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至柔呆立當(dāng)場，良久無法回神。她方才明明在神都苑主持臨淄王長子李嗣直的生辰，那北冥魚不知從何處鉆出來，襲擊了臨淄王父子，自己與父親被視作兇嫌，不單要被扭送大理寺，甚至連占風(fēng)杖也要被當(dāng)作妖人法器給撅折了，怎會回到了靈龜閣，而那日的賊廝怎的又來了？

                  薛至柔頭痛欲裂，以手扶額，踉踉蹌蹌險些摔倒，連眼前這人也起了重影：“你又來做什么？吵架沒吵夠嗎？”

                  斗笠一抬，露出一張俊美無儔的面龐，少年詫異道：“瑤池奉這是什么意思，鄙人乃是頭一次造訪，請瑤池奉解夢，何故說我又來？”

                  薛至柔聽他這般說，神情愈加茫然，眉頭微蹙，未及再問，就見唐之婉不知從哪個旮旯里閃出身來，眼冒賊光，低聲在她耳邊起哄道：“沒想到那破斗笠下面藏了個這么俊俏的郎君，難怪你飯也不吃了，得了，我出去給你帶點(diǎn)吃的回來。”說罷，唐之婉快步出了門，撐著油紙傘須臾融入了潑天的雨幕之中。

                  若說方才薛至柔是頭暈眼花，此時則是目瞪口呆，她強(qiáng)行穩(wěn)住心神，與那少年一道坐回桌案前，良久才盡量自然地說道：“今日如是大雨，不知明日如何。”

                  “瑤池奉莫不是擔(dān)心明日北冥魚入京洛之事？”那少年接口道，“鄙人聽說瑤池奉無所不通，難道不會觀天象嗎？”

                  還是如前一般，帶著戲謔甚至是挑釁的語氣。若說方才薛至柔是懷疑，此時此刻她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尚處在北冥魚入洛陽的前一天，她表情一時失控，小嘴張得溜圓，怎么也想不明白，難道先前的經(jīng)歷只是黃粱一夢嗎？可彼時的感受卻是那般真實(shí)，與此時別無二致，耳得為聲，目遇成色，沒有分毫虛妄。

                  薛至柔手扶胸脅，盡量控制住身體的顫抖，快速回憶：當(dāng)時她墜落入水，嗆咳難捱，只覺靈魂出竅被吸入了占風(fēng)杖的羅盤中，而后就又出現(xiàn)在了這里，回到了兩日前那個大雨如注的午后。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匪夷所思，卻也真實(shí)發(fā)生在了她的身上。

                  薛至柔望著那少年腰間那張?jiān)幾H的人皮面具，像是炸了毛的貓，頓時起了防備，而且無論她如何變換坐姿位置，總覺得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眶在盯著自己。

                  少年覺察出薛至柔的異樣，發(fā)出一聲嗤笑，抬手將那面具解了下來：“瑤池奉不會還怕這個罷？”

                  薛至柔也不否認(rèn)，只道：“可否借我一觀？”

                  少年將面具在手里掂了掂，似是覺得薛至柔的要求有些奇怪，但最終還是遞了上去。

                  薛至柔接過，只覺得那面具觸手微溫，竟像是人的體溫，十分詭異。

                  那夜她夢到了這人皮面具，絮絮叨叨不知說著什么，而她落水后亦聽到了同樣的聲音，不知她的遭遇與這玩意到底有沒有瓜葛。

                  見薛至柔半晌不吱聲，那少年起了幾分不耐煩：“可看夠了？何時為我解夢？”

                  薛至柔將面具還了回去，挑眉問：“何夢？你且說。”

                  那少年徐緩開口，又將那夢境重復(fù)了一遍。

                  薛至柔面無表情，心底卻是從未有過的惶然，還有幾分無以言表的恐懼，連唇齒都禁不住打顫，她雙手交握于桃木桌下，攝住心神，言語幾句，將這少年人打發(fā)了，而后便脫力了一大半，兀自靠在憑幾上，久久難以回神。

                  唐之婉冒雨回來，見薛至柔一副魂不守舍模樣，打趣道：“方才那俏郎君哪去了？可是來提親的？”

