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說到這里時，已是暮色將至。

        顏歡花木成精，口腹之欲向來不重，聊到興頭上就沒有留意時間。狼妖聽顏歡講故事，也聽得忘記了時間，早飯晚飯都沒吃。現在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抬頭四處找涂青，才發現府君大人不知所蹤。

        好在云步洞里并沒有什么規矩，找不到涂青，也不影響大家吃飯。

        酒足飯飽后，狼妖趴在洞口陪顏歡看星星。月朗星稀，洞前玉璧在月光下瑩瑩生輝。“界山”兩個大字縱橫灑脫、蒼勁有力。

        狼妖想起蘇夜的故事還沒有聽完，問道：“桃子姐姐，后來，蘇夜蘇大人的夫人醒過來了沒有呀？”

        顏歡擼了擼她的脖子，道：“還沒有。不過咱們府君昨日不是說了‘不日即醒’嘛，總會醒的。”

        狼妖到：“對哦。蘇大人長得這樣好看，他這么用心用情，他夫人一定會很快很快就醒過來！話本里的有情人都是要終成眷屬的！”

        話音未落，就聽到一個含笑的聲音在背后道：“如此這般。蘇某就借姑娘吉言了。”

        狼妖跟顏歡齊齊回頭，才發現涂青回來了，身邊還跟著蘇夜。

        洞里的藤蔓們已經很自覺的幻化出了桌椅板凳。

        沒有聽他們在談什么，狼妖自顧自地想：這樣的家具挺好的，不用打掃。自己在人間的那些年，灑掃真的是件非常非常難的事情。

        思緒越飄越遠，連涂青對她招手示意她過去都沒有發現。還是顏歡搖了搖她，她才回過神來，顛兒顛兒地跑到涂青身邊趴下。

        蘇夜看她這個樣子，笑道：“府君，您這哪里像是收了一匹狼，明明是招了一條撒嬌又黏人的愛犬嘛。”

        涂青沒有接蘇夜的話，徑自對狼妖說道：”前天夜里，你找到我不是為了求一顆‘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嗎？但我告訴你，我不會煉丹。“

        狼妖點點頭，答了個“是”。

        涂青指著蘇夜道：”喏，整個界城里，他是煉丹的大家，或許能給你想想辦法。“

        狼妖聞言，默默地趴到蘇夜的腳邊，也不說什么。

        蘇夜今夜前來，本來就是涂青找來為狼妖的事情想辦法的，還沒進洞就聽到顏歡在跟她講自家那點事情。蘇夜也不忌諱別人談論這件事，況且這狼妖聽完之后，還挺會說話，幫一幫她倒也無妨。

        可這狼妖明明有事相求，現在卻又一言不發，饒是蘇夜也有些納悶了，便問她：“小狼，你既有事相求，又為何一言不發呀？”

        狼妖郁郁地答：“大人連自己重傷將死的夫人都能救，我求的仙丹對于大人來說應該不難，但是我阿爹說了我這件事‘但有插手，必沾因果’。大人還有夫人要照顧，不應該被我連累。”

        顏歡目瞪口呆地看著狼妖。從狼妖昨日隨著府君回來，她只覺得這狼妖呆呆笨笨的，怕是要教好多年。不曾想她今日這番話能有這番見地，倒是不俗。

        涂青走到她身邊，俯身揉了揉她的頭，笑罵道：“你倒是拎得清，那你讓腆著臉叫他的小爺如何自處？”

        狼妖一聽，發現自己好像又是想錯了。干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裝死了。

        蘇夜看她這樣子，也笑了，道：“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你這點小事帶來的那點因果還不能把我怎么樣。起來說說你為什么要這樣一顆仙丹。”

        狼妖就地一滾，滾了起來，臊眉耷眼道：“我笨，可能講得不好聽……“

        這句話又把大家都逗笑了，涂青道：“你說吧，我們要聽說書也不找你。不要有壓力。”

        可大家還是高看了狼妖，她嘟嘟囔囔到月上中天，這件事也沒有講清楚，涂青與蘇夜的耐性徹底耗盡。

        涂青干脆捏個訣讓她一頭跌進黑甜夢鄉，然后與蘇夜對著睡得無知無覺的狼妖一點點梳理起她散亂的神識與魂魄來。

        埋骨（一）

        這個故事，說來有點久遠，聽起來也要些耐心。不是什么千回百轉的事情，說起來也就平淡，聽著也便不大有趣。

        約莫是晚唐時候，有個很年輕的金姓書生，因著科考將至，便自己一人遠遠的搬到了本家山上的屋子住。大家只知道他姓金，這金姓書生性子約莫是好的，待人一貫的謙和有禮，長得白胖可愛，又時常笑得一團和氣，看著甚是富貴，便給他取了一個“元寶”的混號。他聽了也不生氣，樂呵呵的應了。

