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港十九(是你先招惹我的)
……
艾克特攬著伊文的后腦。
在那個時候, 他其實沒能說出任何一句想說的話。
年輕的騙子半跪下來,用自己的額頭貼著他的小騎士冰涼的前額,輕輕梳理著那些金色的卷發, 連手指也克制著沒有發抖。
伊文非常聰明,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更聰明。
聰明的人走一步能看出十步,他們總能清晰地知道即將發生的一切,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那樣。
艾克特親昵而疲憊地輕輕嘆著氣, 他把一張疊成玫瑰的餐巾紙從掌心里變出來,彈出根火柴把它點著。
這個小小的把戲一如既往地吸引了伊文的注意力。
“我只是來見見你。”艾克特輕聲說,“伊文,我的父親和叔叔們已經在等我了……我該走了!
艾克特努力擠出了個笑容,即使他心里很清楚,這大概是自己最失敗的一次表情管理:“謝謝你幫我們弄到的船票。”
從他們認識以來,他一直努力遵守著和伊文的約定,從不在碼頭騙錢……只是這次風頭越來越緊, 他們必須攢點離開的路費,這才不得不找了個和碼頭最沒什么關系的冤大頭煙草商。
從貨行老板那里輕易弄到了最好的船票, 艾克特就知道,一定是那個小海盜又在暗地里和氣地找那個二手票販子談話了。
可惜像這種腦子不夠聰明、外強中干又好欺負的笨蛋賞金獵人,就只有那么一個。
更多的賞金獵人是不咬死獵物決不罷休的獵狗, 齜著鋒利的尖牙,聞著一點兒味道就會撲上來。
“我們馬上就走……在我離開五分鐘之后你再出去,盡快讓你的老爹帶著海盜們上船,到了海里就沒事了。”
艾克特拎著一個不算大的手提箱,那里是他的全部行頭和家當——來酒館找伊文之前, 他已經把幾乎所有屬于兩個人的東西都從浮橋扔上了海盜船。雖然不知道那些東西能派上什么用場,但他固執地告訴自己伊文還需要它們。
他半跪在伊文面前, 在一朵玫瑰燃盡的時間里,仔細替對方整理好了頭發。
在那幾秒鐘里,他又像是恢復了一貫的鎮定和優雅,注視著伊文迅速地笑了笑:“有緣再見,我的小騎士!
說完,艾克特就拎起那個手提箱,起身朝酒館外大步走出去。
酒館虛掩著的門在他面前砰地一聲閉合。
艾克特怔了怔,看著追上來用力關上門的少年海盜。他本能地反思了下自己的舉動,實在沒能找出什么紕漏:“……伊文?”
“你要去哪兒?”伊文看著他,“那四張票是我親手買的。你來找我的時候,就已經過了開船的時間了!
艾克特有些吃驚地看著伊文。
……他居然在這種時候,因為對方的這句話,不合時宜地由胸口生出了一絲暖流。
艾克特為不爭氣透頂的自己絕望了幾秒鐘,無奈地扯了下嘴角,盡全力撒了個謊:“橫渡大西洋……游泳去加勒比海?”
伊文根本不接他這個失敗的笑話:“你的父親和叔父還是沒能逃出去?”
艾克特抓了抓頭發,沉默半晌,只好小聲回答:“……算是吧!
即使已經對伊文的聰明有了足夠的認識,他還是經常難免會因為對方過分的敏銳而驚訝。
“這沒什么,我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我叔叔前兩天還總是抱怨,他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睡過囫圇覺了,只要能讓他睡個好覺,哪怕就這么死了也行!
艾克特的語氣有些含混,低著頭說道:“就我一個逃出來了,可也逃不久……他們在找最后的那個年紀輕的騙子。你也知道,我是個會走路的爵位,他們不找到我就不可能罷休……”
他不想和伊文說這些,如果對方不追問,他原本是能裝著一切都沒發生就這么離開的。
伊文打斷他的話:“那你來酒館干什么?”