                  薛至柔張張嘴，似是想回應(yīng)兩句，又不知當(dāng)說什么，最終還是三緘其口。唐之婉從未見過薛至柔這般無精打采，以為她身體不適，斂了嬉笑神色，探手欲摸她的額頭：“怎么呆呆的，別是風(fēng)大雨大吹病了……”

                  薛至柔下意識一縮，躲開了唐之婉的手，兩人皆是一愣。薛至柔忙擠出一絲笑，掩蓋自己的異常：“啊，不是，我太餓了，你給我?guī)�什么好吃的了？�?br />
                  唐之婉不疑有他，獻(xiàn)寶般打開食盒，端出凡當(dāng)餅：“喏，你最愛吃的，快嘗嘗。”

                  果然還是與先前一樣的凡當(dāng)餅，薛至柔看著摯友爛漫的笑顏，不知是欣慰還是害怕，心內(nèi)五味雜陳。但為了不讓唐之婉看出端倪，她裝作極其歡快地吃了起來，實(shí)則味同嚼蠟。

                  才吃了小半個，又聽唐之婉問道：“說起來明日你父親便要押運(yùn)北冥魚入京洛了，你應(yīng)當(dāng)在賓客名單上罷，可要去神都苑看看？”

                  果然還是一模一樣的話語，此時薛至柔已冷靜了許多，雖搞不清先前的經(jīng)歷究竟是個太過真實(shí)的夢境還是其他，她此時的的確確處在北冥魚入京洛的前一天，慘案尚未發(fā)生，一切都來得及。

                  唐之婉見薛至柔發(fā)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今日是怎的了？魂不守舍的，不是被方才那俏郎君奪舍了罷？”

                  若是平時薛至柔定要回嘴幾句，此時卻全然沒了那般心思，只道：“要奪也是我奪他，他是何方妖孽，還能奪我的舍？我只是有些乏了，先回房歇息了。”

                  說罷，不待唐之婉應(yīng)聲，她便一陣風(fēng)似的回到了后院房間，翻箱倒柜，將所有的書卷都扒了出來，開始一本本地翻看。

                  她父母年輕時曾隨李淳風(fēng)修道，母親樊夫人是李淳風(fēng)最小的弟子。李淳風(fēng)過世前，曾寫下一個生辰八字，并囑咐樊夫人將著作與占風(fēng)杖皆留給那人。二十四年后，薛至柔出生，生辰八字與李淳風(fēng)所留全然一致，樊夫人便將占風(fēng)杖與李淳風(fēng)的心血著作全都給了她。說起來薛至柔確有道緣，自小便對李淳風(fēng)的諸多著作倒背如流，她也因此被戲稱為“李淳風(fēng)轉(zhuǎn)世”，“瑤池奉”的道號也是因此而來。

                  此時此刻她如同瘋了一般，一目十行地翻閱著李淳風(fēng)的全部遺著，希望能找到依據(jù)來解釋近來發(fā)生的事。薛至柔猶記得那半夢半醒之際她所聽到的那個低沉的聲音，什么“乾坤冤命”，什么“連環(huán)終兆”，可她翻遍了所有藏書遺著，都沒有找到類似的話。

                  薛至柔大受打擊，深深嘆了口氣，倚著胡床邊，像秋日里打了霜的波斯草。但也不過片刻的工夫，她便重新振作起來，改去典籍中尋找有關(guān)夢境的記載。

                  畢竟自己是個大活人，并未變回襁褓中的嬰兒，總不可能是輪回投胎。這一切的經(jīng)歷，恐怕只有做夢能解釋得通。

                  “讖夢？”薛至柔幾乎翻得韋編三絕，終于在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相關(guān)記載，據(jù)李淳風(fēng)所言，他年輕時經(jīng)常做這種夢，未來之事分毫不差地于夢中展現(xiàn)給他，令他得以預(yù)言許多事，難道相同的現(xiàn)象正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若真是如此，是否意味著，倘若自己不做出分毫改變，后日的慘案還是會發(fā)生？自己與父親仍會被當(dāng)做陷害臨淄王父子的兇手？

                  薛至柔緩緩合上書卷，暗暗慶幸自己與李淳風(fēng)一樣，竟有這預(yù)言讖夢之力。那么現(xiàn)在需要做的，便是化解危機(jī)，阻止慘案發(fā)生了。

