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丘府君(三)
狼妖踏出房門,就看到涂青倚在榻上睡著了。繞成榻的花藤上又開了許多串白花。
狼妖放輕腳步往前走了幾步。
看到涂青黑發披散著,手里拿著的竹簡搖搖欲墜,寬大的衣袖從吊床上流瀉到地上,水一樣的柔軟。嫩綠的草芽在周圍輕輕搖晃,又新鮮,又生動。
狼妖頓時覺得自己的心都軟了。愣了半天,終于想起自己親爹的話,“這天地間,美麗的生靈眾多,但最能惑人心神的,莫過于狐了!
“啪”一聲,涂青手里的竹簡掉在了地上,以竹簡為中心的草芽慢慢蕩開一圈圈波紋。
或許是眼前的情景過于奇異,狼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涂青也醒了。
狼妖望著他,訥訥地,不知說什么才好。
恰好小桃花進來稟告:“蘇夜求見。”
狼妖聞言大驚。
這位蘇夜,乃是這界山里一等一的大妖。
他在界山內圈地為城,以入山十五里的一塊小山般的巨型玉石為界。而這塊玉石,就在涂青的云步洞前面不遠的地方。出了山洞就能看到這塊價值不知幾何的青玉巨石在陽光下光暈流轉,如夢如幻。
玉石一面刀削斧劈,光滑如鏡!敖缟健眱蓚大字意態從容、瀟灑風流。
這座城便依著山名叫“界城”。人妖之界,仙妖之界,不過這個名字不算出名。和尚道士們更習慣將這座城稱為“妖城”。
城里收攬了許多天南海北的妖魔鬼怪,其中不乏作惡多端的惡妖惡鬼,偏偏這些為禍一方的鬼怪妖精,都被蘇夜治得服服帖帖。安安分分的在界城里躬耕勞作為商為販,甚至還有一條愛讀書的蛇,開了書館學堂,專門教妖精們斷文識字。
蘇夜的手段能力,可見一斑。
阿爹阿娘也算是來投奔的妖精,卻從不敢輕易靠近那座邪氣凜然的妖城。只是在界山妖城邊找了個土堆草叢后的小洞穴,做了遮風擋雨的狼窩。
狼妖從記事開始,蘇夜就是這山中之主。要說山神爺,蘇夜才是這山里名副其實的山神爺。他在這個時候登門拜訪,怕是來者不善。
想到這里,狼妖有些擔心的看了看涂青。
這位新晉的山神爺,除了天諭的神格,能拿什么跟蘇夜這個實實在在的山神爺斗呢?
涂青卻好像根本沒有把這迫在眉睫的危機當回事,竟然就在吊床上坐起,隨意道:“讓他進來!
只是吊床隨著他坐起的動作,幻成了一個軟榻的樣子。
小桃花應聲出去了。
狼妖卻十分糾結。她素來怕生,昨日找了涂青實在是她那九泉之下都難以安心的親爹督促。如今耳邊沒有親爹的聲音,她聽有生人來,心里自然而然的打起了退堂鼓。只是這蘇夜來勢洶洶,她斷然不能獨留涂青一人面對,便躲到了涂青斜倚著的榻下。
涂青看得又好氣又好笑,虛踹一腳,讓她滾。她固執的搖搖頭,往草深的榻底縮了縮,涂青見她立場堅定,也想讓她多跟生人接觸,便隨她去了。
狼妖藏在榻底,暗暗地想:“若是他們打起來,別的地方不管,要是蘇夜想打府君的臉,我一定沖出去擋!”
狼妖的念頭還沒歇,眼一花,一點銀白的衣擺已經閃了進來。透過草叢縫隙,狼妖隱隱看到他銀白的鞋子點塵不染。
狼妖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悄悄往前爬了一點點。依然看不到,又爬了一點點。直爬得整個頭都露了出來,才看到了久聞其名的蘇夜——秀骨清像,風神卓然。仔細一看,又是媚骨天生,儀態萬方,偏偏神情中帶著難以描摹的寧靜與溫柔,也就是這點寧靜與溫柔比那勾得人怦然心動。
涂青敲了敲剛剛在他身旁立出來的藤桌,“哎哎哎!色狼,擦擦你的口水!”
狼妖一驚,這才發現自己盯著蘇夜看得口水都流下來了,不知為何,竟然把那不知道被丟犄角旮旯幾百年的羞澀給記了起來,羞羞答答的無措起來。
好在這種場面涂青跟蘇夜都見慣了,提醒了她也就過了,也沒人嘲笑她。狼妖暗暗松了口氣,卻也不好意思繼續藏到榻底去了,乖乖走到涂青旁邊,趴在他腳邊假裝打盹。
狼妖豎起耳朵,以為自己會成為歷史的見證人。結果卻聽見蘇夜恭敬謙卑地道:“臣下昨夜見東方七十二道霞光迎主上歸位。熏香沐浴,今日方來朝見……”
狼妖悄悄睜開一只眼,只見蘇夜華冠麗服,果然十分慎重。
只是涂青的聲音淡然依舊,“今日入城,我見城里井然有序,安寧喜樂。治理一事,你委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當年將此城托付于你,如今看來確實是個對得不能再對的決定。”
原來,涂青才是這界山妖城真正的主人,難怪他一回來就被擢升為青丘山的府君。原來,蘇夜是涂青忠心的小弟,猜猜兩人的年紀,都不知道他們有多熟了。原來,都是自己眼界太淺,想得太多。
狼妖已經不想聽下去了,想起自己剛才暗暗立下的誓言,狼妖不禁淚流滿面,“活得太短是我錯了……”
思及此,狼妖站起來搖搖尾巴,自己趴到了軟榻后——不想看見這兩個了!不管是神仙還是妖精都不想看見了!
