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眉間(五)
蘇夜到涂青洞府拜謝時才發現涂青確實是個有能力有想法的妖精,哦,不,山主。
當初自己把他當做神仙也是真的看走眼了。這只老狐貍到今天都還是如假包換的妖精,而遲遲沒有成仙居然是因為他不愿意。
比起在天上做清心寡欲的神仙,他更愿意在界山里做一個開壇論道好為人師的妖精。
妖精修煉不就是為了成仙嗎?為什么可以成仙了還不愿意?居然還能拒絕成仙嗎?
蘇夜不懂,朱醨也不懂,倒是阿醉挺懂的。
“不想做神仙,就不做神仙啊。這有什么懂不懂的?神仙再好,也不是每個人妖精都想做的呀。山主大人就是喜歡做妖精的自由自在,也挺好的呀。”
涂青知道后,大呼知己,特地請阿醉去講了幾天的道。只是阿醉一貫沒有什么道心,也沒有什么悟性。去了幾次,嫌他聒噪,就不再去了。
涂青頗為遺憾,特地來找過她幾次。見她確實對修道沒什么興趣,才嘆息著放棄了。
阿醉對這件事沒有什么想法,只覺得貂生終于清凈了。
朱醨對修煉卻異常的勤奮起來。
蘇夜在多年后才明白,命運已經幫所有人都寫好了結局。百般掙扎,萬般努力,皆是虛無。
只是多年前的他們都不懂而已。
那個時候的他們都以為只要夠努力,一切都會有好的結果,卻沒有想過,一切的努力,只是讓事態在惡化之時變得更加可怕了。
朱醨正蜷著身子躲在一個夾縫里避雷劫的時候,蘇夜趴在洞口默默數著滾動的雷聲。
隆隆的雷聲如同敲擊在他的心上,每響一次他都心驚肉跳。既擔心朱醨脾氣暴躁,平日里言行不甚檢點,恐有無意傷人性命之事,便只是小雷劫,也一樣是半分人情都不講的;又害怕自己在千年一次的天劫下化為灰燼,那自家的紅毛母狐貍只能被困在極寒的洞里,生生世世不得超生了。越想越是害怕,眼前仿佛已看見自己尸骨不存,神魂破滅的結局。又想到自己若是這般死了,便是入不了輪回了,紅毛母狐貍更去不了了。
自己把她困在那其寒徹骨的洞里,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又想到自己還未出世就被禁錮起來的孩子,一時間,不由得萬念俱灰。一夜焦灼,一顆狐貍心不啻于油煎火烹。
天蒙蒙亮的時候,雷聲已停了,淅淅瀝瀝的雨敲打在山石樹木上,發出刷刷的聲響,像一場夢的終局。蘇夜倦極之下終是趴在門口就睡著了,心里卻還惦記著留心聽對門的動靜。迷迷糊糊間隱約聽到了阿醉欣喜的歡呼。朦朦朧朧的放下心來,攤開四肢,一覺睡得人事不知。
待他醒來,已是日薄西山,霞光滿目。一盤烤得焦黃的雞就放在身邊,居然是朱醨的手藝。
應該是昨晚阿醉一夜未眠,朱醨心疼她特地做的,自己又跟著沾了一回光。吃完之后,提著盤子到廚房,刷洗干凈,又熬了一鍋小米粥,半鍋煨在灶上,半鍋給阿醉盛去。
朱醨廚藝雖好熬粥卻不如蘇夜,偏偏阿醉就好這口,通常半年都指不定能吃上一頓,就時常來蘇夜家蹭點吃喝。
朱醨也樂得清閑,平時做菜也隨手做兩份,送一份過來。只因阿醉愛的是蘇夜做的江南風味,紅媚卻對朱醨無辣不歡的菜色情有獨鐘。
性格上來說,阿醉溫婉可人,蘇夜灑脫隨和,佳偶;紅媚任性倔強,朱醨霸道剛烈,絕配。
在所有人都以為阿醉一定嫁給蘇夜,紅媚絕對跟定朱醨的時候,阿醉與朱醨速配成功。蘇夜卻心心念念要娶紅媚。看得眾妖精大呼過癮,月老寫這一出鴛鴦譜亂點真叫一個精彩。
后來,紅媚死活不肯嫁給蘇夜。大家漫長寂寥的生命里又多了一些嚼頭:紅媚暗戀著朱醨,奈何“狐媚”都敗給了遲鈍且好說話的阿醉,這阿醉是有什么過人之處不成?
