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鴻門夜宴
不知是否因為早晨空氣涼爽,連帶讓人也更能心靜了,連弘凌似也收斂了凌厲,變得溫和了不少。
錦月匆忙收回視線,把兒子從弘凌金貴的黑緞袍子上扒下來。
“小黎聽話!男子漢說出的話就要負責任,你答應娘親要走就要走,明白嗎?”
“男子漢”理論是小團子無法悖逆的原則,不甘不愿地放下了張牙舞爪朝弘凌伸著求抱的胖爪,規矩地站在錦月腿邊兒,只一雙淚汪汪眼睛還瞅著弘凌吸著鼻子,小模樣委屈極了。
錦月松了口氣,彎下腰抱孩子,卻隱約嗅到弘凌玄黑色錦緞袍服和玉帶,有血腥氣浸過來。錦月目光閃爍了閃爍,暴室幾年,她對人血的味道很敏感。弘凌夜里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嘎啦”一聲,守門士兵打開通北門——卯時三刻到了,宮人成群往外涌。
錦月把淚汪汪的小家伙往肩上一搭,轉身走朝宮門走。
宮人只有兩刻鐘的時間出宮門,再晚就出不去了。
“走了,就永遠別再回來!”
他來,難道便是為了警告她這一句?錦月頓了頓,抿了抿唇:“這自不用你說!今生今世,就此……就此別過吧!”
走了一步,錦月頓下,些許遲疑之后道了聲:“珍重。”
片刻的沉凝后,她聽見身后的男人說——“你也是……”
錦月抬眸說罷便便走入出宮隊伍中,然而眼看就要輪到她,此時通北門卻忽然吱吱嘎嘎關上了!
侍衛趕奴才們分開——“讓路讓路”、“讓開”!
立刻錦月面前便空曠無一人,她正想抱著小黎躲入人群,卻忽然面前橫來一雙青袍、黑帽的太監,上回太皇太后壽宴吩咐她打掃的太極宮的老太監,滿頭花發,陰測測笑著一掃拂塵,擋在她跟前——
“云衣姑娘這是急著出宮休沐呢?”
錦月一看竟有七八個太監在他身后,立刻心如擂鼓,回首看弘凌,卻見那處已沒了人。
“太皇太后有懿旨,還不快跪下接旨!”
錦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形勢所迫,只能跪下去。
“太皇太后有旨,今日戌時甘露臺聽戲,東宮宣婢子徐云衣隨行伺候左右,不得有誤,欽此!”
老太監高聲念罷,遞給錦月。
“雜家伺候太皇太后也有三十余年了,還不見哪個宮婢能親得她老人家懿旨通傳的,看來姑娘應當有和旁人‘不同’之處啊……”他陰測測袖子掩口一笑,上下打量跪在地上的錦月,“謝恩,接旨吧。”
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宮門,錦月咬了咬牙,接旨,“謝……太皇太后隆恩……”
緞子做的懿旨捏在手里,滑膩柔軟,卻讓錦月渾身一寒。
太皇太后怎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宣懿旨來!難道,是她查到了什么?
懿旨到,錦月再出不得宮門,若不然就是藐視天家、違抗圣命的殺頭大罪!
錦月不得不趕回念月殿趁著天黑戌時之前趕緊準備。一路心如擂鼓,難道是李湯出賣了自己?可李湯為人正直真誠,應該不會,除非他發現小黎是弘凌的血脈而刻意報復,否則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猶記十二三歲時,太皇太后曾來過蕭府一回,彼時蕭府正風光無限,太皇太后為討好蕭家,便投她父親所好——御封了一個“長安貴女”的譽號給自己。那回只遠遠見過一次,而今時隔七八年,上次壽宴她去打掃也并未引起誰注意,怎生現在突然……
錦月想起李湯曾說太皇太后交代查當年蕭家的案子,難道是發現了線索。思及此處,錦月滿身冷汗淋漓,如履薄冰!