艾克特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顫,張了張嘴,抬頭看著伊文。
他回答不上來,胸口卻像是窒息般激烈地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憑空出現的海水淹沒。
“我們現在也很危險,你來了就更危險。你可能會把那些賞金獵人引過來,他們可能會發現我們的船——那些人可不是貨行老板那種嚇唬人的冒牌貨。”
“或者你是覺得,既然死在誰手里都一樣,不如死在酒館!
伊文看著他,那雙藍色的眼睛像是透著寒氣,冷冰冰地凝視著他:“把爵位送給我,用這種辦法懲罰我一輩子!
“伊文!”艾克特疼得失聲喊了一句,他的視線已經有些模糊,“別這樣!
艾克特乞求著:“別這么看著我……別這么說話。”
“我一進酒館就后悔了,我不想再讓你扯進這件事里來,任何一點兒都不想!
艾克特的嗓子啞得不成,他從沒這么狼狽過:“求你,伊文,別這樣。你讓我干什么都行——”
“既然這樣,就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币廖睦渎曊f。
艾克特有些錯愕地愣住了幾秒,迎上伊文的視線,卻發現對方沒有半點在開玩笑的意思。
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這樣一個問題卻徹底難倒了他。
艾克特用力扯了扯頭發,他實在想不出哪個名字才適合用來回答——他能隨口說出的假名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個,可沒有任何一個名字和他一起待過三個月以上。
父親和叔叔沒給他起過名字。
七歲的時候,他父親回答他,這樣干是因為萬一將來小艾克特病死或是被人在哪兒殺了,他們就不會那么傷心。
“沒有嗎?”
伊文取出一方手帕,垂下視線輕聲問:“這種感覺是不是很糟?”
說出這句話時,他又像是變回了那個沉默溫和的年輕天才畫家。
艾克特搖了搖頭,他幾乎已經看不清什么東西了,只是身體還本能地站立著:“不糟,伊文!
他聽見自己輕聲回答:“我沒有名字,所以我能挑一個最棒的身份遇見你。”
伊文低聲說:“是你先招惹我的!
“是我。”艾克特苦笑著承認,“我欠你的,對不起!
他不能繼續在這兒留下去了。
意識在這種凌遲中徹底散架、或是那種被刻意忽略的面臨死亡的恐懼把他徹底壓垮之前,他必須盡快離開酒館。
或許他根本就不該來,如果他沒來過,他們之間就不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艾克特用兜帽遮住臉,他又道了聲歉,急匆匆繞過伊文想要出門,卻忽然被伊文手中的那方手帕按住了口鼻。
他倏地瞪大了眼睛。
一種有古怪刺激性的甜味瞬間充斥了他的鼻腔,艾克特心頭驟沉,他拼命掙扎著,身體卻迅速不聽話地軟下來:“伊文!”
伊文伸出手,緊緊抱住了他。
“我會的綁法都綁不住你,只好用這個了。”
伊文穩穩當當地護著他,把他拖進柜臺后面,一起跪在地上:“是我該道歉,艾克特……我故意說了那些話,不然以我的身手很難真正控制住你!
艾克特急促喘息著,他盡全力想要動彈,力氣卻在身體里徹底流失得干干凈凈。
“我知道這有點殘忍……但這是最好的選擇了。你比我更擅長經營碼頭,也比我更精通怎么打點整個歐洲的地下關系,保護好那些海盜!
“你一定能保護好他們,你有能力讓他們成為最后的自由的海盜,這些我都做不到。”
伊文看著艾克特,他輕聲說道:“這些都是我能給出的理由……”
那雙藍眼睛里的冰冷疏離像是一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近乎殘酷的理智與溫和。
“這些都是我能給出的理由。”
他垂著眼睛,又輕聲說了一遍:“你知道嗎?這些其實也從一開始就都在我的計劃里,我能給出一萬個理由說服我的理智,讓我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事!
“我在做一件最殘忍、最冷酷、最卑鄙無恥的事,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是因為那個騙子先來招惹我——是他先來招惹我的!
伊文扶著艾克特的身體,他迎上那雙眼睛,輕聲開口:“伊文!
