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頗牧不用
話音才落,人群后走上一男子,約莫五十上下,身穿淺緋色官服,頭發有些稀疏,顯得腦頂束發的簪子搖搖欲墜,疾走這幾步更是仿佛要把這小小發揪掀到后腦去,不知是因為天熱,還是被剛才的情景所駭,他滿頭大汗,神態窘迫,聲音微微打抖:“下官宮苑總監鐘紹京,聞訊立即趕來,并攜奉御一位,速速為殿下診治!”
“本王不要緊,看看嗣直罷,其余人等,可以退下了。”
“殿下且慢!此案危及圣人安危,案發現場尚未辨明,不可以草率放人!”
聽得這一聲,在場諸人面面相覷,不單因為這話里內容聳人聽聞,更因為他們根本沒看到是何人在說話。
眾人正詫異,水邊蘆葦叢中突然動了起來,惹得侍衛們全部將手放在劍柄上,嚴陣以待。片刻后,蘆葦向兩側分開,露出一名身著常服的男子,此刻正蹲在距離自己不遠的臨水邊,似是才勘查完畢般,起身朝眾人走來,身后還跟著兩名副手。薛至柔忙道:“喂,那北冥魚可還沒死呢,你左不會也戴著價值連城的鑲金護肘,還不快離水邊遠……”
那人并不理會她,走到李隆基面前,禮道:“下官大理寺正劍斫峰,事出緊急,冒昧打斷殿下,還請海涵。”
大理寺的官這么快就來到了現場?薛至柔十足困惑,李隆基也有同樣的不解,問道:“本王尚未通報大理寺,劍寺正為何來得如此之快?”
“回殿下,純屬巧合。明日圣人要來賞園,欲請渤海靺鞨大祚榮父子一道觀賞新羅國王進貢的北冥魚,大理寺特派下官前來偵察現場,確保無虞,未料正巧撞見北冥魚肆虐行兇。殿下雖幸免,此事仍是重大隱患,需從頭調查,以查明原委。”劍斫峰說罷,朝李隆基一叉手。
“原來如此。劍寺正所說不錯,既然事關圣人安危,勢必要徹底查清背后的真相,劍寺正職責所在,本王今日遇襲之事便交給你們大理寺徹查去罷。”
本以為暫時度過一劫,不想半路殺出個劍斫鋒,聽他的說辭,搞不好還是懷疑背后有什么大陰謀,真是帽子越扣越大。薛至柔無法,只能隨著大理寺的人來到一座與涼亭相接的長廊,等著劍斫鋒盤問。
趁著劍斫峰與李隆基坐在涼亭下談笑風生,薛至柔仔細端詳了這位大理寺正一番。說到這劍斫鋒,薛至柔雖是第一次見他本人,卻不是第一次與他打交道。據稱此人是大理寺最年輕的寺正,不過二十出頭,十歲時以明法科頭名破格錄取,得到圣人賞識,自此平步青云。據薛至柔了解,這廝倒也不是浪得虛名,查案確有幾分能耐,更是鐵面無私,這兩年偵破了京洛兩地的許多大案要案。
但對于薛至柔來說,他卻是個極為麻煩的存在。打從她破了幾個案子,在洛陽城小有名氣后,這位劍寺正便多次公開與她作對,說什么民間法探過譽,會危及有司聲譽,讓有冤案的百姓病急亂投醫。但若是他手下各個得力能干,哪里還有她什么事?
薛至柔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屑笑意,見劍斫峰叉手送走了李隆基,她知道下一個便輪到自己了,又趕忙斂了神色,清清嗓子,主動走上前,坐在了李隆基方才所坐的位置上。
雖然身著常服,劍斫峰的腰間依然配著大理寺特制“司刑正法”銅牌,估摸沐浴睡覺也不會摘,夜里聽到鄰人殺雞也要爬起來審一審。方才薛至柔悄然觀察他,眼下便成了他觀察的對象。
薛至柔感覺他冰冷的目光上下將自己審度一番,沉定的嗓音發問道:“敢問瑤池奉,方才臨淄王稱,昨日你提醒他,今日勿往水邊,且要佩戴玉冠金飾,可有此事?”
