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凝碧疑案
薛至柔的神情比方才見到有人橫死時驚駭得多,愣愣站著,忘了行禮,惹得旁側面熟的宮人急忙低聲提醒:“瑤池奉,瑤池奉……快拜見殿下。”
薛至柔仍在發懵,聽得提點,下意識彎身行禮,差點摔倒啃地,待公主離去方稍稍轉過神,忙向那宮人致謝,又躑躅問道:“方才……我是睡著了嗎?”
那宮人詫異道:“瑤池奉為何這般問?婢子見你打那邊走過來,好似有心事,未見瑤池奉瞌睡啊……”
薛至柔竭力控制住表情,嘴角卻還是忍不住抽了兩下。真是奇也怪哉,不是讖夢,但她又回到了昨天傍晚北冥魚入神都苑之前,拜見太平公主這一刻,尚未與父親發生爭執,兇案自然也無從談起。
然而薛至柔人雖回到了此時,心思卻還停滯在那恐怖的殺人現場,待稍稍回過神,便陷入了疑惑與驚駭中。
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會不停進入這同一世的不同輪回里,次次走投無路?抑或說,她是腦袋出了問題,方導致了這無比逼真的臆想?薛至柔沿著回廊木然行走,忽聽身后有一男子大聲喊道:“玄玄當心!”
薛至柔這才覺察到身邊有大物騰起,也嚇了一跳,眼睛一閉亂揮占風杖防身。可半晌過去,她并未受到任何攻擊,睜開眼定睛再看,那大物不過是只仙鶴,不知打何處飛來,也被亂舞的薛至柔嚇著了,嘔啞叫了兩聲,振翅逃走了。
薛至柔轉過身,出聲的正是她上一個輪回避之不及的薛崇簡,他今年不過十九歲,乃太平公主與已故駙馬都尉薛紹所生的第二子。當年薛顗涉嫌謀逆,其弟薛紹亦受牽連,餓死于河南獄時,太平公主正懷著薛崇簡。公主與駙馬情重,待這個遺腹子自然是萬般寵愛,吃飯穿衣,甚至沐浴出恭,樣樣都有人伺候,導致他今時今日成了個四體健全的富貴懶人。但他也并非一無是處,對于音樂、書畫等事極為精通,更因心性豁達而廣結良友,則天皇后在世時,想親自為這個外孫定親,但未幾則天皇后病逝,這事便也擱置了下來。
而薛崇簡不喜洛陽城中的名媛淑女,倒是對從小只見過幾面的薛至柔念念不忘。此番薛至柔回到洛陽,他便時常尋她,縱便旁人說她從事的行當下九流,他也毫不介懷。
但薛至柔對他當真沒有一絲念想,更不想攀附他母親的權勢,時常躲著他,不想上一個輪回躲了過去,這一輪卻因為發呆被他逮個正著。薛至柔瞥了他一眼,不悅道:“跟你說多少次了,能不能別叫我的乳名!”
薛至柔態度不佳,但薛崇簡一點也不介懷,笑得十分燦爛:“好好好,我錯了……瑤池奉將門之后不怕仙鶴,倒是我操了多余的心。”
“好端端的,這畜生打何處飛來?” 薛至柔困惑道。
薛崇簡答不上,轉身低聲問隨行的小廝:“是啊,這畜生怎好端端的出來嚇人?”
小廝欠身低語道:“二郎,這鳥是打孫道玄那里飛來的……”
“孫道玄……”聽到這個名字,薛崇簡臉色略顯尷尬,探身向遠處涼亭望去。
薛至柔不知道“孫道玄”是誰,也扶著圍欄,順著薛崇簡的目光看出去,不過匆匆一瞥,人卻驚得原地跳了起來。
暮色深沉,夕陽暈染下的水面半江瑟瑟半江紅,數十丈開外的涼亭里,一少年正立在亭中石案旁,好似在匐身作畫,雖然隔得極遠,天色又暗,看不清容貌,但那被夕陽濡染的極致瀟灑背影,疏闊的左肩以及左手持筆的特征,仍讓薛至柔一眼認了出來,正是此前在神都苑夜里她親眼看著倒吊溺死的,來靈龜閣問案的那貨!
薛至柔自詡是法探,什么樣的死人沒見過,但死過一次的人又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還真是頭一次。她壓抑著唇齒顫抖,問薛崇簡:“你認得他?他是何人?”
