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眉間(四)
且說蘇夜自涂青家出來就直奔自己的洞府,他記得那條暗河下是條玉石礦脈。既然紅媚要常住,他就得把房間收拾體面舒適了。
潛下暗河,刨開表層的泥沙,他果然看到了隱隱發(fā)光的玉石。
這山從鴻蒙初開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過了幾多歲月,這山存在了多久,這玉石就存在了多久。正合了涂青要求的寒涼。
其實(shí)這暗河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冰洞,只是蘇夜知道紅媚并不喜歡住在這么不講究的地方。他就想著把暗河底下的玉石挖出來,做個寒玉床什么的。
無奈他這一天驚懼悲痛,又割尾抽線,損耗太多。現(xiàn)在又被暗河里徹骨的水一激,直直地就往河底沉下去了。
隨后跟來的涂青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揮袖,將他從河底撈了出來。被扔在地上的蘇夜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看著涂青四下摸索敲擊,選定之后,站在河邊,喝一聲“起!”,一整塊瑩瑩生光的白色玉石從河底緩緩升起,泥沙伴著水珠紛紛落下……
七日后,朱醨陪蘇夜將紅媚送進(jìn)這幽深暗河,站在洞口的朱醨差點(diǎn)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暗河處的位置并不在蘇夜的正洞,而是旁支一個小洞下面有一條剛夠一人通過的通道。蘇夜的洞府因?yàn)檫@條河夏天涼,冬天更涼。
當(dāng)初選了這個洞不過是因?yàn)榧t媚夏天不換毛,要來洞里避暑。但紅媚到底是只火狐貍,不會變態(tài)到住到河邊,況且蘇夜怕紅媚夏天住進(jìn)來的時候受潮受涼,在通道上裝了一道厚厚的石門。是以,這個地方雖然寬敞但十足十的陰暗潮濕。
如果不是剛才自己親手開啟那道石門,朱醨都不敢相信這個地方就是他一直嫌棄的存在。
紅媚要來避暑,蘇夜為了避嫌,往往要叫自己跟他住。他一只按節(jié)令換毛生活的紫貂實(shí)在被這條河折騰得夠嗆。
可是,眼前這個地方真的是白毛洞里那條暗河嗎?四壁是大塊大塊瑩白的寒玉砌成的,洞頂鑲滿寒玉,正中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流光溢彩。地上鋪滿寒玉,一張寒玉做的大床靠墻角放著,正是那條河流經(jīng)的地方。看來白毛是把房間蓋在暗河上了。無須冰洞,這就是個上好的冰洞了。
造房間的寒玉不知道在這條河里浸泡多少年了,肉眼都能看到絲絲外冒的寒氣。站在上面不過片刻,腿都凍僵了。房間下面還有一條其寒徹骨的河。
況且,蘇夜還給房間留了窗戶,不知他是怎么挖空窗戶對出去的山體的,居然有風(fēng)隱隱吹進(jìn)來。只是連風(fēng)進(jìn)了這個地方都是冷的。
看著蘇夜小心翼翼的將紅媚放在床上,拉過玉枕給她枕上。朱醨多嘴道:“這么冷,你不怕把你兒子凍壞了?”
蘇夜一琢磨,也是這么回事,啪啪跑上去將婚床上墊的、蓋的一卷抱著拖了下來。大紅的鋪蓋鋪在慘白的房間里看來,有些凄艷。
安置好一切,朱醨識趣的退了出去。
蘇夜抱著紅媚坐在床上,眼神空洞。朱醨不放心,悄悄藏在門口,支楞著耳朵聽里間的動靜。隱約聽得“不要怕”之類溫存的安慰之語,唏噓不已。甩甩尾巴,黯然銷魂的走了。
待阿醉來叫蘇夜吃早飯時,已是第二日了。阿醉四下尋不到蘇夜,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朱醨一拍腦門,三步兩步跑到寒玉屋子里,蘇夜果然還在。唔,只是已變作一只凍狐貍。
朱醨也顧不得了,費(fèi)力將紅媚從蘇夜懷里扒出來,用被子裹了,放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詞道:“紅毛啊,你是小爺看著長大的,按輩分也得叫我一聲叔叔,叔叔幫你蓋被子不算占你便宜,你沒吃虧,你家白毛也沒吃甚虧。你不用記得小爺?shù)暮茫敳唤橐饽阃浟恕!?