                  因?yàn)樾铝_國上貢“北冥魚”之事，這兩日洛陽城里極為熱鬧。為表對新羅使團(tuán)朝貢之重視，圣人特命能工巧匠于洛陽神都苑修筑高臺，并借每年宮中例行的消夏假期，從長安大明宮移駕洛陽紫微宮中，只為一睹“北冥魚”的真容。打從清晨開始，洛陽城中的皇親國戚們便陸陸續(xù)乘車駕馬趕往神都苑，天街上更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城中百姓雖不能進(jìn)入神都禁苑，卻也早早集結(jié)于天津橋兩岸，只見大運(yùn)河上，一艘弘舸巨艦正穩(wěn)穩(wěn)靠岸。船艙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高高擎起的“薛”字帥旗，這普普通通的軍旗，不單象征著薛訥連戰(zhàn)吐蕃、防備突厥，守衛(wèi)邊疆的赫赫戰(zhàn)功，更有其父薛仁貴“三箭定天山”、“大破九姓鐵勒”的榮光。其后，便是由上百名士兵用纖繩合力拉出一輛奇形怪狀的大水車，猶如一個裝著四輪的巨型水缸，邊沿高過眾人頭頂。由于下船顛簸，不斷有水從邊沿潑灑下來，可見其內(nèi)必然將水注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好讓“北冥魚”暢游無拘。單看運(yùn)送這一路，先自新羅海運(yùn)至登州，再走運(yùn)河上溯至洛陽，最后在天津橋到神都苑這幾里地轉(zhuǎn)為水車陸路運(yùn)輸，背后便不知道耗費(fèi)了多少工夫，可謂處處彰顯著大唐國力之盛。即便這“北冥魚”不真像《逍遙游》中所說那般“鯤大千里”，也沒有人會介懷，畢竟這陣仗已是難得一見的奇?zhèn)�壯觀了。

                  神都苑里，熱鬧的氛圍更勝于外，數(shù)百名皇親國戚涌上高臺，想尋個靠前位置，好一睹北冥魚的“雄姿”。華服霓裳的人群中，薛至柔亦在其列，雖然緊繃著白瓷般的下頜，站姿亦是端然，顧盼生輝的靈動雙眼卻還是暴露了她的心思。與旁人談及“北冥魚”時的亢奮不同，她顯得十足心不在焉，一心搜尋與北冥魚襲擊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

                  頭一個可以確定的，就是自己的確是如假包換地身處北冥魚進(jìn)神都苑的這一天，畢竟這等沸騰場面，周遭的王公貴胄們的推杯換盞，無論如何也是不能重來一遍的。薛至柔才來洛陽半年，神都苑還是頭一次進(jìn)，這無比真切的歡慶氛圍，怎么也不像虛無，倒襯得之前的那些經(jīng)歷如同大夢一場。

                  薛至柔雙手拍了拍臉頰，在白皙的面龐上留下了幾個頗不協(xié)調(diào)的手指印，似是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要被眼前狂熱的氣氛所裹挾。她定了定神，心道眼下第一要務(wù)便是盡快尋到臨淄王李隆基，勸他推遲或者干脆取消那祈福儀式。只是這人海茫茫，金玉滿眼，臨淄王又會在何處？

                  薛至柔正四望尋覓不得，忽聽一聲“鎮(zhèn)國太平公主駕到！”她眼前一黑，兩腿一軟，心下暗暗叫糟。

                  她倒不是害怕太平公主本人，而是怕公主的次子薛崇簡，每次只要見面，他就會拉著自己說個沒完。薛至柔自詡有要事在身，沒功夫與他閑聊，跟在眾人屁股后面行過禮后，便悄無聲息沉入了人海，等著典禮結(jié)束后去尋李隆基。

                  薛至柔藏在角落里，終于挨到了吉時，見皇室眾人皆已落座，不再擔(dān)心遇上薛崇簡，終于現(xiàn)身出來。只見敕造高臺上，身為皇帝欽定特使的李隆基與武延秀皆站定了，薛至柔之父薛訥與新羅使臣準(zhǔn)備打開罐車，令北冥魚展現(xiàn)真容。雖然在唐之婉面前夸了海口，看到父親，薛至柔還是有些發(fā)怵，身子不自覺便矮了半截。

