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前，蘇夜其實是他們三個中最不著調的那個了。只是沒有想到，多年之后，這個最不著調的卻成了唯一可靠的一個了。

        涂青的心里，有些傷感，也有些文藝起來：

        “一曲相思，惘然錦瑟。蝶夢水云間。吹香弄蕊無人見，且看秋宵落雁，幾時蹁躚到天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只有天上月。”1

        眉間（一）

        蘇夜叼著一只山雞畏畏縮縮地放在紅媚的洞口，徘徊了一會兒，沒覺著洞里的母狐貍有讓他進去的意思，不敢多做停留，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踱回自己的狐貍洞，很惆悵的坐在洞口，望著即將落山的太陽，一條蓬松華麗的尾巴搖得煙塵四起。

        “又連門都沒進去吧？”華麗的聲音清朗如叩玉，帶著絲絲同情被晚風拉長如嘆息。

        “我知道你又要說‘紅媚那母狐貍刁蠻任性、霸道小氣，長得也不咋地。你就是左眼青光瞎，右眼白內障，外帶心瞎了，才能任她搓圓捏扁的。’”蘇夜把頭埋在爪子里，疏離清淡的聲音端著冷艷高貴的態度，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變成一種賤兮兮的味道。頓了頓，他又接著道：“朱醨，事臨頭上不饒人，我就是稀罕她。”

        朱醨嘆息了一聲，拍拍他的爪子道：“兄弟，好自為之吧。以后我會讓我家阿醉給你說好話的。”

        蘇夜猛然抬頭，一只毛色油光發亮的紫貂坐臥在他旁邊，面前放了個芭蕉葉卷成的包裹。

        蘇夜快要哭出來了：“小貂，你也要棄我而去了嗎？”

        朱醨亮晶晶的眼睛瞪著他，道：“小爺去年就成的親，就為了幫你追紅媚那紅毛狐貍，早晚兩頭跑，這三個月還直接搬到你洞里來，沒天沒夜地給你打下手，如今萬事俱備，連東風都不欠了，難道小爺還要留下來看你求愛不成欲··求··不滿的臉么？”

        言罷，叼起包袱，只留給蘇夜一道黑褐色的殘影。

        “情場得意，小心縱···欲····過度……度”聲音在山谷里蕩開又擋回來，分外悠揚。蘇夜認命地把腦袋再次埋在爪子里。

        “沒出息，不就是個媳婦么？臭貂兒娶個媳婦都值得你眼紅幾年。下月初五你能打贏老娘，老娘就嫁給你。”隔壁的狐貍洞里冷冷一哼。

        蘇夜“嗖”地一下跳起來，道：“你說的！”

        狐貍洞里又是一哼：“老娘說的！”

        蘇夜扯著嗓子高聲道：“諸位街坊鄰居給我做個見證！事成之后，我請大家吃雞！”

        對面的洞里傳出一個輕柔的女聲：“狐貍哥哥，我們都聽到啦，會給你做見證的。”

        “阿醉你理兩騷狐貍做什么。狐貍··性··淫，看對眼的無不早早地滾在一處，偏生這回的母狐貍是個矯情的，允了便是允了，還要等什么下月初五！切！”語聲萬分不屑。

        “醨哥哥你說真話，紅姐姐要生氣的……”阿醉道。

        “本來就是矯情，一點都不如我家阿醉賢惠可愛。”朱醨越發不屑了。

        狐貍洞傳出一陣怒吼：“臭貂兒，你找死！”話音未落，一道紅影掠出，直沖對面而去。蘇夜一躍而起，一把抱住紅影。

        紅媚沖出來時又快又急，本意是要跟朱醨好好撕上一撕。半道上被蘇夜這么一截，收勢不住，調整不及時，隨著蘇夜摔倒在地。

        紅媚就勢一滾站了起來，依舊往前沖。

        對面朱醨還在撩撥：“母狐貍，你就是矯情，你有種今天跟他打嗎？”

        紅媚氣得嗷嗷叫。

        蘇夜從后面抱住她，笑得一臉奸相，虧得紅媚看不到。

        朱醨叼個果子含含糊糊接著道：“你不敢！你怕你打不過他，你又不想嫁給他。”咬口果肉，再道：“我就奇怪了，蘇夜跟你八十年了吧，你既不嫁給他，又不攆他走，意欲何為？”

        朱醨又突然恍然大悟似的道：“我知道了，其實你根本不想跟他雙修，攆走了又再沒有這么好使喚的小廝了。是以，才這么不咸不淡不冷不熱地控制在不遠不近的距離……母狐貍，其心可誅啊！”

        狐貍多狡，奈何紅媚看著蘇夜一臉絕望，心神大亂，吶吶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蘇夜聞言，絕望之色更重。