這個話頭,嚼來嚼去,直到紅媚嫁給蘇夜才算告于段落。二人成婚時,時間定得雖急促,但一干藏在深山里修行的妖精,請到的沒請到的都到了。無他,看熱鬧不嫌路遠,湊熱鬧不怕事大耳。直到大家都確定了紅媚嫁給蘇夜,蘇夜并沒有用什么卑劣的手段,譬如未婚先孕等。酒足飯飽之后總算心滿意足的回家睡覺了。這個八卦也總算是塵埃落定了。
蘇夜坐在朱醨臥房里,正對著那只裹在被窩里呼呼大睡的臭貂身上。和著貂兒一起一伏的呼吸,想起這些事情來,心尖尖上像是被潑了一碗酸梅湯,甜軟且酸。不論如何,只要活著,就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與阿醉拉拉雜雜說了些閑話,蘇夜起身告辭。
阿醉看他容色憔悴,眼圈青黑,胡子拉碴,不由心酸。他們幾個年紀相仿,但她跟蘇夜的情分特別不同些。他們從小就是孤兒,湊在一起雖說種族不同,蘇夜卻對她極為照顧。那種從心里流露出來的疼惜與愛護,是對親人的毫無保留的愛。
小時候,阿醉總是被欺負,蘇夜為了打跑了所有欺負她的壞蛋。每次一身傷的回來,她笨拙的為他敷藥,一邊敷一邊哭。蘇夜就忍著傷痛給她講些好玩的事情。她每次問蘇夜為什么對她這么好。
蘇夜總是說:“我們都不記得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樣子。能遇在一起是莫大的緣分福分,小阿醉是我的妹妹,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妹妹!”
阿醉就抱著藥罐子蹲旁邊抹眼淚。
做飯的時候,各式各樣的有關雞的菜式層出不窮。結果就是每次蘇夜受傷,傷好后總會胖上一圈兩圈的。然后就會有一只肥碩的白狐貍拖著長長的尾巴在林子里上躥下跳的瘦身減肥。
蘇夜每次找到好吃的好玩的總是要留一份給她,這個習慣就算到了蘇夜遇到紅媚也沒變過。
每次給紅媚做的精巧的玩意,他總會給她一做一份略微不同的。好吃的好玩的也從沒忘記過她。她也是當蘇夜是親哥哥的。是以,才會在蘇夜要朱醨幫忙的時候,她新婚燕爾都踹了朱醨去打下手。
阿醉溫軟地喚住蘇夜,細細安慰囑咐。蘇夜也安靜地聽著,時不時地點點頭。彼時,最后一縷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給他鑲了一道金邊后又掠過他溫柔的投影在地上。有一縷發絲散開,阿醉伸手將他把頭發攏到耳后。含淚微笑道:“哥果然是成了家的男子漢了。以前那么愛漂亮,現在也不修邊幅了。不勾搭大姑娘小媳婦了么?”
蘇夜聽她叫“哥”,一陣感慨。自從遇到朱醨,自從朱醨知道他們之間沒有曖昧情愫后,一通狂追猛打,阿醉沒骨氣的就從了。因為他倆一直的緋色傳說,那個小心眼的臭貂死活不讓阿醉如小時候一般叫他“哥”了。阿醉沒主見,朱醨怎么說她就怎么做。蘇哥哥都叫了多少年了,今天居然提起往日的稱呼,應是怕他想不開或熬不住吧。
一思及此,一道淡淡的笑紋從蘇夜臉上蕩開,“小阿醉放心哦,哥才不是那種經不得事的軟骨頭呢。”一邊說一邊撣衣袖道:“現下這幅裝扮不過是為了以后好跟紅狐貍交待。你也知道那母狐貍有多不講理多愛吃醋的不是?”