薛至柔是法探,自然知道劍斫峰是在懷疑自己,回道:“我人在崇玄署修道,受殿下指派,操持生辰典儀,自然應當多籌謀些。前兩日我觀測天象,發覺軫水蚓星隱隱發黑,建議殿下取消放生環節是我職責所在,有什么問題嗎?”
劍斫峰站起身,冷聲一笑,邊睨著薛至柔邊踱步:“這李淳風的神算之術還真是邪門啊,事發之時,本官就在附近,親眼看到那兩條北冥魚,一條咬在臨淄王的玉冠上,一條咬在臨淄王右臂的鉻金護肘上,使得郡王并未受大傷害。這等料事如神,若非親眼所見,本官打死也不敢相信啊。畢竟瑤池奉可是不單預見了今日北冥魚的襲擊,甚至連其撕咬的部位都算得如此準確。本官還聽聞,這北冥魚是令尊親自同新羅國王交涉,并派兵千里迢迢護送到這神都苑來的。若是兩件事聯合在一處考量,就讓人不得不多心了……不知瑤池奉對此如何解釋?”
薛至柔瞬間有些心虛,確實如他所說,自己為了幫助臨淄王父子免于受襲,籌謀到了極致,甚至精確預警了他們遇襲的部位。但這并非是因為什么李淳風所傳的秘術,而是因為她陷入了連自己都無法控制的讖夢循環之中。加之這北冥魚確實是她爹千里迢迢送來的,站在劍斫峰的角度來看,確實非常可疑。
但那所謂“讖夢”過于離奇,就算說出實情,也只能被當做拙劣的搪塞之詞,只能徒增自己的嫌疑罷了。薛至柔如鯁在喉,好一陣沒有回答。
劍斫峰唇邊的笑意更濃,目光亦更冷了兩分,繼續說道:“臨淄王寬仁,今日若非本官恰好在場,只怕此事多半會以意外結案,但北冥魚勢必被斬殺,新羅使臣勢必受到申斥,圣人與大祚榮父子之約被迫取消,我大唐多年對外懷仁,竟因此而受損,卻唯有一個家族從中獲利,繼續盤踞東北,不知瑤池奉可有頭緒?”
有道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今日這事便發生在了這不可一世的劍斫峰的身上。若是單就提醒李隆基戴玉冠與護肘之事發問,薛至柔確實百口莫辯。可他后面的話,卻無意間給了薛至柔點撥,她抿嘴一笑,做出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語氣亦帶了譏誚:“劍寺正是大理寺正,不懂經書道法,卻偏生要論我們風水上的事,這便是 ‘和尚拜堂——純屬外行’了。劍寺正只消多讀幾本書,便會知曉這金玉之物自古至今都在風水上被認定有賜福之良用,在這里我便不吊書袋給你細講,你若實在不知道,可以去靈龜閣尋我,我借兩本書給你。所以此一次提醒殿下以金玉相護,不過是我借鑒了先人的經驗,能助臨淄王父子,我自是十分開懷,怎能因此便說我是提前知道北冥魚要襲擊臨淄王呢?而我父親若想挑撥大唐、新羅與渤海靺鞨的關系,大可以在前線尋些事端,不至于蠢到繞這樣一大圈罷?若是信口胡言就可以肆意栽贓前線將士,我是否也可以說,臨淄王尚未通報你便置身于此處,必然與幕后真兇是一伙的,想要在第一時間陷害于我呀?哎,你別說,好像當真是有鼻子有眼的,那你又是何目的?想破壞我大唐與新羅關系?還是想令前線無帥,達成什么不可告人之密謀?”