“你竟不知道他?”薛崇簡忽然有些激動,手舞足蹈地向薛至柔介紹,“《送子天王圖》,你總聽說過罷?便是那畫師!若論這二年誰在兩京最吃香,他說第二,可無人敢說第一!我便是最喜歡他的畫作,只可惜他為人孤傲,我好幾次想請他入府論畫,他都不肯來,當真氣人。你不知道,他畫的那……”
薛至柔不懂畫作,只好奇這廝為何先前會那般死在神都苑,打斷道:“等等,既然為人孤傲連太平公主府都不去,今日怎的又到這貴胄云集的神都苑來了?”
提及這話題,薛崇簡的神情又變得切切察察起來:“方才聽人說,是安樂找人強征他來的。”
所謂“安樂”,即安樂公主,乃當今圣上與韋皇后的愛女,美貌無比,號稱“大唐最姝麗之公主”,風頭比薛崇簡之母太平公主有過之而無不及。尊崇的地位、豐厚的食邑,于她而言都算不了什么,甚至連朝中大臣的任命,圣人皆容其置喙。今年春,安樂公主更上了一道奏承,請求圣人封其為“皇太女”。圣人雖未答允,到底也未怪罪她一分,甚至恩寵更加優厚。為了能踏足安樂公主的府邸,多少人削尖腦袋擠破頭,出盡百寶尚且難得其青眼,沒想到竟如此偏愛這孫道玄。薛至柔雖然對宮闈秘事沒什么興趣,但也聽說過安樂公主喜歡英俊絕倫的男子,繼駙馬武延秀便是個美男子。以孫道玄那副頗為出眾的皮相來看,安樂公主喜歡他并不意外。
薛至柔正思量著,又聽薛崇簡說道:“這孫道玄啊,也真是個刺頭,先前聽說一直拒絕安樂來著,此番來了,安樂便考驗他只聽禽獸笑聲蒙眼作畫。說來此人也真是神了,竟當真能蒙眼畫出那些奇珍異獸來,只是……”
“只是什么?”
說到這話頭,薛崇簡轉身示意小廝后退兩步。小廝知曉他最是愛講宮闈八卦,連連后退不算,還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薛崇簡這才放心,示意薛至柔近前,壓低嗓音,手擴得像個喇叭:“后來安樂將旁人都打發走了,依舊令孫道玄蒙著眼,卻未再放出任何畜生,自己笑如銀鈴似的,想必是想考驗考驗他……你也知曉,她素來喜歡俊俏男子,如此便是看上孫道玄了。這要換作旁人,定然心領神會,速速畫出一幅安樂公主的絕美畫像來巴結討好。偏生這孫道玄一向倨傲,不領會安樂的美意也罷,竟畫出個蟾蜍來,末了還指著旁側的草叢,非說聽到了蛙叫聲。安樂自是大怒,卻又找不到理由發作。最后還是武駙馬勸和,讓孫道玄將這苑子里所有的飛禽走獸皆畫一遍,不畫完不許走,算是罰過。唉,看他獨自一人在那亭子里作畫著實可憐,這神都苑里,虎豹熊羆犬馬象,少說也有一千種,這不得畫到二半夜里去。”
聽了這桃色八卦,薛至柔禁不住猜想,難不成上一個輪回里孫道玄之死,是因為得罪了安樂公主?可是以安樂公主的地位,大可隨便給他安個罪名處死,何苦要選在夜半無人時把他吊死在神都苑,還選擇那樣一種詭異的方式?而她自己反復陷在這一日無法自拔,又會不會與這廝有什么關聯?
他身上究竟藏有什么秘密?昨日他究竟為何要來靈龜閣尋自己,他所要解的夢境,是否暗藏什么玄機?薛至柔遠遠望著孫道玄,思緒復雜。
薛崇簡見薛至柔盯著孫道玄的背影入神,生怕她也被孫道玄的皮囊迷住了,忙斜身上來,擋在她面前,尷尬笑兩聲:“話說回來,孫道玄這廝來洛陽時間不長,洛陽城里關于他的流言可真不少。坊間很多人都說,他自幼便將陽壽獻祭,跟小鬼學畫,早已不是人,而是畫魑。傳說畫魑乃是由古畫幻化成人形的妖怪,專吸年輕女子的氣血。安樂貪圖一時之快,不怕死便也罷了,玄玄可千萬別……”
這等新奇的說法,薛至柔倒是第一次聽說,心道這廝如果當真是什么人形妖怪“畫魑”,那能將他倒栽蔥溺死在湖里的又是何人?降魔大圣嗎?
