通告青云大將軍叛逃后,第二次的愕然。
簡單易通的三言兩語,為善說得十分艱難,仿佛用了很久:“乳娘昨日去城北七喜齋給少爺買桂花糕,出門前因著操持府里上下,動身晚了些,便從十三坊封溝巷繞行……誰知、先是被馬車撞到了腿,然后……差點被獨眼瞎子孫老頭,捂著嘴拖進破屋去,幸得向前馬車去而復返,及時救下乳娘……可乳娘竟還是、還是不堪受辱,今早,在廚房做了十余道小菜,便一頭撞死了。”
“乳娘說,少爺定要好生照顧自己,謝家還需驚弦少爺頂天立地,乳娘自私,便先下去尋她那女兒了。”
……
乳娘是謝朝英從城南村帶回來的。
她生完孩子,丈夫一見又是女兒,便要抱著往人販子送,爭搶之中,剛面世的幼嬰,竟摔死了。
而后未過許久,山匪劫掠城南村,丈夫日夜不著家,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謝朝英率軍路過當?shù)兀认铝巳槟铩D菚r,她也誕下謝驚弦未多時,孩子正是缺奶的時候,謝朝英將乳娘帶回了府里。乳娘到府里的日子,同他年紀一般大。
一個女人,不知犯了何等大罪,一生便恰好沒遇到一位好人。
乳娘其實不是城南村的人。她家在不夜都內(nèi)城北。十七歲的時候,上元節(jié)人潮洶涌,人牙子亂中作亂,嬤嬤差一點被賣給城南村的男人。機關樓彼時初立,出手幫襯,第二日便尋到其蹤跡,官兵將乳娘送了回來。
可貞潔清白,她爹卻是不信的,無論如何,又將女兒送了回去,嫁給了城南村男人的家里。
她又生得何錯呢。
人生步步,究竟是哪一步不該,為何偏偏從小到老,遇到的都是不該遇之人。
謝驚弦說了自身陷囹圄以來最長的話:“我臥房東墻設有機關,你數(shù)到第三塊磚便找到了,里面有我娘的嫁妝。你全取出來當了,一半為奶娘安葬,剩下一半,你們仆役六人,自行分攤罷。”
為善抹著眼淚向外走時,謝驚弦在他身后,又問了句:“十三坊獨眼孫,是被罵作‘缺眼孫’的獨眼孫嗎。”
為善說就是他。
再幾年往前——
學宮幾個紈绔小兒罵他有人生沒人養(yǎng),謝驚弦只手將四五人打趴在地上。謝朝英傳信回不夜都,雖然幾家尊長登學宮致歉,但為了對付學宮老師,“罰”謝驚弦去街市學習行善。
窄巷溝渠邊,布衣破衫的老頭被幾個混混左踢右踹,在地上叫得“哎喲哎喲”。
謝驚弦記憶里這輩子干過的第一件善事,便是扶弱恤老。
乳娘死了。他還在無望中等待希望。黃口小兒熟記謝家一寸丹心,母親消息傳回城里,天街安居樂業(yè)一片百姓自知事有異議,可他被從謝家門中押送金吾獄,街井不乏喊打喊殺之音。
可笑。
牢房暗無天日,唯獨柵欄對面的墻,墻上很高的地方,有一扇小窗。月光從外面爬進來,地面一方白霜。
恍惚間,似乎聞到了母親懷里的棗泥桂花糕的香氣。還有桔梗花淡淡的味道,還有冷鐵血涼與劍刮風草。棗桂可期。
只是謝驚弦,沒等來謝朝英叛國的真贓實犯,沒等來天青日白,先等及青云大將軍戰(zhàn)死的一紙宣言。
謝家世代忠良,父親在他出生以前命喪沙場。母親出征時,他在府里和乳娘為善他們,等著母親平安而歸,像以前每次,每次回來,帶著赫赫戰(zhàn)功,百姓景仰。一朝事變,青云危國。
和光十九年,謝驚弦還是一個未滿十四的孩子。
讓一個英雄陣痛與垮敗的,不是死亡,是誣陷。
可是謝驚弦,只想讓英雄完好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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