                  臺上臺下，氣氛一樣的熱鬧，甚至可以用“沸騰”來形容，薛至柔自始至終讓自己保持冷眼，希望能借旁觀的機(jī)會找出幾分端倪。可神都苑的人實(shí)在太多，要么便是看人人皆沒有嫌疑，要么便是草木皆兵，人人可憎。

                  就在這樣的糾結(jié)往復(fù)之下，典禮終于結(jié)束，薛至柔毫無斬獲，打算還是按照原定計(jì)劃去找李隆基，勸他取消明日在神都苑為李嗣直慶生的典儀。見他下了高臺，薛至柔忙快步跟上，叫住李隆基道：“臨淄王殿下留步！”

                  見薛至柔叉著腰氣喘吁吁地走上前對他叉手行禮，李隆基頗為訝異：“至柔這是怎么了？這么急著找本王有何要事？”

                  “若非有要緊事，也不敢來叨擾殿下，”薛至柔稍微喘勻了氣息，對李隆基道：“昨夜至柔夜占風(fēng)象，有風(fēng)從陰徵來，而明日為徵日。《乙巳占》云：  ‘徵日風(fēng)從陰徵來，人君憂，走獸為大災(zāi)。’故而至柔斗膽求請臨淄王殿下，可否取消明日的典禮，待來日風(fēng)水順?biāo)鞎r，再為嗣直祈福？”

                  李隆基略微蹙了蹙眉頭：“月前你不是才告訴本王，已選了吉時吉日的嗎？怎么如今卻又說不吉利？”

                  所謂“黃道吉日”自然是不假，但這個時間確實(shí)是薛至柔怕李隆基反悔不讓她主持而刻意選了個最早的日期，為了定下這個日子，她大放厥詞，夸得天花亂墜，仿佛錯過便會遺恨終身。

                  而眼下她要勸說李隆基放棄這萬年一遇的良辰吉日，當(dāng)真是自作自受，薛至柔硬著頭皮編排道：“殿下知曉，這風(fēng)水之事，瞬息萬變，為此古今圣賢往往都會結(jié)合日月水火風(fēng)等各種卦象，隨時修正，其中更以風(fēng)象最是反復(fù)無常。往常若無大礙則可不必理會，但昨夜風(fēng)象頗為異常，恐不能置之不理。”

                  薛至柔如此說，李隆基也只能嘆息一聲道：“你是得了李淳風(fēng)真?zhèn)鞯模�此事自是�?yīng)聽從你安排。可惜嗣直已對放生儀式期待許久，本王也推了不少邀約，府上更是為此做了良多準(zhǔn)備。”

                  薛至柔知道自己的請求定會令臨淄王為難，可讖夢里臨淄王血染凝碧池的那一幕如此駭人，令她每每回想便是一身冷汗。薛至柔不肯松口，繼續(xù)勸道：“是……是……至柔也覺得十分遺憾，不瞞殿下，我還專門裁了新衣服，修整了占風(fēng)杖……怪只怪天象突變。吉兇之事，人命關(guān)天。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啊。只要平安順?biāo)欤�改期再祈福，想來效果更佳。�?br />
                  薛至柔生了一張巧嘴，慣會說話，三言兩句便讓李隆基不再那般抵觸，轉(zhuǎn)而笑道：“既如此，本王這便差人去告訴宮苑總監(jiān)，取消明日之約。”

                  見李隆基答應(yīng)了，薛至柔喜出望外，忙叉手退下，不再打攪。

                  如此一來，明日定當(dāng)無虞，剩下的就只是查清北冥魚究竟為何會出現(xiàn)在凝碧池里作亂。薛至柔腳下生風(fēng)，大步流星正要去調(diào)查，忽然被人攔住。薛至柔定睛一看，這攔道的不是旁人，竟是她父親薛訥。

                  薛至柔一時瞠目結(jié)舌，磕磕巴巴道：“阿……阿爺……”