自從賴上了涂青,狼生從此大不同。這一刻總比上一刻更刺激,下一刻總比這一刻更神秘。不過短短半天而已,狼妖想想自己前一天的光景,恍然已有隔世之感。
蘇夜看著她的背影,皺眉道:“這狼妖懵懂無知,卻孽緣成劫。主上帶在身旁,恐有后患……”
涂青依舊淡淡地道:“無妨。她靈智未開,天性善良,孽緣成劫也是命數,能拉一把就拉一把。何況,她還是我位列仙班之后遇到的有緣人……既然有緣,便是天意。既是天意,隨緣便好!
涂青這樣一說,蘇夜便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跟涂青匯報了一些山內的情況,隨后聊了幾句便起身告退。
洞頂有光斜斜的照進來,給他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涂青看著這個背影,覺得有些寥落,嘆了口氣,道:“你那夫人,不日將醒。你無需擔心!
蘇夜聞言,轉過身來,一揖到地,什么也沒說。直起身來,緩緩走出去了。
夫人?狼妖驀地想起在她聽過的傳說中,蘇夜確確實實有個沉睡上萬年的夫人。而蘇夜著實情深,夫人長長久久地睡著,他年年月月的等著,不急不躁,也沒有與旁的女妖精男妖精發生什么不可不說的事情。
狼妖想得正出神,耳邊傳來一聲輕笑,道:“蘇夜確實沒有與旁的女妖精發生什么,但是男妖精就不好說了……”
狼妖一驚,扭頭一看,原來是小桃花,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來的,來了多久。
小桃花笑著,水蔥般的手指點點了她的額頭,道:“真是個笨狼,心里想的嘴里也一并說出來了。好在今天是我聽到了,若是蘇夜聽到了,看他會不會誑你去掃一個月的大街!”
狼妖膽小,被小桃花這么一嚇,更是瑟瑟。
好在已經到了晚飯時分,狼妖一日一夜滴水未進,早就餓得肚皮打鼓,只是苦于初來乍到,不敢開口討吃的。
一聽小桃花說飯點到了,狼妖幾乎是滾回了自己的屋子。
因著狼妖年紀小,不習慣跪坐,小桃花貼心地給她備了幾個碩大的青玉碗。
屋子中間的地衣上鋪了一塊圓形的青玉桌面當作餐桌,碗就放在上面,一個碗里一只雞,蒸煮煎炸,應有盡有。
看得出來,這雖然是給自己的吃食,但大抵是小桃花按照涂青這個老狐貍的飲食愛好準備的。不過,她素來不挑食,有口吃的就行。
之前獨自生活,因笨拙木訥,常年難得一頓飽飯。若不是她生吞了千年人參,沾了天才地寶的好處,怕是早就餓死了。
如今也是時來運轉,賴著成了這青丘府君的跟班,別的好處不說,飯總是能管飽的。想到這里,常年未曾吃飽的肚子居然打起鼓來,狼妖望著餐桌的表情便有些猙獰。
小桃花看她口水流得快跟小河一樣了,忙不迭的告訴她可以任意吃。
得了小桃花的首肯,狼妖撲到碗邊,埋頭苦吃。
小桃花開始還擔心她噎著,看了一會兒,不過是深刻的理解了什么叫“狼吞虎咽”。
狼妖許久未曾吃得這樣飽,吃完后,昏昏欲睡,連小桃花何時將碗碟收走了也不知道。只是她這一覺,睡得不甚安穩。一時間看到了自己的恩人,一時間又看到自己的父母,隱約記得自己跑上前去想要親近父母,可是那身影卻怎么追也追不上……
狼妖心里著急,突然驚醒。鼻尖卻聞到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小桃花給房間換熏香了?狼妖還沒想明白,松木的香味從花簾里前仆后繼地擠了進來,越來越濃。
透過水晶的窗戶,窗外已是明月高懸。
難道是涂青在做什么?
