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景王府的時候，沈青棠才后知后覺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本來是擔心王爺受傷，才特意來的；誰知道鬧到最后，倒把正事忘了。

        她懊惱地拍了拍腦袋，不由得慢下腳步，仔細回憶起剛剛所見來。

        王爺衣著嚴實，看不出有傷的痕跡。桶里的水也干干凈凈，沒有殷紅的跡象。

        況且，看王爺剛剛的樣子……也著實不像個受傷之人。

        沈青棠想到這，心里不由得砰砰直跳，思緒也開始變得亂七八糟。

        她克制自己不去回想，腦袋里總是不由自主地，涌現出各種各樣的畫面：

        一會兒是王爺蒼白的臉，和書房里那一灘血漬；

        一會兒是被他捉住的手腕，和隔著衣料傳來的熱度；

        一會兒又是耳畔若有似無的微風……

        王爺真是慣會戲弄人！不管他了！

        沈青棠又羞又惱，甩了甩頭，想把這些念頭從腦海里甩出去，可這些想法就像生了根，總是不由自主地竄出來。

        她正在和自己較勁，隱約間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有些疑惑地回頭，便看到一個相熟的獄卒，正急急向她跑來。

        看來是又有病人了。沈青棠沒多想，便跟著獄卒急急去了。

        這次的病情不難，犯人只是受了點風寒，有些溫熱。沈青棠開了張方子，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便差不多了。

        她收拾了下東西，剛想走出牢門，卻隱約聽見微弱的□□聲。

        聽起來似乎還有個病人。

        沈青棠沒多想，循著聲音走過去，發現陰影處還有一間牢房，上了三道鎖，□□聲便是從這里傳出來的。

        她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能隱約看到有個人影。

        她將耳朵貼近，細聽了一會兒，發現這聲音迷迷糊糊，還夾雜著痛苦。

        身為大夫的直覺告訴她，這人病得不輕。

        明明還有個病人，為什么沒有人告訴她？

        沈青棠還在疑惑，那獄卒卻急急地走了過來，見她站在那間牢門前，立刻閃了上來。

        “沈姑娘，那病人是看好了嗎？好了的話，我帶姑娘出去。”

        那獄卒神色慌張，身體擋住那間牢房，眼神不住地往旁邊打探，看起來很是緊張。

        沈青棠察覺不對，便問道：“我剛聽見了聲音，這里是否還有個病人？”

        “病人？這里哪還有病人，姑娘一定是聽錯了。”那獄卒嘴上說著，臉色卻更加慌張。

        “里面這位，似乎病得很重，可否讓我進去看看？”

        “不用不用，這個人沒病，不用看，沈姑娘奔波勞碌，還是快些回去休息吧。”那獄卒說著，便要將沈青棠向門外引。

        可就在此時，里面那人又□□了起來。這一回，沈青棠聽得清清楚楚。

        這人絕對是病了。

        那獄卒聽見聲音，渾身一抖，臉色也變了變，有些心虛地看向沈青棠。

        沈青棠直直盯著他，“這里還有病人，為什么不說？”

        那獄卒慌慌張張，猶豫了半天，才緊張地說道：“沈姑娘，這人窮兇極惡，可不能進啊。”

        “窮兇極惡？”沈青棠皺了皺眉。

        “對啊，聽說他到處作惡，見人就打，見好東西就搶，是這兒一個惡霸。力氣還很大，連官差都敢打，可兇得很呢。”那獄卒繪聲繪色地說道。

        沈青棠默了默。

        這里是縣獄，說到底關的都是犯人。有些犯人是被冤枉，有些是一時糊涂，但有些確實是惡貫滿盈。

        更何況，這牢門上了三道鎖，顯然這犯人，不好對付。

        見剛剛的話有了效果，那獄卒更來了勁：“大家伙費了很大的勁，好不容易才抓到人，可不能出岔子啊。”

        “再說了，這種人心眼壞得很，搞不好是裝病想逃，沈姑娘可別上當啊。”

        沈青棠沉默了。要看病就得開牢門，可牢門一開，后果就不是她能控制的。

        萬一這人趁機逃跑怎么辦？光憑她和獄卒兩個人，根本制服不了一個窮兇極惡的犯人。

        要不還是別冒這個險了。

        沈青棠權衡了一下，覺得獄卒的話不無道理，便點了點頭，打算跟著獄卒離開。

        可就在此時，那□□聲又傳了過來，其中夾雜的濃重痛苦，讓沈青棠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萬一，這人真的病重，怎么辦？

        她猶豫了一下，回頭想去看看，那獄卒卻一把拉住了她，焦急地說道：“姑娘，這人就算真的得病，那也是活該，反正是要判刑的，姑娘又何必冒這個險？”

        沈青棠聽到這話，心里反而來了氣：“在大夫面前，沒什么人是活該得病的，有病人就得醫，不管那人是誰。要是連大夫都挑挑揀揀，那還了得？”