劍斫峰打從十歲起便做判官審犯人,這卻是頭一遭被人給反審了,一時有些發愣。
排隊等待訊問的一眾侍衛本都畏懼劍斫峰,見他被薛至柔問懵了,都忍不住想笑,加之已等了半晌不得如廁,更是憋得十分辛苦,堪比受刑。所幸旁觀的李隆基笑出了聲,侍衛們如蒙大赦,終于也稀稀拉拉笑了出來。
但劍斫峰好似并未被周圍人的情緒與氣氛影響,依舊是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挑眉欲再說話,忽見一名法曹匆匆走來,在他耳畔耳語幾句。
劍斫峰臉上原本還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此時卻全然瓦解,如冷刃般的目光向薛至柔投來:“看守北冥魚的宮人被發現溺死在閽室外的荷花池中,閘門被有心人打開,兇獸故而得以前來襲人,這一連串的事情必是有人里應外合。瑤池奉,是非黑白不以你的強辯改變,眼下你確有嫌疑,即刻隨本官往大理寺走一趟罷。”
那孫道玄躲過了一劫,順利出了神都苑,卻有個宮人被溺死在荷花池里?薛至柔再一次陷入震驚與茫然中,經過這一連串的事,眼前的迷霧非但沒有散去,反而越來越濃。眼見出了人命案,薛至柔沒有任何推脫的理由,只得跟著劍斫峰等人走出神都苑的大門。
幾輛馬車已停候在門口,烈陽燦燦,天氣好像比她印象中熱上許多,這神都苑外除了蹲守值班的石獅子外空無一物。她心中默念晦氣,低聲數落起神都苑門口那兩個石獸道:“若非你們玩忽職守不鎮邪祟,我又何苦受這個癥……”
及至大理寺,薛至柔未被再度詢話,而是被侍衛領著,穿過長長的走廊,步入一間屋舍。
室內倒比薛至柔預想中更寬敞整潔,其內擺著上好的茶案、憑幾與坐墊,桌上放著可供充饑的茶餅點心,墻上掛有折扇作為裝飾。與一般屋舍不同的是,對著大門的另一側全無墻壁遮擋,直接與后院相連,可觀院中假山曲水,柳葉垂波。再遠處,則是大理寺的圍墻,墻上建有望樓,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想必房間朝向后院的這一側全無遮擋的設計,就是為了令這些望樓中的守衛將各個屋內的情況一覽無余。
薛至柔知曉,這便是大理寺的“三品院”了,傳說中拘囚三品以上官員的處所,看來她是沾了自己父母親乃至祖父的光,以區區崇玄署道徒的身份,得以在這里被軟禁,而不是在漆黑黑的牢里跟耗子作伴。
但這并不能令她有一瞬的松弛,薛至柔總覺得這一連串的事件背后應有更大的陰謀,她開始思考此前的所有經歷,想要理出個頭緒來。
首先,根據她自己的記憶,她前后經歷了三次北冥魚入神都苑的典禮。姑且不論這三次經歷究竟各自是夢是真,都將其算作一個“輪回”。那么第一個輪回中,她頭一天在神都苑碰見了孫道玄,第二天沒有去神都苑參加觀北冥魚的慶典,第三天直接去了給李嗣直辦的祈福儀式。其結果是,臨淄王與李嗣直被襲擊殞命,而自己亦墜入了凝碧池中,陷入輪回,回到了靈龜閣里碰見孫道玄的那一幕。
第二個輪回中,她第二天去了神都苑,躲開了太平公主與薛崇簡,找臨淄王取消了翌日的祈福儀式,隨后因同父親吵架后在苑中迷了路,獨自耽擱至入夜,誤打誤撞在某處湖邊撞見了孫道玄被倒吊著溺斃,又陷入輪回。這一次卻沒有回到靈龜閣,而是回到了神都苑里太平公主駕到之時。
第三個輪回中,她遇到薛崇簡,聽他提及正在亭中作畫的孫道玄,并前去提醒孫道玄,可能有人欲加害于他,恰好遇上臨淄王,勸諫他推后典禮不成,最后只是取消了放生魚苗。薛至柔無法,只好根據第一次輪回的經驗,贈與他一頂玉冠,并提醒他于手臂上佩戴金屬護飾。最終,孫道玄活著離開了神都苑,祈福儀式上臨淄王父子雖然仍因放生鰲鱉導致了北冥魚襲擊,卻因為戴了玉冠與金護肘幸免于難。
而這一次,直到現下她被押送到“三品院”來,尚未發生輪回,似乎昭示著她已成功脫離了循環的困擾。
單看陷入輪回的時機,第一次是在李隆基被北冥魚拖入池中,第二次是在孫道玄遭人暗算倒懸于水面溺斃之際,陷入輪回前,她都清楚看到占風杖上的木烏鴉旋轉起來,轉得人頭暈眼花,好似將她的意識都吸飛了。難道是李淳風留給自己的這根法杖顯了靈,每當出現不該死的人殞命,便會導致輪回的發生?