那些人要抓的是一個年輕的騙子。
“你贏了!卑颂剌p聲說道,“死掉的人是騙子艾克特。”
一顆橡樹倒霉地被火|炮轟中,半邊燒得焦黑,另外一半被震倒在了地上。
畫面重新定格。
那是個天才的少年畫家,那雙手能畫出最逼真的賽馬票,在易容和裝扮這種相關聯的行當,上手的速度自然也同樣驚人。
“海盜船會在傍晚日落的最后五分鐘里掛上骷髏旗。如果你看見了,就在天黑之后,在酒館的房頂放上一盞燈——這是老爹跟我的暗號,每次出海,我們都是這么干的。”
“以后……這個名字就是你的了!
……
“你是我遇到最好的人,最善良、正直、聰明、可愛的騙子,如果可能的話,我會一直在冥河的彼岸等著你!
在以前,哪怕給他一千個、一萬個膽子,艾克特也絕不敢做這種事。
他們跪在柜臺角落的陰影里,身旁是紙做的玫瑰燃剩的灰燼。
伊文從他手中拿過那個手提箱,檢查過里面的夜禮服和易容的道具。
……
艾克特吻上伊文半睜著的眼睛——它們蒙上了一層陰翳,變成了有點冷的灰藍色,但還是很好看,是他見過最漂亮的一雙眼睛。
那些血跡都被清理干凈了,路面上還殘留著不少水洼。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到處一片狼藉,簡直像是剛被一場暴風雨襲擊過。
冰冷的月光刺在他的皮膚上,他摘下兜帽,發現自己被易容成了伊文的樣子。
他把手術刀還給凌溯,從對方手中接過了伊文放在酒館里的畫筆,循著軌跡向前倒溯。
伊文跪下來。
艾克特沒舍得把他抱出來——這大概是伊文第一次接觸海水,那些冰冷的、咸澀的透明液體擁抱著他,一切都很平靜,沒有招來颶風,也沒有招來幽靈。
那匹馬打了個響鼻,把他嚇了一跳,隔了幾秒才鼓起勇氣快速套上韁繩。
那是一朵被血浸透了的、絲綢做的郁金香。
“忘了剛才的事吧,那是我演技最好的一次。看見你站在那兒發抖,我很多次差點就忍不住沖上去抱住你了!
“伊文·弗里蒙特!
但現在不同了,艾克特甚至敢在對方躺在自己腿上午睡的時候,毫不客氣地彈上一個腦瓜崩。
“有張畫,我原本是拜托那個煙草商轉交給你的,但沒想到你沒趕上船……以后你有機會再遇到他,記得朝他要吧!
艾克特搖搖頭,輕嘆了口氣,無奈地笑起來:“你呀……”
像是被一根冰錐毫不客氣地捅穿了整個身體,他急促地喘息著,痛苦與恐懼幾乎要化為實質,由眼睛里不斷流淌出來。
直到很久以后,從那個煙草商人手里花重金把那本日記和畫一起買回來的時候,弗里蒙特先生才意識到……那并不是因為他的小騎士在這種事上缺乏天分。
伊文安靜地躺在水里,穿著精致的夜禮服,一動不動地像是睡著了一樣。
……
伊文·弗里蒙特埋葬了摯友,回到了那座酒館。
這片夢域中的意識已經失去了一切活力,不再反抗和掙扎,接下來的畫面就在離他不遠的雨線里。
艾克特從昏迷中掙扎著醒來,沖出了酒館。
艾克特力道輕柔地托著伊文的頭,讓他能舒舒服服枕在自己的腿上。
“……別!卑颂亟K于盡力讓自己擠出幾個氣音,“別這么干,別……”
……艾克特一路找到了碼頭。
沒人知道這個騙子現在又叫什么名字、打扮成了什么樣,誰也不知道哪一張臉和哪個身份才是真的……只要是一個年輕的、還沒長大的騙子就行了。
“有人叫伊文的時候,你要記得答應!