        金紀安也不是懸梁刺股勤奮好學的。搬出來住，不過是躲避家中長輩的諸多叮囑。他生性散漫，之乎者也之類，實在是討厭得很。

        這天，他與友人相約出門游玩。不料天公怪氣，黑沉沉的云直壓下來。山雨欲來風滿樓。只得折回來，進門時，看到門口暗處蹲了一個人。金紀安心下奇怪，走近一看，卻是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十六七歲的女孩蹲在那里瑟瑟發抖。金紀安心下不忍，細細詢問家鄉去處，女孩只抖個不停，搖頭不語。

        金紀安無奈，只得把她領進屋中，指望等到風停雨歇之后，再問問她歸處，將她送回去。

        怎料，女孩進屋后，還沒等到金紀安請她落座，自尋了一個墻角縮進去，抖個不停。

        金紀安心下納罕，挑了把椅子坐了，正欲詢問，恰逢一道閃電劈將下來，緊接著雷聲滾滾。但見那女孩抱了頭縮成一團抖得更甚。

        屋外風雨大作，電閃連綿不絕，雷鳴聲聲不斷。便見女孩“嗷嗚”一聲，化作一頭灰狼，竄到金紀安椅子底下蜷作一團。

        金紀安手里的扇子“啪”的掉到地上，徹底凌亂。

        風雨過后，女孩，額，母狼，從椅子底下爬了出來，趴在地上，腦袋搭在兩只前爪上，可憐兮兮，眼淚汪汪的看著金紀安。金紀安因著她是妖怪這個事實，一時還回不過神來，實實的被驚呆了。心中計較半晌，終沒了計較。翻來倒去都在想，自己要胖些，不知道夠不夠它吃兩頓的？雖說心中實在害怕，卻也不敢催促驅趕。一時膽小失策，狼妖便在他宅子里住了下來。每逢有人問起，金紀安便說是本家的親戚，侄女輩，小孩子貪玩，來陪叔叔玩一段時間。

        事實上小狼實在不是個會玩的。莫說玩，看到人都一個勁往陰暗處躲。膽小怯懦得毫無狼族風采。膽小怕事也就罷了，偏還長得平庸，全身上下沒一處像個合格的妖。幸而勤勞，端茶倒水，燒火劈柴倒是樣樣肯做。只是到灶上灶響，到磨邊磨響。不過幾日，金紀安的鍋碗瓢盆就被砸得七七八八了。金紀安無奈，只得買了新的，卻也不敢讓她不要做了。待到砸了三套碗碟之后，狼妖還是學不會做事，金紀安卻因著長時間相處下來，覺得這狼妖實在是笨得沒邊，整天抖抖瑟瑟的，膽子比貓還小，漸漸的也不怕她了，話也多了起來。問其姓名，狼妖支吾不知所云。原來，這狼妖連話都說不利索，金紀安心下大嘆非我族類，縱修的人形，也干不了正經人事。為著稱呼方便，金紀安便隨口給她取了個“小狼”的名字。狼妖喜滋滋的應了。金紀安見她確實傻，便越發的膽大起來，漸漸的支使她做一些簡單粗糙的活。小狼也聽話，不管做得多差，總歸都算是做完了的。一來二去，總算是能把話說明白了，事情也能做得像樣些了。

        一天，長天風流，一碧如洗。金紀安看著小狼一捆捆的抱著劈好的柴往柴房里送，喏大一堆柴她也沒費什么力氣就搬完了，突然想起她原是妖精，不該這么規規矩矩的像人一樣干活，以免浪費大好妖途。故而攜小狼到屋后的水塘邊練習飛行術。

        習飛行術不過是源于金紀安的一個憧憬。那些傳奇志怪小說里提到的俠客，聶隱娘、紅線……無一不是飛檐走壁的女俠，金紀安看了便心生向往。今日想起來，頓覺小狼是棵穿墻越戶、飛檐走壁的好苗子，是以興沖沖的要小狼用浮光掠影般的姿態橫渡一畝見方的池塘。

        話說出來，小狼就有些傻眼。她的智商閱歷皆不夠理解這個“浮光掠影般的姿態”是個怎樣的姿態，站在水邊縮手縮腳的不知道要怎么浮光過去。

        金紀安只得降低要求，道：“飛過就好。飛過去……”話音未落，小狼“嗖”的一下就彈出去了，金紀安大喝一聲：“好！”伴隨著他的喝彩，小狼“撲通”掉進了水里。撲騰了幾下，倒是神速的學會游泳了。