薛至柔晃了晃占風杖,只見那木烏鴉穩坐泰山,一點要轉的意思也沒有,搞得她愈發茫然,表情比木烏鴉還呆。眼下唯一可以確定的,便是她可以通過不同的選擇,讓事情有了更好的走向,不僅避免了薛家因北冥魚咬死了李隆基而被滿門抄斬,還留住了孫道玄一條狗命。
這么看來,整件事最受傷的唯有她而已,畢竟身為道徒,即便不追求兵解成仙,起碼也要不墮輪回。也不知她到底傷了什么陰鷙,陽壽未盡卻一次次遭受輪回折磨。
但總歸,她的勞心傷神也不是毫無效果,薛至柔如是自我安慰著,又訓誡自己切不可掉以輕心,務必嚴陣以待,內心一段獨白頗有其父陣前勉勵將士的風采。
薛至柔自我激勵完畢,繼續思量線索。這樣來來回回折騰幾趟,她十分確定,這一系列的事件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有人切切實實在利用她父親護送來的北冥魚搞事,但關鍵性的真相她卻一無所知。臨淄王與此事的關節一清二楚,但孫道玄不過一介布衣,不過是與安樂公主有些桃色緋聞,好似與其他的任何人事物都不相干。
薛至柔邊晃著空蕩蕩的提梁壺,邊想著若要掌握更多線索,需得先從此處離開。但她一點也不心急,起身沖著院墻上放哨的侍衛道:“哎,沒水了!快接些來!”
似是從未見過這樣理直氣壯的嫌犯,那侍衛慢吞吞走下哨崗來,還瞥了薛至柔兩眼。
薛至柔很清楚自己在這里待不了多久,昨夜為了躲避父親,她很早便出了神都苑,根本沒有作案的時間,苑門處記檔清晰,只要大理寺查過,縱便嫌疑沒有完全洗清,也罪不至被關押,很快便能從這里出去了。
薛至柔沉心靜氣地品品茶,不過一炷香的功夫,房門果然打開,來者卻不是前來放她出去大理寺的差役,而是唐之婉。
這確實出乎薛至柔的意料,她噌地站起身,驚道:“大理寺連你也一道關了?”
“什么時候了,你還在這玩笑!”唐之婉看起來比薛至柔更憂心,連聲音都帶了幾分顫抖,“我是借了祖父的關系,才得以進來探望你,順便也給你帶個話:方才薛將軍從驛站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了,還出現了一些小小的騷動。我祖父很擔憂,說此事若傳回遼東,勢必導致軍心不穩。”
方才得知宮人溺斃,薛至柔就猜到父親可能會受牽連,只是沒想到竟直接收了監,她面色十分難看,好半晌沒有吱聲。
“你們父女倆都號稱擅長查案,眼下可好,反被人做了局。你說會不會就是那些新羅人搗的鬼,給北冥魚下了藥,或是對那畜生用了什么邪術,才讓那畜生發了瘋,故意傷人?”唐之婉猜測道。
“怎么可能,”薛至柔回道,“喂藥怎能控住它何時發癥?至于作法,你莫說是我,就算是葉天師都不可能算得出畜生的生辰八字,我在遼東多年,也沒聽說他們有什么不得了的法師,怎可能突然冒出來操縱畜生傷人?”