        朱醨追問：“不是這樣又是哪樣？如若真不是這樣，你可愿現在與他打一架，輸了就嫁與他？”

        紅媚看著蘇夜，蘇夜忙不迭地重重的點頭。

        紅媚心下已然明了這是他定下的一個計謀，卻不知怎的不想讓他失望，點點頭，允了。

        朱醨恰到好處地蹦跶出來，原地轉幾圈幻出人形——紫衣逶迤，清華傲然。只見他憑空拖出一張華麗碩大的靠椅，隨手揮出一把扇子，斜斜倚在椅子上，慵懶閑適地做了裁判。紅媚看看蘇夜，看看跟著朱醨出來的正坐在朱醨旁邊的阿醉，紫衫嬌俏，明麗可人。點點頭，又允了。只添了句話：“我要小阿醉也做裁判，臭貂兒跟你是穿一條褲子的難兄難弟，我信不過。”

        不待朱醨蘇夜說話，阿醉已經乖乖巧巧地站在了紅媚這邊，軟軟道：“紅姐姐，我會仔細看，不偏心的。”

        紅媚看看她，掉個頭就朝蘇夜撲了過去。身形如電，不可不謂出其不意。蘇夜似早已料到，錯身躲過，猛回身，一口咬在紅媚的后脖頸上使勁往后拉。

        兩只狐貍打架，蘇夜從來都是只敢迂回逃避，不敢正面抗擊的。今天表現得如此驍勇，不過是因為紅媚多年前打發狂蜂浪蝶定下的規矩：比武招親。新娘子親自陪練，打贏了才論嫁娶，否則一切免談。

        蘇夜很不幸的就在當初的蜂蝶隊伍里，更不幸白狐是個很追求外表的溫和從容的種族，蘇夜正是這其中的佼佼者，恰好紅媚又是赤狐里最驍勇善戰的那只狐貍。

        多年以來，被紅媚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狐貍湊起來都夠她做個百夫長了。蘇夜跟她打架倒是頭一遭。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蘇夜怎會放過？

        奈何贏不得，輸不得。贏了，怕紅媚炸毛；輸了，怕紅媚當他不過是一只普通的狐貍，再不肯多看一眼。心里糾結，嘴里卻不敢有半分松懈。

        紅媚要害受制于人，只能隨著蘇夜拉扯的方向使勁抬頭，腳下打滑，四條腿怎么撲蹬掙不開蘇夜，心一橫，使勁往前一掙……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樹上的知了都不敢叫了。

        朱醨別過臉去，不忍再看。

        阿醉捂住雙眼，跺腳道：“蘇哥哥……哎！”

        蘇夜咬著一嘴毛，呆若木雞，汗出如漿：“完了，完了，這下玩完了……”

        紅媚甫得掙脫，一個打滾站起來，正要得意，抬頭就看到蘇夜的一嘴毛，瞬間崩潰，眼淚在杏核一樣的眼里轉啊轉，她的毛……平日里掉一根都要心疼半天，現在竟然被蘇夜咬下這么多……

        蘇夜看著她平日里就隱隱泛紅的眼珠被眼淚越泡越紅，揮舞著爪子急急忙忙地把紅狐貍的毛從嘴里扒拉出來，耷拉著腦袋走到紅媚面前，悶悶道：“哭出來就更難看了。”

        紅媚怒然抬眼，“誰特么的要哭了？老娘賭得起就輸得起！再來！”咆哮著撲上前去。

        蘇夜沒料到她這么快就晃過神來，避讓不及，被地上枯枝絆倒。等不及爬起來，紅媚已直奔咽喉咬過來。

        怪叫一聲“乖乖”，前爪抱著頭，后爪、屁股一齊用力，就地滾出幾圈，總算爬了起來。

        紅媚又撲了過來。

        阿醉在旁邊緊張得把手里的帕子絞了又絞。

        朱醨不知何時跟她站到了一處，從后面環住她的肩，安慰道：“莫怕，莫怕。紅狐貍心里有騷狐貍的，舍不得下狠手。”

        阿醉淚盈于眶：“都打成這樣了，要怎么樣才算下狠手呀？”

        朱醨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塊手絹，為了阿醉拭干眼淚，“嘖嘖”道：“不就是兩只臭狐貍么？要死要活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小阿醉可別再為不相干的狐貍哭了，再哭相公吃醋了。”

        場內打得火熱的兩只狐貍竟然聽到了他的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點點頭，一左一右朝朱醨狂奔過來。