拖出蘇夜,將蘇夜扔到屋外。
烈日炎炎,片刻蘇夜身下就因開大灘水跡。
阿醉心下不忍,一個勁的勸道:“醨哥哥,蘇哥哥遭逢巨變,心情不好,你這樣對他,他會傷心的。”
朱醨柔聲道:“阿醉放心,白毛騷狐貍現(xiàn)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紅毛等著他的尾巴呢,他不敢尋死。”說罷,提起蘇夜,扔回他洞府里那張大床上。好在阿醉已經(jīng)給他鋪了新的鋪蓋,不至于硬碰硬的磕在光溜溜的床板上。
蘇夜固然不敢死,但是當(dāng)夜他就理所當(dāng)然的病了。
畢竟只是一只道行淺的百年狐貍,遇到這樣的事情,丟了百年功力,又耗盡心力短短幾天造了一間冰房子出來,還凍了一個晚上。內(nèi)外煎熬,熱毒發(fā)不出來,寒氣又侵體。幾天下來,瘦了一大圈,容色憔悴的倚在床頭,阿醉細(xì)細(xì)吹了藥,一勺一勺的喂給他。
蘇夜喝完了藥,看著阿醉,展顏一笑。
阿醉多日不曾見他笑過,這一笑當(dāng)真如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分外的讓人懷念。
阿醉紅著眼睛道:“蘇哥哥,紅姐姐能救的,你要養(yǎng)好身體,才能救她。我們又幫不上什么……”
蘇夜打斷她的話,看著她懇切真誠的道:“阿醉真好,以后一定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阿醉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點(diǎn)點(diǎn)頭,拿著碗,抹著眼淚出去了。
蘇夜茫然的將目光落在床帳的流蘇上,不知想到什么。
這次病纏綿了半年之久才算好利索。
當(dāng)蘇夜勉力到洞外曬了半天太陽之后,當(dāng)晚就有只雉雞精搓著衣衫角,扭扭捏捏的進(jìn)了他的洞府,自薦做個填房。
蘇夜只好又病了半年。
雉雞精無疑給眾多對蘇夜垂涎已久的妖精開了個好頭,時不時的有一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妖精在他洞口晃來晃去的。
蘇夜從善如流的又病了好幾年。
病的時間長了,又一直是阿醉照顧他,一來二去朱醨就不樂意了,遂替他想了個萬全的辦法。
幾天之后,蘇夜就有幸耳聞了,他悲傷過度,損耗了根基,便是娶了親,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傳言。蘇夜聽后哭笑不得。也不得不感謝朱醨,他這辦法雖損,見效卻快。這招釜底抽薪差不多絕了他以后千千萬萬年的桃花了。
想雖這樣想,但自此之后蘇夜走過鳥獸聚集地,總是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
“他就是那只老婆被獵戶抓走的狐貍?”
“可不就是他!”
“這小模樣真不錯……死老婆這么久了,就沒娶個填房?”
“呔!你不知道吧,這狐貍是個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
“怎么說?”