薛至柔所說的“葉天師”,正是鴻臚寺卿葉法善,乃大唐最德高望重之天師,為今已有九十四歲高齡,唐之婉一聽竟連他做不了,那這世間恐怕確無這等可能,轉了轉黑白分明的眼珠,一副絞盡腦汁的模樣:“新羅國內,恐怕不都是想要與我們大唐交好之人吧?或許使團內便有見不得兩國交好的人,暗中破壞也未可知罷?”
“你不知道,那些畜生在神都苑里都有專門的籠子關著,還有專人看守。一個新羅國人,人生地不熟的,要怎樣才能在黑燈瞎火的神都苑里做這樣的案子,看不清路連自己都要掉進池子里的。”
“這也不會,那也不能,那你說,到底是什么情況?好端端的,怎的那北冥魚就瘋魔出來撅人?”唐之婉的鼻尖上細汗涔涔,仿佛腦袋都要燒穿了。
“必定是有內奸,并且位階不會低,不是神都苑里的官員,便是昨日來神都苑觀北冥魚的賓客。”薛至柔答道。
事關重大,她們說話的聲音都很小,但這一面漏風的卻像是有回聲,震得兩人心弦瞬間緊繃,半晌說不出話。
正當這時,不知何處傳來鐘鳴,震得薛至柔頭痛欲裂,她眼前一黑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幸而唐之婉眼疾手快,將她穩穩扶住:“哎,哎,你沒事罷?”
薛至柔只覺天旋地轉,縱便有唐之婉攙扶,她還是扎著馬步,盡量穩住自身,看起來很像小時候做錯了事,被她母親在軍營里罰站。
半晌后,充斥耳鼓的鐘鳴終于停了,薛至柔感覺自己的腦子好像被被那鐘鳴聲一塊帶走了,許久才緩過神,對嚇得臉色煞白的唐之婉道:“我沒事,你來的時候可幫我問了,我什么時候能出去?”
唐之婉聽說薛至柔出事前,正在店里研做新的朱砂紙,絳唇點了一半匆匆趕來,此時說起話一張一翕時有如綻蕾花苞,既可愛又有些可笑:“大理寺的人說,本來應放你出去的,但茲事體大,防著你跑了,需找三品以上非涉案官員為你作保,眼下人雖找到了,但手續繁瑣,不知多久才能辦下來。”
“我爹都讓他們拉走了,我能跑哪去?”薛至柔氣不打一處來,又問,“何人替我作保?別是唐尚書罷,千萬別再牽連你們家。”
“祖父確實不便出面,我去公主府找的薛崇簡……你的事那小子一向上心,現下應當就在前堂簽文書。”
薛至柔不愿意欠薛崇簡的人情,但也十分清楚,這事讓他這個不涉朝政的富貴閑人出面最為合適,她訥訥頷首向唐之婉道謝:“大熱天讓你在外面鼠竄狼奔,我心里也怪過意不去的,等出去了請你吃好吃的……對了,臨淄王父子如何了?”
若不是聽薛至柔用什么“鼠竄狼奔”這樣的詞,唐之婉險些就要信這丫頭嘴里的“過意不去”,她翻了個白眼以示不滿,心里卻一絲也未計較,回道:“別提了,臨淄王府與太平公主府不是都在積善坊嘛,去找過薛崇簡的時候,我想著順道去王府看看嗣直,不想虢王誰的也去了,張羅著設宴給臨淄王壓驚什么的,我看他們就是找個由頭吃酒罷了。”
薛至柔眉間微蹙,似是別有他想,她還未說出口,就聽門外侍衛喚道:“唐二娘子,時間可到了,切莫為難小人,早些出來罷!”