        那獄卒一邊道著歉，一邊攔著她，她卻突然想起了父親臨終前，曾交代她的話——

        醫者無類，哪怕那人是奴婢、是賤民、是階下囚，作為大夫，也應當好好救治，絕不能抱有捧高踩低的想法。

        沈青棠之所以愿意來牢房看病，很大程度上，便是受了父親的影響。

        想到這里，沈青棠明白了：她是大夫，救死扶傷才是天職，審判和處刑，是刑部才有資格做的事。

        想清楚了這一點，她不糾結了。她站在那獄卒面前，冷靜地說道：“我進去看看，你把門鎖上，若一切正常，再讓我出來。”

        那獄卒聽見這話，愣了一愣，“沈姑娘……”

        卻見沈青棠表情認真，不像是開玩笑。

        眼看沈青棠已經做好了進去的準備，那獄卒終于嘆了口氣，說出了實話：“沈姑娘，實話說吧，這人是縣太爺下令，不讓醫的。”

        “什么？”沈青棠一怔，“不讓醫？”

        那獄卒往四周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道：“這人說了不該說的話，惹了縣太爺不快，所以不管什么病都不許醫……”

        沈青棠默了默，“既是如此，我更應進去看看了。”

        那獄卒猛地搖頭，“若是讓縣太爺知道，不得打死我。”

        沈青棠看向那獄卒，一字一頓地說，“那你就不怕，讓刑部尚書知道？”

        那獄卒聽見這話，渾身一僵，“沈姑娘……”

        他看見沈青棠申請嚴肅，不由得抖了一抖，糾結了半天，才終于說道：“那沈姑娘可千萬別說，是我放你進去的。”

        沈青棠點了點頭，那獄卒這才顫著手，拿出了鑰匙。

        第一道鎖打開了。

        第二道鎖打開了。

        第三道鎖打開了，沈青棠迅速閃身進入，隨即立刻關上了門。

        見牢里那人沒有動靜，沈青棠舒了口氣，回頭對那獄卒說道：“把門鎖上，好好守著。”

        隨即，她便一步一步，小心走了過去。

        那人蜷縮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薄的草席，呼吸聲又粗又重。

        沈青棠將蠟燭放到旁邊，將牢房照亮，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便一把掀開了那草席。

        下一刻，眼前的景象，讓她當場愣在原地——

        只見那草席下躺著的，是個瘦骨嶙峋的男人，全身瘦得連骨頭都突了出來。

        更驚人的是，他全身上下，布滿了傷痕，深深淺淺，一直蔓延到脖頸上。

        傷口很新，顯然沒有處理過，有些地方還在滲血。時不時有蚊蟲飛來，每叮一下，那人便抖一抖，發出一聲痛苦的□□。

        沈青棠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隨即她心中又氣又怒：

        這就是那獄卒說的“力氣很大？”

        這就是所謂的惡貫滿盈、居心叵測？

        沈青棠往牢房外瞪了一眼，趕緊拿出出診包，仔細救治起來。

        她先是將傷口處的血跡和污漬清理干凈，接著又從藥瓶里倒出十灰散，一點點鋪在傷口上止血。

        緊接著，她又裁了一截麻布，將傷口小心地包好。

        處理完這些，她又準備給這人把脈。

        沈青棠剛翻過這人的手，便看到此人手上密布老繭，顯然是長年干農活磨出來的。

        這就是所謂的惡霸？她搖了搖頭，靜心診起脈來。

        這人脈象細軟，位置很深，情況相當不樂觀。看這情況，應當是身體本就欠佳，又挨了一頓打，加重了病情。

        沈青棠眉頭緊皺，又檢查了一遍，確認自己沒有錯誤，便從牢里退了出來。

        那獄卒等在門外，早已著急得不行。見沈青棠出來，他趕緊迎了上去，迅速把三道鎖一一鎖上，這才長舒了口氣。

        沈青棠看著他的動作，臉色越發清冷。

        “這人情況較重，一會兒我開張方子，記得按時給他服下。”

        那獄卒聽到這話，臉色變了變，猶豫了一下，才說道：“沈姑娘……這人若是非要醫，能否慢慢來，先吊著口氣？”

        沈青棠一聽這話，正要發作，卻聽見那獄卒又說道：“若是他恢復太快，被縣太爺發現，那……不光是他，我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沈青棠捕捉到他話中的信息，冷著臉問道：“這么說，你知道他身上的傷？”

        那獄卒見實在瞞不住了，只好壓低了聲音，說道：“他來的時候，就這樣了……具體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應該是，收過刑……”

        沈青棠沉默了。

        刑部有明文規定，不允許牢里動用私刑。

        而這些人，不僅這么干了，還想置人于死地，膽子也太大了！

        而且看這架勢，搞不好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沈青棠不再和那獄卒糾纏，轉身便打算離開牢房。

        必須得把此事告訴王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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