薛至柔被自己這想法搞得好氣又好笑,尚未來得及細想,又聽薛崇簡肅然說道:“玄玄別笑,我可不是胡言亂語。你不知道,那孫道玄閑來無事便去大理寺,為那些腐爛得無法辨明身份的尸身畫像,一待就是一整天。那些爛透了的尸身,那些老法曹皆斷不出容貌特征,他竟能憑借骨相畫出個八九分。我雖然仰慕他的才華,但他確實有些幾分說不出的怪異。我們這些知道內情的都避之唯恐不及,玄玄還是遠離此人為妙。”
薛至柔已聽不進薛崇簡這些有的沒的,心想作為法探,總盼著死人能開口說話,如今倒是有現成的機會在眼前,她恨不能立即去向孫道玄問個清楚,但見薛崇簡這副切切察察的架勢,不想惹他喋喋不休,便敷衍地點了點頭。
又到了舉行儀式的時間,薛至柔聽得那幾聲鑼響,明明夾在在眾人的哄笑聲中不甚明晰,于她而言卻是振聾發聵,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兩下。薛崇簡忙關切發問,才發出了個氣聲,就見太平公主出了宿羽臺,他再不敢造次,忙隨母親前去看北冥魚去了。
有了上一次被父親抓包的教訓,薛至柔說什么也不再往典禮跟前湊,避開耳目,打算去湖心亭子去找孫道玄。
這距離看似不過一射之地,卻要繞好幾個來回。薛至柔在上一個輪回里熬了大半夜,身體十分疲憊,神思卻是前所未有過的明澈,她手握占風杖,步履輕悄地走進亭子,想看看那孫道玄在畫什么,哪知還未湊近,正臥在亭角上由他作畫的猧子忽然跳了起來,不滿地瞥了薛至柔一眼,似是怪她不請自來。孫道玄覺察到猧子的異樣,回過頭來,看到薛至柔,他微微一怔,而后便斂了目光,好似全然視她為無物。
可那短短的一頓,還是顯出了他內心的波動,手中的畫筆滴下一滴淺墨,洇在畫布上,使得原本明麗的畫面陡然污臟了。薛至柔不懂畫作,看到美好遭到污染,發自內心地覺得可惜。但那孫道玄眉頭都未皺一下,三兩筆點綴下來,卻將那洇臟的部分畫做燕雀,輕巧靈動,惟妙惟肖,像是馬上要從畫里飛出來一般。
有道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看到如此驚為天人的畫技,薛至柔不由得驚嘆一聲,又覺得自己太像個崇拜者,不利于接下來的交談,忙咳嗽幾聲掩飾。
但那贊嘆聲還是被孫道玄盡收耳中,他停了筆,轉過身半靠在雕花木案上,似笑非笑地看著薛至柔,神情頗為玩味。
薛至柔被抓包,倒也坦蕩,迎面與他相視,并無絲毫避諱。不得不說,他確實是個難得的美男子,只是渾身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冷然之外則是幾分邪氣,加上腰間那張人皮面具,倒是頗符合薛崇簡說的什么獻祭陽壽的“畫魑”,讓人感覺危險又神秘。
但在薛至柔看來,他卻有些好笑和可憐,她清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方才我從宿羽臺出來,見此處黑翳漸濃,恐是不詳之兆,特意前來提醒閣下,入夜早歸家,萬勿往水邊。若是……遭遇了什么難解之謎,可來靈龜閣找我,我分文不取。”
孫道玄上下打量了一番薛至柔,終于開口道:“青玉道簪,金線道袍,雖是少女,卻精通鬼神之事,在洛陽南市開一間兇肆,專為遇到詭奇異事的窮苦百姓答疑解惑。想來閣下應當就是大名鼎鼎的瑤池奉罷,在下本想擇日去拜訪,未料到正主卻主動送上門,不可謂不巧啊。”
薛至柔原本神色自如,此時卻十分明顯地僵了一瞬。這貨先前明明已經來過靈龜閣了,如今為何睜著眼說瞎話?究竟是在刻意捉弄自己,還是忘記了兩人早已見過面之事,抑或是有別的圖謀?