狼妖四腳無聲,悄悄走到花簾旁,透過間隙朝外一看——
涂青穿了一身大紅的錦衣,筆挺地站在大廳中央。長袍曳地,長長的后擺一絲不茍的鋪在身后,雙手交握,偌大的廣袖工工整整地垂在身前。
涂青穿得板正隆重,頭發卻只用一支長長的木簪隨意一綰,卻有大半沒有綰住,絲絲縷縷的垂到腰際。
不知怎地,大廳里起了風。風自洞口撲進來,拂起了他的長發,也揚起了他的衣裳。
本來就沒有綰住多少的頭發被風一吹,松落得更多了,如亂云般飛起。層層疊疊的衣裳在風中層層翻滾。白色的紫藤花,紛紛揚揚的落下來,如同下了一場離離長草隨之起舞,天地都活了。
狼妖倒吸了一口冷氣。
從她看到涂青第一眼開始,他確實是仙姿玉骨的青丘府君?v然是狐,也毫無媚氣,端莊都麗,雍容大氣?裳矍斑@個涂青好像跟白天看到的那個纖塵不染、高高在上的神仙不太一樣。
眼前這個涂青,還是那副無可挑剔的樣貌,但較之白日的他卻好似換了一副骨相——勾魂攝魄,媚骨天成。衣袂翻飛間,美得驚心動魄。
這莫不是在做夢?
狼妖狠狠咬了自己的爪子一口,疼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眼角余光恍惚間看見洞口有一角輕紗,如水之綠,如夢似幻。
洞口有人!
是個女的……
狼妖剛冒出兩個念頭,不及細想便覺沉沉困意席卷而來,頭一偏,身子一歪,枕著一抹綠色入了夢境。
夢里似乎有林海茫茫松濤陣陣,卻又不知從哪里飄來一聲千回百轉的嘆息,像是在感傷一場久遠的失去。偶爾想起,連痕跡都已逝去,卻還有回憶難以忘記。
驀地,又見廣袖迎風,獵獵作響,華麗而哀傷。
狼妖的心像是被風干又被浸泡的酸楚,茫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翌日,狼妖醒來才發現涂青站在洞口吹了半晌的晨風了。褒衣博帶的青丘府君一身白衣,幾欲乘風而去。
昨夜的絕代風華仿佛是狼妖的一場迷夢。一覺醒來,這仙姿玉骨的狐仙,仍舊國色無雙,卻只如那畫像里的美人,再動人也隔著萬丈紅塵,高高在上的俯視萬物,漠不關心的美麗。
狼妖小心翼翼的朝他看的方向看過去,視線直接落到了界山那座玉山上。
狼妖大奇,這座山莫不是很值錢?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打擾他。
小桃花看出她的疑惑,悄悄與她咬耳朵,“喏,那座玉山下,鎮著界山第一邪妖!彼钢撮T不遠處的玉山道。
狼妖好奇,“界山第一邪妖不是蘇夜嗎?”
“呔,蘇夜是界山第一愛妻模范。脾氣好得不得了。”小桃花想了想,補充道:“如果你不自己作死去惹他的話……”
“那要怎么做才不算是惹他?”狼妖問。
“就是……如果他說月亮是八角的,你莫要說月亮是圓的就行了!
“這算哪門子的脾氣好?”狼妖大驚。
小桃花見狼妖對蘇夜的興趣遠遠超過了對“界山第一邪妖”的好奇,自己知曉的第一手八卦,平時苦于保密不敢與人提。好容易來個不需要保密的,卻是個對蘇夜更有興趣的,這可要不得。遂語重心長地同狼妖道:“小狼啊,蘇夜有家室的。你可不能動不該動的心思。”
“什么心思是不該動的?”狼妖化身好奇寶寶。
小桃花理直氣壯地道:“府君有令,不能覬覦有主之物。蘇夜是有主的!”
“哦!崩茄吭诔刈舆,悶悶道:“那你說說界山第一邪妖……”
小桃花仰天長嘆,“然而他也是個有主的!
狼妖一聽,更沒興趣了。
小桃花一腔八卦之心熊熊燃燒,一看狼妖興致缺缺,專門概括出個大綱,加以調整潤色,聽起來十分離奇刺激:“那邪妖名叫朱醨,他的夫人叫做阿醉,夫妻二人皆是紫貂修的妖精?墒沁@紫貂精情孽深重,與多人糾纏不清,上天看不下去,才遭了天譴。而府君與蘇夜冒死從天劫下救了他,藏在這界山玉璧之下……府君離山前,天天在玉璧之下講道,希望能感動朱醨,與他雙宿雙飛。蘇夜見府君癡心,于是另娶了夫人。”
狼妖小心翼翼地抬頭,悄悄看了看涂青,朝陽下的青丘府君,眉如遠山,膚質如玉。
“這樣美的神仙,都有難以言說的情殤嗎?”狼妖問。
小桃花感嘆道:“誰說不是呢!彪S即,憤然指控,“他情殤難愈,就給山里的生靈下了一條‘不能跨物種交————配’的禁令,拆散了好多有情人!”
……
靈智未開的狼妖聽著這本糊涂賬,只覺得腦子更迷糊了。小桃花卻更加興致勃勃的講起界山妖城里對于這段公案的種種善意、惡意地揣測傳說,全方位的展示著人民群眾喪心病狂的意淫。全然不怕惹怒了涂青,會被劈成柴燒的結果。
涂青靜靜地聽著她們的談話,一邊感嘆人民群眾強大的腦補能力,一邊思緒已飄得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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