阿醉看他說得輕松,也放心了些,淡淡笑著點頭贊同。
蘇夜又道:“不過,既然我們小阿醉不喜歡,那以后哥就不這樣打扮了。咱好歹也是風流瀟灑的狐貍精,不能出去損了小阿醉的面子。”
阿醉待要說話。蘇夜伸出一指,輕輕一點在唇上,做個禁聲的動作,阿醉點點頭,淚水在眼里轉啊轉的,蘇夜細細講她眼淚抹干,道:“笨,哭什么呢,哥都懂。”
此時,聽得內室傳來一陣咳嗽。阿醉又好氣又好笑高聲道:“知道你醒了,我跟我哥說兩句話你都見不得了么?小氣鬼!”
只聽內室里冷哼了一聲,怒火沖天道:“又是撩頭發又是擦眼淚的,是說話么?蘇夜,你個狐貍崽子,你家好好說話是動手動腳的啊?”
蘇夜正色道:“哎,你還別說,我家說話的傳統還就是動手動腳!”
阿醉抿笑點頭。
朱醨賭氣重重翻身,不再說話。
阿醉好笑的將蘇夜送出門,轉身到廚房盛了一碗蘇夜送來的粥端到內室。
朱醨斜倚著床柱,杏白里衣的襟口攏得不是很緊,有些松松的散開,露出一段柳暗花明的風光。阿醉悄悄贊嘆,自家這只小心眼的貂兒也不比那只風情萬種的狐貍遜色。
阿醉瞟了一眼,唔,臉色不大好。隨手將碗放在桌上,坐上床沿,細細將被子掖好,又站起來把碗遞給他。
朱醨不接,阿醉也不惱,笑瞇瞇的舀了一勺送到他嘴邊,朱醨氣呼呼的別過臉去不理她。
阿醉也不說什么,就這么支楞著手。
不過片刻,朱醨就敗下陣來,乖乖吃完了一晚粥。
阿醉一勺勺喂他吃完了一碗粥,拍拍衣裳,站起來,走人。
朱醨等她認錯等了半晌,她非但什么都不說,居然就這么走了!
朱醨越想越悶氣,“哧溜”滑進被窩,賭氣把被子拉得老高,連頭都蒙住了。
阿醉看著高高的隆起的被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蘇夜平日里雖然吊兒郎當沒正形,偏是個遇事受傷就一聲不吭的性子。朱醨嚴肅板正,毒舌犀利,一旦生病卻嬌氣得很了,這也不好那也不要。何況他剛從雷劫下九死一生的回來,腿還傷了。不可勁鬧個夠本都對不起他的風格。
阿醉有心要治一治他小心眼的壞脾氣,卻又舍不得他真氣壞了自己。幾次三番掙扎,到底還是繞著手絹去哄他去了。
朱醨也不是真生氣,就是看不慣她跟別人親昵。說白了就是小心眼,醋缸。惹了她之后,明著看他是置氣把自己蒙在被窩里,實際是知道自己這事辦得不地道,心虛躲被窩里避風頭了。聽著她走出去又走進來,急得滿頭大汗,就怕阿醉不理他或者餓他幾頓,若是那樣麻煩可見大了。正在被窩里千回百轉,憋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阿醉掀開了被子……只見他臉頰飛紅,滿頭滿臉的汗水。阿醉大驚失色,竟當做他重傷高燒了。急急忙忙把他從被窩里剝出來,溫了一盆水,一點點幫他擦汗。復又浸了一塊帕子敷在他額頭上。
朱醨看她忙里忙外,貼心盡力的伺候他,心里那點醋意早就扔到腦后面去了。只是不敢明言,只得由著她,心里默默掐好點,到點就做一個病情好得多的樣子。一邊算計時間,一邊還空出心思來感嘆:“騷狐貍啊騷狐貍,小爺竟也有落到同你一般機關算計哄老婆的一天。不知算不算‘近墨者黑’啊。”