聲音就低了。無奈狐貍的聽力實(shí)在太好,還是能隱隱約約能聽到:“□□……殘了……”
每每這樣,蘇夜就恨不得跳到饒舌的貨面前破口大罵:“你才殘了,你全家都?xì)埩耍 毕霘w想,沒一次做到,只得把牙齒咬得“格格”響,恨不得掐死朱醨這個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禍害。
可惜,這件事更是只能想想。他最近惹怒了朱醨——眼看紅媚身體已經(jīng)適應(yīng)極寒的環(huán)境,蘇夜的精氣神也漸漸好起來。朱醨當(dāng)初那口憋著的氣緩過來了,以他的性子,自然是要想方設(shè)法的給紅媚報仇。蘇夜不知為何,死活不說自己是在哪里找到紅媚的,氣得朱醨佛袖而去,揚(yáng)言老死不相往來。
蘇夜苦笑。朱醨嘴硬心軟,他就不信朱醨為這件事就跟他不相往來了。只得任由他去鬧,鬧幾天他想通了也就罷了。不想這次朱醨竟是動了真怒,說不相往來就真的不往來,連阿醉都被嚴(yán)令禁止與他來往。
眼看蘇夜這條路走不通,朱醨旁敲側(cè)擊,追魂索命都查不到一點(diǎn)消息。朱醨怒沖沖的要?dú)⒐庹麄村子,蘇夜阿醉趕到的時候,但見村子還是個好好的村子。四下卻沒有朱醨的影子。蘇夜更著急了,朱醨惹事的能力,他從來不敢低估。現(xiàn)在到處找不到他,又怎么知道他去何處胡鬧了。到時候傷了人,惹了禍,他一個小妖精,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見他著急,阿醉倒反過來安慰他:“蘇哥哥,你不要著急,醨哥哥是我們幾個中最年長修為最高的,他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一連說了好幾個“不會有事”,倒不知她安慰的是蘇夜還是自己了。
找尋一天無果,天擦黑的時候,蘇夜跟阿醉無精打采的回到住所。遠(yuǎn)遠(yuǎn)看到貂兒的紫云洞里有光亮透出。蘇夜連滾帶爬的滾進(jìn)紫云洞,看到燈下風(fēng)骨清華的老貂,守著一桌子飯菜,終于長長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到地上,任朱醨怎么踢都不起來了。
阿醉看到燈光之后突然鎮(zhèn)靜下來了,老神在在的整理了儀容,順便到洞口的松樹上取了一些年前儲備好的松果……
蘇夜賴在地上,匪夷所思的看著阿醉慢悠悠的走進(jìn)來,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這是一個做媳婦的態(tài)度?這竟然是一個老公很可能殺了人,馬上要遭天譴的妖精的媳婦的態(tài)度?
阿醉看著蘇夜笑了,“蘇哥哥,不管醨哥哥做了什么,沒做什么。事已至此,還是淡定些好。”
“嘖嘖嘖”蘇夜咋舌道:“難怪你會嫁給他。”頓了頓又道,“難怪你敢嫁給他。”說起,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閑適萬分道:“既然事已至此,小生就不打擾二位主公了。您們聊,小生就在對門,隨時聽候差遣。”說完,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把折扇,學(xué)著朱醨可勁搖著扇子,瀟瀟灑灑的出去了。
阿醉招呼他,“蘇哥哥,忙了一天了,吃了晚飯再回去唄。”
蘇夜頭也不回的擺擺手,道:“謝了,留著給你家的惹禍精吧。誰知道明天還有沒有命吃。”
朱醨抄著手里的碗就朝他砸過去,他背后長了眼睛似的,反手接住,拿著碗就出去了。
朱醨怒吼:“把碗給小爺送回來!”
蘇夜只當(dāng)沒聽到,“咻”的收了扇子,伸手抓了一把飯,示威的朝著朱醨往嘴里塞,塞了一口,道了句:“好吃!老貂的手藝就是比我好。可惜不知道明兒還能不能吃上。”
朱醨氣得發(fā)抖,指著門讓他滾。
他果然十分聽話的滾了,走之前還順手關(guān)了門。
阿醉一臉溫情的看著他們吵,她有點(diǎn)緊張,朱醨的脾性她是最清楚不過,他決定的事情,誰都左右不了。現(xiàn)在他安然回來了,她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什么,她不怕。
一燈如豆。
不知何處吹來的風(fēng),吹得燈焰搖搖曳曳。
阿醉有一口沒一口的扒著飯,跟朱醨閑話:“醨哥哥,我見了蘇哥哥家用夜明珠照亮,挺好的,我們家為什么不用呢?”