回到東宮,錦月才得知,太子弘凌也受到了太皇太后懿旨傳喚,今晚甘露臺看戲,同去的還有皇族宗親的之流。屆時,她便隨著東宮的人一起去甘露臺。
將孩子交代給香璇照管,錦月又找了映玉交代了些預防事發的話數,能做的準備都做了。
轉眼,天色便轉暗。
東宮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甘露臺。錦月身份是奴婢,自不可能乘攆而行,混在宮婢之中,隨在主子攆后,幸得人眾,倒也不引人矚目。
太子華蓋一左一右輕輕搖曳在蛟龍祥云攆上,皇宮中除了帝后,便無人敢用這尊貴的明黃華蓋,可見太子儲君地位之非凡,歷朝歷代為爭儲君而頭破血流也是理所當然。
甘露臺在太極宮北,一行人從興安門入,走過白玉石砌的云紋長街,幾曲幾折,便到了甘露臺。
天色已經暗下來,戲臺在湖水中臨湖而建,看臺在岸邊被半池的芙蕖花圍著,與戲臺之間以一條朱廊相連。
已零星有幾位親王、皇子、皇子妃落座,見東宮人來都側目過來打量,錦月只輕輕抬眼一掃,便看出那些天生尊貴的人物,瞧著弘凌的攆車眼神中滿是嫉妒不忿、鄙夷,以及忌憚。
望著從蛟龍攆上踏凳下來的弘凌,錦月心中幽嘆:這可,莫要是一場鴻門宴才好。
東宮各主子剛落座,侍立在看臺外一排的太監便連聲擊掌,聲音連綿——是帝后駕到前提醒眾人早做準備接駕的提醒。
錦月與東宮十來個宮女一道垂首立在眾主子后,盡量隱沒在人群里,片刻便聽前頭太監拖長尾音連連通稟——
“皇上駕到!”一頓后,“太皇太后、皇后、童貴妃娘娘駕到……”
“跪迎,接駕——”
弘凌站在眾皇子之首,領頭跪了下去,其余皇子、皇子妃子才依照位分一一拜下去,錦月為奴婢自然是最后跪下去的,立刻“千歲”、“萬歲”的一陣呼喊,氣氛嚴肅緊張,沒有一人敢出半點兒錯。
整個甘露臺氣氛立刻緊繃,錦月猜不透太皇太后的用意,更是提心吊膽。
帝后并太后兩位長輩在第一排,其后是太子極眾皇子,他們之后才是妃嬪。
湖心戲臺燈盞搖曳,燦如蓮花,戲樂聲咚咚地起了,演著老虎咬人,人死后又一戲子披頭散發跪在“尸首”前嗚嗚大哭……
這出名為“撥頭戲”,錦月曾看過,演得是父親被老虎咬死,兒子上山尋尸后痛哭,打死老虎的故事。故事內容是身毒國傳來的,在大周演變成了戲曲。
牢獄之災剛過,錦月尚還體虛,站了一會兒便有些累,臉頰和四肢都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抬眸竟見前頭坐在眾皇子首位的弘凌,也正回頭來,兩人視線對個正著。
錦月正在不知是回應還是低眸當沒看到,便見弘凌微微頷首、平靜地看了她一眼。
錦月低頭,心中的不安竟隨著那個寧和的眼神,消退了不少。
不一會兒,一旁有個小太監貓著腰過來,默不作聲遞給錦月個小東西,錦月接過一看,竟然是巴掌大的一個暖石錦袋——把燒湯的鵝卵石裝在錦袋里,專門暖手的。
錦月正要問小太監是誰給的,前頭便有了動靜
前頭弘凌之側,穿暗紅色、繡金團云紋錦衣的皇子突然站起來,對帝后席殷勤說話——
“父皇母后、太皇祖母,這出戲講的是兒子為父報仇的故事,兒臣稍作了些改進,當更精良,望父皇、母后、太皇祖母能喜歡。”
錦月曉得這人,是弘凌之前的廢太子,排行第六,弘實,弘允死后他頂班當了四年的太子,長得雖端正儒雅,卻驕奢享樂樣樣不少。
半年前皇帝迫于弘凌壓力,才將他廢了改立。
“皇兒有心。”說話的是廢太子的生母童貴妃,“陛下,弘實為了這出戲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研究呢,手手都是親自督導,您可喜歡?”