        金紀安好不嫌棄，仰天長嘆：“你給老子游過去！”

        有一天，小狼跑來問金紀安：“叔，我們養些□□。”

        金紀安納悶：“你想吃生的？”

        小狼咬著手指辯解：“我看見人家都養的！可以撿雞蛋。”

        金紀安嫌麻煩，道：“不養。沒人看著。”

        小狼樂顛顛的現了原形，靠了張椅子，揮舞著前爪做威武狀，呲牙咧嘴道：“我看著！”

        金紀安氣得直翻白眼：“你大爺的，這模樣，雞都得給你嚇殘了。”

        小狼不死心，再問：“那我看門？”

        金紀安連氣都氣不動了，只反問：“您這是想嚇死誰？”

        小狼只得灰溜溜的從角門出去。

        此后小狼諸多奇思妙想九成九的被扼殺在搖籃中。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

        悠長平淡到金紀安都忘了小狼其實是個來歷不明的妖了。

        那日想來也沒什么不同，只是分外的月朗星稀。金紀安挑燈夜讀，呵欠連天，正欲洗洗睡了。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嚎叫，聲聲凄厲。緊接著，自家后院里也傳出了同樣的嚎叫，與外面的嚎叫真真此起彼伏相映成趣。

        他瞬間就精神了。猛的推開房門，正要破口大罵，忽見一道灰影從庭前掠過，一人高的籬笆也沒能攔住，灰影一躍，直接躍過了籬笆奔深山里去了。

        “大半夜的，擾人清夢，叫春啊……”話音未落，金紀安突的明白過來，跑出去的灰影是養在后院的狼崽子，瞬間就炸毛了，“他大爺的，來了不問勞資同意不同意就在勞資這里混吃混喝，走了也不跟勞資說一聲，勞資這是欠你的還是咋滴啊！”

        罵罵咧咧了半夜，到底是累了，忿忿不平的睡下，連夢里都在揍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可又迷迷糊糊的覺著，丫的本來就是狼，能指望她有多少良心？

        小狼那夜走后，就再沒回來過。才走的幾日，金紀安還會給她留門，后來見確實不會來了，也就罷了。

        話說，那夜拐了小狼的公狼，原是她父親。她因躲雷劫跑到金紀安家里，雷劫過了卻遲遲不見回去，家中的老娘很是擔心便遣了老爹出來尋。她雖然修成了精怪，到底還是心智未開，一聽自家老爹聲音，顛兒顛兒的就跟著去了，確確實實的把金紀安忘在了腦后。回家后，倒是慢慢的想起金紀安來了，便有些待不住了。老爹老娘看她這趟回來無端的伶俐了許多，不但能說兩句完整的話，還能做點像樣的活，甚是欣慰。摸清了她想出去的念頭，也希望她能多學點東西，交幾個朋友，簡單交代不許殺生之類的禁忌便也隨她去了。

        轉眼過到了冬天。雪下得特別大，金紀安整日窩在家里懶得出去。正午時候，來了幾個酒肉朋友攛掇著他出門，說是約了幾個美人一起賞雪賞梅。他一聽，便興沖沖的跟著去了。

        直至掌燈時分才回來。（其實我覺著是回不來了……但是為了劇情需要，他必須回來！）

        他醉醺醺的推開門，居然看到小狼臥在火爐旁打盹。爐上煮茶小壺隱有風雨之聲，小狼蓬松的尾巴隨著水聲一搖一搖的，又輕松又愜意。

        本以為再也不會相見了，今日居然又見到了，金紀安真是高興。先是高興，大喜過后，到底是少爺脾氣，止不住的怒從心頭起，怒火把醉意都燒沒了，他抄起案幾上的雞毛撣子，直奔小狼而去，眼看就要揍到了，看起來一直睡得昏沉的小狼卻在此時瞪眼猛往內室竄去，金紀安一見，更是大怒，呵斥道：“你還敢跑！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聽得內室一陣乒乒乓乓，小狼嗷嗷直叫：“叔，踩尾巴啦！踩尾巴啦！……以后不敢了嘛……”

        “妹的，你還敢想以后！勞資好吃好喝的養你這么長時間，你聽個公的嚎一聲就跟著跑了，說都不跟勞資說一句，勞資打死你個重色輕友的玩意！”

        小狼嚎道：“那是我爹啊，我爹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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