薛至柔思量不清,索性直接發問:“這便奇了。若我沒記錯,閣下昨日不是才來尋我解過夢嗎?當時閣下說,常做一個女子在館中上吊自盡的夢。”
孫道玄眉目間流露出一絲難以置信,但他掩飾得極快,讓人愈發參不透真假:“瑤池奉果然名不虛傳。鄙人尚未去請教,你卻未卜先知,實在厲害。瑤池奉既已知道鄙人所求,不妨快些為我解惑罷。”
薛至柔沒有回答,盯著孫道玄,不放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此人的一舉一動雖然看起來有些狂悖,但當真不像是在說謊。
難道說……這些那些邪門的經歷,當真是她的一個夢嗎?可若說是夢,她如何能在夢中還原出自己此前從未去過的神都苑?那宏舸巨艦、人山人海的景象,自己與父親的爭執,包括眼前這廝的死,又怎會是南柯一夢?可這本該與她有共同經歷的人,又為何好似全然沒有記憶?薛至柔不禁有些恍惚,頗有“莊周夢蝶”之感,感覺自己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了。把著占風杖的小手不知何時已是滿滿細汗。不得不說,她實在厭惡這種感覺,好似自己不過是命運的玩偶,無論如何掙扎都難逃蛛網。
但無論真假虛實,她之前目睹了這廝殞命,還是要對他加以提醒的:“你那夢正是為了對你加以警示,若想破局,就要像我方才說的,萬事謹慎,入夜早歸,切莫被人暗算,勒死吊死了……”
薛至柔說著,看看桌案上未完之畫,再看看那搔首弄姿等著孫道玄作畫的猧子,感覺他表情雖無多大變化,整個人的氣場卻冷冽了許多,連帶著腰間的人皮面具都像是在瞪人。薛至柔于是改口道:“罷了,看閣下情狀,好像不大好脫身,但為了保命,即便晚歸,也盡量不要與人單獨相處。 ‘盛世苦修行,亂世濟蒼生。’眼下雖是盛世,但蒼天予神力,我不能見死不救。不必言謝。”
說罷,薛至柔轉身欲走,哪知那孫道玄冷笑一聲,在她身后喚道:“難怪總有人感嘆道法不存。今晚我若沒有被人一脖子吊死,明日倒是要去靈龜閣好好問問了。”
這廝果然還是那般不知好歹,薛至柔正打算再噎他兩句,忽聽身前有人喚道:“至柔在這兒啊,倒讓本王好找。”
來人竟是臨淄王李隆基,縱使分不清自己所經歷的究竟是幻境還是現實,薛至柔仍不得不謹慎,寧當眼前的一切是真,也不能兒戲,她瞥了孫道玄一眼,似笑非笑:“閣下還是活過今夜,再來我這興師問罪罷。”
說罷,她不再理會孫道玄和那汪汪叫的猧子,轉身出了涼亭。到李隆基跟前,她一改方才的黑臉,躬身禮道:“讓殿下久等,至柔給殿下賠罪。”
“無妨,”李隆基毫不介意地擺擺手,“明日嗣直生辰祈福之事,可都辦妥當了?”
“不瞞殿下,方才找了殿下半晌,也是為了明日的事。今晨至柔觀測天象,見那軫水蚓隱隱發黑,再結合嗣直八字,不宜往水邊,那祈福不是有個放生魚苗的儀式嘛,不妨明日……”
“那不要緊,魚苗不放便是了,”李隆基大度,向來不拘細枝末節,卻也沒給薛至柔留回旋的余地,“嗣直那孩子認生,唯有跟你親近些,明日的典儀便托付與你了。”
等一等,是她言辭過輕了嗎?怎的臨淄王好似一點也未放在心上,她趕忙回憶上一輪的措辭,重新說道:“殿下,事情并無這般簡單。昨夜至柔夜占風象,有風從陰徵來,而明日為徵日。《乙巳占》云: ‘徵日風從陰徵來,人君憂,走獸為大災。’故而至柔斗膽求請臨淄王殿下,能不能……”
話未說完,有一男子打遠處走來,喚道:“原來三郎在這啊,新羅使臣與薛大將軍正尋你呢。”
來人是安樂公主駙馬武延秀,此次與李隆基一道作為禮官,代表皇室迎接新羅使臣與北冥魚。方才聽薛崇簡說了安樂公主與孫道玄的事,此時看到武延秀,總覺得他頭上虛罩著一頂綠帽子,薛至柔甚至不大好意思與他搭訕。
李隆基哪知道薛至柔在想什么,回身應道:“好,就來!”說罷便隨武延秀離開了。
薛至柔回過神,“殿下殿下”的急喚幾聲,被周圍嘈雜的人聲盡數淹沒,李隆基并未回頭,她急得直跺腳,但礙于父親更不敢追上去,干瞪眼半晌,十足無措。
好在……取消了放生魚苗,應當還有轉圜的余地。薛至柔自我安慰著,垂頭喪氣地回到了靈龜閣,她忽然想起一事,翻箱倒柜找出一頂芙蓉子午冠,差人送去臨淄王府,并帶話道:“明日命星在東,宜配金玉。至柔特準備了一頂玉芙蓉子午冠,于典儀上禮敬道祖最好不過,但嗣直年幼,尚未弱冠,只好請殿下明日配上,其他金飾,還請殿下酌情準備。”