朱醨道:“夜明珠好是好,太亮了,靠一起坐著有點(diǎn)抹不開面子。紅毛愛俏,又多年防白毛都防習(xí)慣了,所以他們家用夜明珠照明。”扒口飯又道:“我們家阿醉喜歡靠在我的腿上掐燈焰玩,所以用油燈。”
阿醉恍然道:“哦,原來如此啊。”
朱醨問道:“阿醉最近喜歡夜明珠么?吃完飯我去換。”
阿醉搖搖頭,小心翼翼道:“我還是喜歡掐燈焰……就是……就是……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掐上?”
從她進(jìn)門朱醨就在等這句話,好容易她問了,朱醨放下碗筷,看著她認(rèn)認(rèn)真真道:“能的!我讓你靠著掐一輩子燈焰。”
阿醉哭得毫無征兆,抽噎著:“我以為以后不能掐了……”
朱醨將她抱在懷里,哄道:“怎么能呢?白毛都知道紅毛在等他,他有很多天劫要渡,他不能傷人。我又怎么會丟下我的小阿醉不管呢?”
阿醉點(diǎn)著頭,眼淚四濺。
朱醨憑空一招,撈出塊帕子,仔仔細(xì)細(xì)幫她擦眼淚鼻涕。
突然聽到門外一陣噼噼啪啪的拍手聲,蘇夜賤兮兮的聲音響起,“早說你丫的賭不起嘛。害的小生差點(diǎn)跑斷了狐貍腿……”
阿醉甕聲甕氣的笑罵道:“蘇哥哥,你還有良心么?”
蘇夜抱著壇酒,推門進(jìn)來,偏還揚(yáng)聲道:“良心?什么東西?沒吃過吶。”
阿醉啐了他一口,紅著臉從朱醨腿上站起來。
蘇夜一只手蒙著眼睛,裝模作樣道:“你們就刺激我這個命苦的狐貍吧……小生可以捂住眼睛,當(dāng)沒看到!”
朱醨惱羞成怒,一拍桌子,“還不快點(diǎn)滾過來吃飯!”
一頓飯吃到月上中天。
蘇夜歪歪倒倒的走回去,扯著嗓子唱山歌。吼得驚天動地的。
不知道哪家扔了只鞋子砸他,主人怒吼:“大半夜的,你嚎喪啊!”
蘇夜打著酒嗝道:“我倒是想嚎啊……”
想到他的遭遇,一片靜默,沒人再管他,由得他去鬧。
于是,蘇夜輕輕松松唱了一晚上的山歌。
第二天一大早,阿醉給他送早點(diǎn),輕言細(xì)語同他商量:“蘇哥哥,以后我們心里難受不唱歌好不好?”
蘇夜好奇,“為啥不給唱?”
朱醨冷著臉道:“山主說了,‘白瞎了這么好的樣貌,唱曲是真難聽……’”
蘇夜氣絕。
無奈朱醨跟阿醉都沒人理他,半晌,蘇夜忍不住好奇,道:“山主?此山竟有山主?我怎不知?是誰?”
阿醉道:“蘇哥哥你是這些年都不怎么管事了。山主就是云步洞里那位呀。他天天給我們講道呢,說要渡化我們。他講得有意思,我們也沒有能打過他的,他自然就是山主啦。“
蘇夜想到涂青與自己雖然交往不深,但好像總是一直在幫自己,當(dāng)初贈桃之情,救命之恩都還沒有登門拜謝,突然有點(diǎn)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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