暗自腹誹得多,明面上可一點也不敢松懈,一場小病裝得滴水不漏。待到他全好了,算是就坡下驢,恃寵行兇將這件事情揭過去了。
不曾想他這廂剛出被窩,那廂蘇夜已然把他算計得干干凈凈。
彼時,朱醨正拖著一張躺椅到門口曬太陽,蘇夜腆著臉就來了。因著阿醉鐵了心要認回這個哥哥,害他見著蘇夜這個大舅子平白矮了幾分。此時見他走來,心里氣不打一處來,起身拖著椅子就要回家。
蘇夜見狀,顛兒顛兒的跑來,一把拉住朱醨。神秘兮兮道:“我想到避雷劫的好辦法了!”幸好朱醨沒有特地戳他的瘡疤,心里生出些感謝他的意思,耐心也就足了許多,訝然道:“什么辦法?”
蘇夜鄭重其事地道:“從今兒起,我們吃素罷。”
朱醨恨鐵不成鋼地白了他一眼,恨聲道:“從今兒起,我們不吃了罷。眾生皆平等嘛。”說完一甩袖子,把門摔得“砰”的一聲巨響,自個回屋了。
蘇夜灰溜溜的回了自己的洞府,但晚上阿醉送來的飯菜里卻著實了半點油星都不見了。這一頓飯,蘇夜吃得甜蜜且痛苦。每每嘴里咂摸出雞的味道,他就端著飯碗到冰屋里瞧一瞧紅媚。這一看,居然千萬年的就堅持下來了。
朱醨憐他病急亂投醫甚是心酸,也覺得他這個辦法雖然蠢些但貴在心誠且能堅持,是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加之他自己本也不重口腹之欲,也就跟著葷一頓素一頓的混了好些年,之后阿醉掌廚更是由著蘇夜的性子來,無一頓不清湯寡水,素得不能再素。
有沒有能積到德行到善他們倆也是不清不楚的,但于瘦身減肥是一大利器效果真是立竿見影的迅速。幾天下來,面黃肌瘦、衣帶漸寬。勝在他們都看的開——有效無效,責任盡到。更何況瘦到一定程度就不瘦了,臉色也漸漸恢復……果然是習慣就好。
待千年雷劫再次來到的時候,蘇夜神經兮兮的覺得效果很明顯,天雷很仁慈。朱醨聽得直搖頭,那黑壓壓的云彩、一聲戾過一聲、一陣猛過一陣的十二重天雷劫,真心是要蘇夜升天的節奏啊。他居然能從中體會到放水的仁慈感并轉化為幸福感,不可不謂之“入魔的奇葩”也。
看著蘇夜高興得五迷三道的,朱醨搖著扇子涼涼的建議:“要不,以后你喝水吃飯前皆低誦一遍《往生咒》,‘佛觀一碗水,八萬四千蟲’,就是不知道你一道家的妖精干佛家的事,如來佛主能不能跟玉皇大帝給你說說情?”
蘇夜無視掉他話里的諷刺,竟然真的照辦了。
朱醨瞠目結舌,一把扇子搖得上下翻飛:“瘋了,真的瘋了!”
阿醉幽幽道:“我哥從嫂子出事那天起就瘋了,現在不過是后遺癥而已……”
朱醨不曾想自家夫人也能說出這么活潑俏皮的話來,聞言大笑。擁著阿醉回家了。留下蘇夜孤零零的誦著《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訶……”
木魚聲聲和梵唱,青燈古佛燃信香。
求神寧心靜,家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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