傳話的小廝得令后,匆忙出了門。薛至柔站在靈龜閣門口,只覺殘陽西曬在顏面上的溫熱感是那般真實,但她的意識仍舊飄搖無定,全然搞不清自己是處在夢境還是現實。
未久,唐之婉終于回來了,薛至柔便以近來天象不利,直沖南市為由,誆著唐之婉帶她去唐家在洛陽的宅院住。唐之婉只當薛至柔是怕她爹來捉,也不深究,直接帶薛至柔回了家。
眼見已過了宵禁時間,父親心眼雖然多,對唐之婉的祖父唐休璟卻敬重有加,勢必不會找到唐府來,于是她開始制定其后的計劃,第一要緊的便是好好睡一覺,畢竟若是休息不好,頭腦發懵,萬事皆不好應對。
薛至柔幾乎是沾枕便睡著了,臨入夢前又想起了那惹人討厭的孫道玄。不知道他今夜有沒有逃脫出歹人的魔爪,也不知道,這陷害孫道玄之人,與之前的北冥魚襲擊案之間會不會有什么關聯。
不知睡了多久,朦朧間似聽到有婢女叩門,只是力度太輕,全然不足以將她喚醒。又不知過了多久,唐之婉的大力叩門聲與叫喊聲同時響起:“薛至柔!你今日不是要當臨淄王府的差,怎的還睡呢!”
薛至柔一轱轆爬起,揉揉眼,只見窗外天光大亮,她趕忙收拾換衣,盡管著急忙亂,內心卻是長舒了一口氣,不管怎么說,總算度過了北冥魚入洛陽的那一日,只剩下今日祈福典禮這最后一道考驗。
昨夜那小廝去臨淄王府處順道捎了口信,告知瑤池奉宿在唐家,故而臨淄王府的馬車今晨一早便等在了唐府大門外。薛至柔如前一般上了馬車,腦中所想的卻不再是那佶屈聱牙的祈福文,而是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諸般情況。
待到神都苑門口,趁車夫在閽室登記的空檔,薛至柔誆來昨夜出入宮禁的記檔查看,見那孫道玄雖確實畫到了二半夜,但還是平安出去了,心道這廝雖然不是什么好人,能保住小命總還算是件好事罷。
凝碧池邊,兩個前來幫忙的小女冠已經候在了亭外,薛至柔上前笑道:“你們都好準時啊,東西都帶齊全了罷?”
兩個小女冠解下身上背的包袱,露出香爐、符紙等物:“瑤池奉放心,一應俱全。放生用的魚你說不必買,我們便也沒有買來。”
薛至柔心道只要沒有這將魚苗放生的環節,令臨淄王父子離凝碧池遠遠的,縱使那畜生被放進了湖里,也掀不起什么風浪。到時,圣人最多只會追究宮苑總監管理不力,其他人就可逃過一劫了。
薛至柔心里的算盤打得叮當作響,算盤珠直要蹦上自己的臉,她目光轉向凝碧池上,只見夏日景致尤美,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一片風平浪靜,未有北冥魚興風作浪的蹤跡,她心里默念經文,只求這一次萬事順遂,千萬別再出什么岔子。
正想著,寺人通傳臨淄王駕臨,薛至柔便斂了心神,帶著兩個小女冠向李隆基父子見禮。只見李隆基一身紫色郡王服制,頭配薛至柔交與他的那頂蓮花冠,神色飛揚自然,看起來興致很高,而李嗣直雖年紀小,稚氣朗朗,一板一眼卻很有章法,惹得眾人忍俊不禁。
終于到了吉時,薛至柔開壇祭祀,一切如舊,只是她時不時要看看數丈外的凝碧池,以確保萬事無虞。典禮流程完結,薛至柔勞心傷神,累得呼哧帶喘,才喘勻氣欲呷口水,卻見臨淄王府的隨從侍婢不知從何處拎出一個水桶,里面放著幾只鰲。
薛至柔正欲將口中的水咽下,見此情此景忍不住一口噴了出來,她忙放下杯盞,抹抹嘴上前對李隆基道:“殿下,昨日至柔曾說,嗣直近來不宜往水邊……”
李隆基笑道:“這是嗣直為他外祖特意準備的,說來嗣直與他外祖頗有緣分,老人家的壽辰便在明日,將其放生至凝碧池,以祝福他外祖福壽延年。至柔若是擔心嗣直,便由本王代勞,如此便再無不妥。”
說罷,李隆基接過小桶,大步往凝碧池畔走去。薛至柔直屁顛顛忙去追,一聲“殿下”尚未出口,丈遠處水面忽然鉆出一頭巨獸,躍起丈高,徑直將李隆基拖下了水。
薛至柔距離極近,連驚帶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她顧不得自憐,而是被巨大的驚駭裹挾,只因旁人或許因角度問題而看不見,她卻清楚看到那畜生跳起來,好似咬到了臨淄王的……頭?