伊文伸手抱住艾克特,他發著抖的兩條手臂將力氣用過了頭,幾乎勒盡了兩個胸膛中的全部空氣。
伊文低聲說著,他的身體也在控制不住地戰栗,冰冷的指尖握住艾克特頹軟的手指。
艾克特跌跌撞撞地走在石板路上。
伊文閉上眼睛,他抵上艾克特的額頭:“你說過這是個不錯的名字吧?要是能選的話,你喜歡這個姓氏!
他被自己的念頭逗得抬了抬嘴角,這個吻變得更溫柔輕緩;撕靡粫䞍汗し,艾克特才終于把自己的溫度送過去,軟化下了已經開始僵硬的關節和皮膚。
莊迭停下整理。
他用袖口仔細地擦拭伊文臉上的海水。
伊文的左胸口被子彈轟開了。
伊文垂著視線,他吻著艾克特的頭發,輕聲呢喃:“我真想跟你去看看那些漂亮的地方。”
像是拼圖一樣,那條被想方設法扭曲、粉碎、隱藏的真實軌跡,已經被逐步剖離并重新對接,逐漸露出了冰冷猙獰的原貌。
他平靜地微笑著,把早已死去多時的愛人抱上馬車,蓋上厚厚的絨毯,暖烘烘地裹在干爽柔軟的稻草堆里。
艾克特的肩膀在他掌心微微痙攣。
莊迭沒有把這一段軌跡截取下來。
“我會讓老爹他們開船出海,告訴他們絕對不能接近碼頭,而我會一直守在這里,替他們看著家。”
在乙|醚的作用下,被他殘忍地永遠拋棄在原地的艾克特,此刻已經無力地陷入了淺昏迷之中。
他沒有發覺,或許也并不在意,在他起身后,一道半透明的影子被留下來,永遠沉眠在了冰冷的海水中。
莊迭搖了搖頭,放下手術刀。
“這樣他們就不會察覺到問題。萬一許多年以后有人發現了,你就說我耐不住寂寞,跟著幾個騙子去環游世界,過上等人的好日子去了!
他看清了伊文在最后一刻依然藏在嘴里的東西,伸出手,一點一點把它取出來。
海盜們已經駕船離開了,那些賞金獵人和巡警也同樣得到了滿意的結果,準備明天再來收拾殘局。
他的動作、語氣和神態都已經變得和伊文一模一樣,哪怕是最熟悉伊文的人,看到這一幕,或許也要錯愕地懷疑自己是出現了什么幻覺。
已經將血色已經被海水徹底稀釋,夜色把一切掩蓋得好像不那么殘酷。在搖晃的風燈下,艾克特親吻著那張蒼白的、不會再因為激動或是別的什么緣故而泛起任何紅暈的臉。
他在碼頭的海水里找到了伊文。
他輕輕撥弄著那些變得暗淡的金發,被水打濕的卷發很調皮,在他的指尖繞來繞去,躲著不肯被捉住。
察覺到伊文嘴里像是含著什么東西,艾克特有些奇怪地低下頭,將那兩片冰冷慘白的嘴唇親昵地吻開。
“這有什么難的?”他還記得伊文不過是剛學了幾天,就成功把一個水手打扮成了賣松餅的大嬸,“不過就是換了個地方畫畫而已,艾克特。我再練一練,想扮成你都沒問題!
他拉著馬車去了鎮上的公墓,在他視線的余光里,偶爾會冒出伊文穿著夜禮服的身影,總是不遠不近地跟著——那雙靈巧的手干什么都行,偏偏系不好一個最簡單的領結,每次都要他幫忙整理才行。
艾克特的身體在不停發抖,他像是墜進了一場最冰冷的濃霧里,絕望地盯著面前的人。
“怎么了?”催眠師低聲問道,“找不到下一段了嗎?”
他把自己的名字和命運一起送給對方,閉上眼睛,俯身親吻著艾克特無知無覺的手背。
……
他將這條水線捻在掌心,只是沉默了片刻,就放開手,任憑它迅速淹沒在了接天連地的雨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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