        阿醉大驚，側身一閃，擋在了朱醨前面。紅媚眼看收勢不住要咬上阿醉白白嫩嫩的臉，朱醨挽著阿醉一閃躲到了背后那棵千年古樹上。紅媚直直的朝老樹撞去，蘇夜半空扭腰愣是把紅媚撞到一邊，自己無怨無悔的撞了上去。

        “砰”，古樹幾千年的老腰閃了閃，站定了。蘇夜卻感覺自己撞在了一團棉花上，軟綿綿的。

        朱醨輕笑：“雖說自己的老婆自己疼。好歹你也是我兄弟，我也舍不得你還沒取上媳婦先毀容啊。”

        蘇夜做個疼得呲牙咧嘴的表情，惡狠狠的傳音道：“臭貂兒，你演得太入戲了吧！剛才要是給紅媚撞過來，老子的婚事就因為你黃了。”

        朱醨笑道：“有你在，你能給她撞過來？騷狐貍，給你表現的機會，你盡跟你大爺裝。”

        蘇夜還待說什么。朱醨悄聲提醒：“咬破你嘴里藏的血袋，表情再痛苦點。你的母狐貍過來了。”說罷，輕笑著攬著阿醉的腰掠下樹梢，嘆氣道：“看來二位是沒有合籍雙修的意愿的，小爺強作冰人，到自討沒趣了。”

        蘇夜聞言大怒，爪子朝臉上胡亂一抹，抹得一臉血糊糊的，怎么看怎么凄慘，爬起來指著朱醨，半晌，罵了個蕩氣回腸的：“放屁！”

        此時，紅媚看清蘇夜滿口滿臉的血，也不知道傷了哪里，又聽朱醨胡言亂語，竟也破口大罵了一個：“閉嘴！”

        阿醉躲在朱醨背后樂不可支，道：“紅姐姐，蘇哥哥，你們就不要理醨哥哥啦。不快點打完，天就要黑了。紅姐姐，今天可是醨哥哥跟蘇哥哥推演好久才算出來的大吉大利的日子哦。”

        紅媚看了阿醉一眼，嘆道：“你看他現在這個樣子，還怎么打？又沒有分出輸贏，看來只好錯過這個大吉大利的日子了。”說罷，搖搖尾巴就要回洞里去了。

        蘇夜大驚，急急上前攔住，著急上火的道：“能打的能打的，我一定會贏你的。”

        紅媚聽得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蘇夜緊張得跟她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嘴里的血沫子點點滴滴地濺開，狼狽得不能更狼狽了。

        紅媚卻莫名地有些心動，這白毛狐貍自從認識自己就一路跟著，鞍前馬后也好，厚顏諂媚也罷，他一直都是光鮮亮麗的。上好的皮毛，亮晶晶黑黝黝的眼睛像一灣水，一閃一閃的，心就沉下去了。人形也是一等一的俊俏。

        平日里看他總覺得輕浮，跟旁的狐貍一樣討好她只是想要占她的便宜，想想臭貂兒剛才的話自己留他在身邊這么多年，難道真的只是因為他比別的狐貍都俊俏，都好使喚么？

        今天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是他設的一個局，還請了臭脾氣的貂兒來助陣，不知怎的，她竟然想逗逗他就輸給他了。哪知道他居然傻乎乎的咬掉了自己的毛，那只臭貂兒又一直打岔惹惱她，如果不是方才他那么不要命的推開自己。自己才不會因為他一臉血，隨時都能甩出血沫子的傻樣子，就覺得看起來真是窩心呢。

        蘇夜小心翼翼地看著紅媚眼里的風云變幻，心驚肉跳的，“我趁她心疼我為她撞傷的時候，變出人形，然后抱起她，就可以摸一摸她的皮毛了……”與朱醨策劃這一場比斗時的豪言壯語在耳邊回蕩，蘇夜卻再也變不出人形來了，四條腿都抖成這樣，兩條腿怎生站得穩啊！

        紅媚看他越來越慌張，眼里透出淺淺笑意，溫溫和和地同他說：“你去把臉洗干凈，我等你，我們再打一回。”

        可憐蘇夜自從認識紅媚還沒聽她這么溫和地跟自己說過話，緊張倒是壓過了高興，緊張一過頭，一條后腿抽筋了。又想起紅媚讓他去洗臉，狂喜著拖著抽筋的后腿一瘸一拐的奔向自己的狐貍洞，為了住在紅媚隔壁而不得不將就的的狐貍洞，陰冷潮濕有條暗河的狐貍洞，突然間變得得天獨厚了。

        “嗷嗷嗷……”他忍不住扯著嗓子嚎了幾聲。

        朱醨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雙眼，心里哀嚎：“騷狐貍，你其實不是一只狐貍吧。如此純情，你讓你的狐祖狐宗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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