她撐著身子站起,周身抖得更加厲害。眨眼的功夫,凝碧池圈圈漣漪中漸漸泛起層層血色紅潮。
這一定是場噩夢吧?薛至柔握緊占風杖,下意識閉了眼,可先前輪回時意識被抽離的一幕未再出現,她依舊停在這不愿面對的現場。
而身后那些侍衛有如大夢初醒,快步跑至池邊,解下沉重甲衣,才要躍下水,水下忽有什么東西“嚯”地露出頭來,嚇得眾人連連后退。
冒出水面的卻不是北冥魚,而是臨淄王李隆基,只見他的發髻頹然傾倒,薛至柔所贈的玉冠不知所蹤,想必經歷水下鏖戰,整個人疲累至極,面色漲紅轉蒼白,大口喘息不止。
“阿爺!”年僅三歲的李嗣直見狀,十分擔憂,掙脫乳母朝水邊跑去。李隆基立即瞪圓了眼大喝道:“別過來!”
話音未落,水面之下又躥起一龐然大物,竟是另一條北冥魚。見李嗣直正站在岸邊,轉身向他襲去。幾乎同時,李隆基以幾乎不可能的速度從水中躍起,飛身上岸,抬起右臂,擋在了李嗣直面前。
那北冥魚大口重重一合,沖李隆基的右臂咬下,圍觀的宮人與宦官都嚇得曲腿掩面,驚叫連連,本以為必是血肉橫飛的場面,不想那北冥魚好像被硌了牙,瞬間又松了口,痛苦掙扎幾下后遁入了水下。
薛至柔傻了一瞬,睜大眼看看李隆基那右臂,綢緞衣衫已被北冥魚的利齒撕扯破,露出一截金屬狀物,好似是西域的鉻金護腕。難道說,正是昨天她告訴李隆基今日宜配金,而他身為男子不便佩戴首飾,這才選了這鉻金的護腕,也著實幫了大忙。
再看被李隆基緊緊護在懷中的李嗣直,小小的身子顫抖不休,縱使父親以命相護,他的顏面上還是留下了一道血爪印,應是混亂之中被北冥魚撓傷,萬幸性命沒有大礙,他疼得滿頭虛汗,身子亦在發抖,縱便如此,依舊強忍著,沒有發出一聲哭叫。
薛至柔說不出自己是自責還是難過,既心疼這小小的人兒,又有些負氣,無法排揎。這兩日,或許是三日罷,她傾盡所能,機關算盡,不想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北冥魚襲擊案發生在她主持的祈福儀式上。
面對著步步朝自己走來的李隆基,薛至柔心頭一緊,躬身長揖,一聲也不敢吭。
但李隆基分毫沒有怪罪她的意思,縱使發髻凌亂,衣衫破損,仍舊保持著風度:“今日若非聽了瑤池奉之言,將這玉芙蓉子午冠戴在頭上,又配了這護腕,本王與嗣直難逃一劫。昨日瑤池奉已勸誡本王不得帶嗣直去水邊,是本王一意孤行,才導致嗣直受傷,此乃本王之過,與旁人皆無關,切勿牽扯無辜。速去通知萬騎軍前來鎮壓水獸,另外這北冥魚緣何無故出現在池中?速速查明!”
(https://www.dzxsw.cc/book/50210780/6212601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