皇帝、太皇太后勉強贊了幾句。
這時戲臺上,那孝子已開始打虎。
片刻那“老虎”便丟了頭套,變成了人,臺詞竟然是兩兄弟!扮老虎的是兄長,它吃了父親,弟弟報仇怒打兄長,棍棍到肉,竟是真打!
老虎被打得滿地找牙、哀聲叫著求饒。
然而,那弟弟口中卻喊著老虎“四哥”!
誰人不知,弘凌排行第四,這分明是含沙射影、當眾羞辱弘凌!
立刻滿場人屏氣凝神,連帝后都噤了聲,唯有戲臺上的“四哥”被弟弟打得嗷嗷痛叫求饒聲,無比狼狽。
弘實睨了一眼弘凌,挑釁:“不知太子皇兄,可喜歡六皇弟排的戲?”
他話語間幾乎壓抑不住對弘凌的滿腔憎恨,顯然后頭有人撐腰,有恃無恐。
弘凌盯著戲臺并不看他,捏著白玉酒杯,俊眸冷冷一瞇、緩緩笑出來:
“六皇弟對戲曲研究頗深,皇兄只會帶兵打仗、保家衛國,這些嬉戲享樂的玩意兒確實不如六皇弟精通。”
弘實被踩著痛叫當即氣紅了臉,誰都知道他的作風,當即下不來臺,卻聽太皇太后怒拄了拐杖、重哼一聲——
“太子,實兒只是問你戲可好看,你這般含沙射影侮辱他,是兄長當所為嗎!”
太皇太后已九十年紀,雖是顫巍巍的銀發老人卻半點不減威嚴,看不慣的便嚴厲批判,皇家后輩無人不敬畏。
弘凌站起來躬身輕語:“太皇祖母,弘凌與六皇弟自幼一起長大,感情甚篤,怎會有侮辱六皇弟之心呢。”
錦月悄悄抬起眼睛,只見那銀發老人威嚴無比,白發挽髻一絲不亂,她冷漠地斜睨了一眼恭敬的弘凌,不以為然——
“太子當心懷寬仁,當為天家眾皇子公主典范,可你最近所為,樁樁、件件實在讓哀家和皇族宗親大為失望!”“衛尉李宗乃你六弟的武術師父,結果才上任兩日,昨夜便暴斃家中,太子,你如何解釋……”
錦月心下咯噔,隱約想起清晨弘凌身上的血腥味……
弘凌并不改色,淡然含笑道:“太皇祖母,此案已交由延尉監處置,弘凌并不清楚。或許李宗和上任衛尉一樣運數不好,舉家膳食中毒,也未必呢……”
太皇太后當即氣得“你”了一聲,險些站不住,皇后、貴妃忙上前去扶,太皇太后揚了枯枝般地手示意不必,而后拐杖一指弘凌——
“好,這事兒哀家暫不和你理論!但你作為太子,私赦暴室女犯、三番兩次與德行有失的卑賤犯婢交往,還堂而皇之抬進凌霄殿臨幸留宿。宮中有規定,諸皇子不可與宮婢有染,你……你……眼里還有祖宗禮法嗎!”
聽見“犯婢”二字錦月心下一抖,渾身冷縮。太皇太后指難道是她……
前頭弘實立刻殷勤膝行上前跪著給老人順氣,愈發孝順——
“太皇祖母莫與皇兄置氣了,太子皇兄想來也不是故意,畢竟龍生龍、鳳生鳳……太子皇兄喜歡奴婢也是情有可原……”
弘實一頓,沒繼續說下去,誰人不知弘凌生母是宮婢,為爭寵做了大孽、害死皇后與龍子,被皇帝親自下令殘忍杖斃。
皇族子憑母貴,出身卑賤、母族弱勢是永遠無法磨滅致命弱點。
多少鄙夷、看好戲的視線射在弘凌背脊上,弘實的話分明是指太子生性卑賤,才與宮婢廝混。
錦月手捂住胸口,望著前頭英俊沉凝的男人,被數十道目光凌遲著,他孤身一人,四面楚歌,可他背影挺得筆直,一動不動站在中央,隱隱可見他領口露出的舊傷。
空氣如凝膠,靜寂中,卻聽弘凌好聽的嗓音,輕輕的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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