積善坊北靠洛河大堤月坡,景色秀麗,重樓復閣,輝煌金碧,達官顯貴云集,不單有鎮國太平公主的恢弘府邸,也有臨淄王李隆基等五位郡王親王的宅院。
人定時分,不少人家已關門閉戶,準備歇息,臨淄王府絲竹聲卻仍喧沸。蘭亭曲水畔筵席佳釀,胡笳配管弦,一直響到明月下西樓,樂工李龜年奏一首蕭梁《桃花曲》,復惹得滿座叫絕。
李隆基有一從叔父名為李邕,獲封虢王,年紀與他相當,兩人自小頗為要好。酒過三巡他非但沒有困倦,反而興致愈高,把酒朗聲笑道:“諸位!聽了這《桃花曲》,倒叫本王想起來,垂拱年間,每到上巳節,女官們便揀選了桃花編成冠給我們戴上,咱們三郎最是俊俏,彼時眾人便都說,三郎命里可是帶桃花的。”
李隆基坐在主位之上,不知是否是因為擔心李嗣直的傷勢,嘴角雖掛著若有似無的笑,興致卻明顯沒有其他人高,聽得李邕調侃,他亦打趣回嘴:“若是我沒記錯,垂拱年間叔父才兩三歲罷?尚且揣著尿布,怎還能記得女官叫本王什么?”
眾人又是大笑,安樂公主駙馬武延秀道:“虢王記不記得姑且不論,但三郎命里有桃花劫,確實不假。坊間皆傳三郎近來還收了一姓公孫的舞姬,不單舞姿曼妙,姿容亦是絕色。”
聽武延秀這般說,在場眾人哄笑聲更厲害了,不少人拉拽著他要敬酒,還調侃若不喝下去便找安樂公主告狀,一時間氣氛哄哄鬧,更顯熱烈十足。
李隆基忍笑做出一副無奈之態,略帶幾分醉意道:“我說你們一個個裝好心,說什么要設宴給本王壓驚,搞了半天是想來看本王新得的舞劍姬罷?既是如此,我把她叫出來便是了,省得你們老惦記。”
說罷,李隆基側過身,頗有韻律感地拊掌兩聲。現場玩鬧敬酒的人們瞬間停了動作,皆不自覺噤了聲,屏息凝神地望著李隆基身后的一方牡丹國色絹錦屏風,連眼都不敢眨一下。
彩云遮月,月色的流光仿若瞬間柔和了許多,如薄紗籠在天地間,令萬物皆添了幾分柔婉,淡淡幽香氣韻不知打何處傳來,縈繞鼻翼間,若有似無,清新如夢,清脆的沙沙聲由遠及近,縱便只聞其聲,亦能猜出這是佳人足踝所佩戴的小銀鈴,亦能想象出她的步態是何等的裊娜動人。
終于,一佳人款款走出屏風,行至宴池正中,與其他歌臺舞館的舞姬不同,她并未身穿華麗羽裙,所著不過薄紗素錦,三千青絲隨意地用細長玉簪一挽,墮于一段白皙修長的脖頸側畔,顯出異常嫵媚婉轉的弧度,她的眉宇并未修飾成當下時興的鴛鴦眉,眉流自然生長,眉下一雙清目有如冬日明湖,澄澈而沉靜,明明是一張極其濃麗美艷的面龐,她的氣質卻是清朗疏冷,若是走在街上,有心人恐怕會猜測她是何等人家通情之禮的閨秀,而絕不會是舞姬,唯一違和的,便是她纖細腰肢間懸掛的劍柄,畢竟在眾人看來她本應揮劍不動,難道還運斤如風不成?
眾人正看癡之際,玳管聲響了起來,方才還低眉順目的佳人忽然如同變了個人,驀地抽出腰間佩劍舞了起來,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以長袖善舞之姿,驅動冷冽寒光之劍,美人如玉,劍氣如霜,當真乃世所罕見之景。在座觀者皆不自覺陷入恍惚,不知究竟身處炎夏還是嚴冬。
酒盞翻了,羅裳污了,但無人在意,眼光都只落在那一抹倩影上。忽然間,兩只鷹隼不知從何飛來,如離弦劍一般,極其反常地從數千尺高空速度飛下,向主位襲擊而去。眾侍衛覺察異常時,鷹隼尖利如箭矢的嘴已逼近李隆基左心口,情勢無限危殆。
說時遲,那時快,本正舞劍的佳人竟比侍衛們反應更快,瞬時已至臨淄王近前。劍光一閃,兩只鷹隼被她手中的雙劍擊中,慘叫一聲,滾落一旁。侍衛們忙上前收拾殘局,佳人卻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一般,兩個團身復回到宴池正中,銜接得如此連貫,甚至令在場諸人分不清這究竟是突如其來的襲擊,還是為了此舞的效果有意為之。
一曲終末,雙劍收鞘,袖籠回落,佳人神色恬然慵懶,像是午夜夢回起身喝了一杯溫茶,仿佛方才的金戈鐵馬與她毫不相干。
絲竹聲不知何時停了,宴池上的眾人卻似未察覺,仍沉浸在那美輪美奐的劍舞上,久久無以回神。直至李隆基笑道:“公孫雪,本王新得之舞姬,不單通音律,尚辭藻,舞劍亦是一絕,方才一舞《劍器》,正是她考據蘭陵王入陣的傳說,由本王編曲而成,鬧了這大半夜,不知各位可盡興了?”
聽聞竟是臨淄王親自改編的管弦,眾人皆不由得舉杯贊嘆起來,李隆基亦少不了要自謙幾句。
觥籌交錯間,賓主盡歡,動人心魄的劍舞與那不期而至的鷹隼,都溶化消散在了一杯杯濃濃的葡萄美酒之中。
筵席散去,送走了李邕等人,李隆基在公孫雪的攙扶下回到書房,拉門一合,他醉態瞬間消解了許多,端起侍人早就備好的醒酒茶一飲而盡。
公孫雪冷艷的面龐上終于動了神色,顯出幾分擔憂:“殿下,那鷹……”
“既要殺人,又怎會輕易放棄,往后定還會出許多亂子,且走著瞧罷。對了,嗣直如何了?”
“他雖不言語,但身子痛得直抖,方吃了藥已經睡了,劉夫人一直陪著。殿下,情態險惡,可要通知府中上下,早做提防嗎?”
李隆基未動聲色,初陽微光浮現,透過窗,給他年輕、沉勇而英俊的面龐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輪廓,他搖搖頭,唇邊勾起一彎淺笑:“本王想先看看,她能查出個什么名堂來。”
不消說,李隆基提及的正是薛至柔,將近傍晚時,薛崇簡終于簽完了繁瑣的保證手續,將薛至柔保了出來。
當看到薛崇簡那張心疼得快哭了的臉,以及他放在臂彎處,大概率是要給自己披上的披肩斗篷,薛至柔恨不能掉頭再回三品院去。正當她遲步不前,身后通道忽然涌出一眾差役,每人手中都拿著厚厚一疊布告,匆匆四散著跑開,似是急著前往各坊張貼。
薛至柔猜測這樣大的陣仗應當與北冥魚案有關,趕忙跟上隊尾那個腿腳較慢的役人。
薛崇簡見薛至柔忽然跑了,也趕忙跟上,就這樣有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一般,三人前后腳來到毗鄰的坊間門前。
那役人果然是在貼北冥魚案的通緝令,待那人走后,薛至柔與薛崇簡混在一擁而上的人群里,湊上前看。這一看不要緊,著實將他兩人嚇了一跳:那畫像上畫的,竟然是……孫道玄?
(https://www.dzxsw.cc/book/50210780/62052480.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