                  薛訥與其他膀大腰圓的將軍不同，雖戰(zhàn)功赫赫，氣質(zhì)卻十分儒雅，神色謙然，年輕時想必是個難得的俊俏郎君，說起話來亦是謙和，只是這話里的內(nèi)容卻不像他的形象這般溫良：“一別大半年，見玄玄一切安好，為父便放心了。你祖母年紀(jì)大了，十分思念你。此一番入京洛機(jī)會難得，待回程時，你便與為父同回遼東罷。”

                  薛至柔一時目瞪口呆，再一看父親，還是那般笑瞇瞇的。薛至柔心道這老頭兒笑里藏刀的本事終于用在親女兒身上了，同時忍不住懷疑那唐之婉可是也會掐算，竟然預(yù)言的這般準(zhǔn)確，她尬笑著回道：“玄玄也掛心祖母，只是當(dāng)初是為了婉拒韋皇后的賜婚，阿爺和阿娘才送我來洛陽修道，如今尚不足半年，就這樣回遼東，會不會惹皇后不快……”

                  “玄玄小小年紀(jì)，竟然還擔(dān)心這些事，當(dāng)真是為父的過失。朝野之事，為父自當(dāng)打點(diǎn)得當(dāng)，你不需太過勞心。”

                  這一幕堪稱“父慈女孝”，但薛至柔很清楚，必是父親知曉自己在洛陽城開了靈龜閣，做了法探，心下反對，但又不欲直言激得她狗急跳墻，索性釜底抽薪，來一套軟刀子割人。

                  父親這般和顏悅色，她不好乖張忤逆，也開始上梁不正下梁歪地裝蒜：“其實(shí)兒在洛陽不只是修道，也在鴻臚寺做女官，幫著葉天師處理一些小事，若是貿(mào)然走了，恐怕一時找不到人替補(bǔ)，會讓葉天師為難。”

                  “這個你也不必?fù)?dān)心，為父已經(jīng)與葉天師說好了，他不曾反對。”

                  薛至柔自視與葉法善是忘年交，不想這老頭不顧義氣，也不阻攔幾分，竟這樣草率便答允了父親。而在旁人眼里智慧非凡的父親，不會知曉自己眼下在犯一個多么愚蠢的錯誤。要知道，明日在這凝碧池畔可是要發(fā)生危及全族性命的大事，只恨她不能明言，只能含糊說道：“玄玄日前占了一卦，明日起天象有變，恐怕是有災(zāi)星作祟，不宜遠(yuǎn)行，若是應(yīng)對不當(dāng)，可能會妨害雙親，不然我還是再多修幾日，等到這一輪天象過后再回遼東探望祖母……”

                  “既然如此……”薛訥眉頭微蹙，似是被薛至柔說動，旋即話鋒突轉(zhuǎn)，“不妨玄玄今夜就動身罷，為父有一部下，正要接自己家中妻女一道去往遼東，你與他們同行，可謂是兩相便宜。你且在這里稍候，為父這就去告知他。”

                  薛至柔有如五雷轟頂，再也顧不得與父親彎彎繞、打啞謎，顏色略帶焦急道：“阿爺，我知道你是因?yàn)槲易龇ㄌ降氖拢�才要帶我回遼東，但眼下實(shí)在不是這個時候。兒有不得已的苦衷，暫時不能說，再過幾日等事情平息，我便回遼東去，但憑父母責(zé)罰……”

                  “哦？”薛訥神色如舊，看不出喜怒，卻自帶著幾分身為人父的威嚴(yán)，“離開遼東時，你祖母與母親百般叮囑你‘勿涉險事’，你滿口應(yīng)承，卻悄悄開起了兇肆。你可有想過，你阿娘與祖母夜里能否安枕？”

                  “我做的事并沒有令自己身涉險境，阿娘和祖母為何會睡不著？”薛至柔辯道，“為何總是把人心想得過于險惡？那些平頭百姓家的積年舊案，刑部大理寺根本來不及管，而我不過是在做法事時看出有問題，順道解了案子，算不得什么罪過罷？況且……至柔如今所做之事，難道不正是阿爺你當(dāng)年在藍(lán)田當(dāng)縣令時所做的嗎？”

                  最后一句薛至柔的聲音很小，但薛訥還是清楚聽到，他微微一頓，目光柔和了幾分，但這一點(diǎn)也不影響他的反對態(tài)度：“你幼時愛看為父在藍(lán)田做縣令時的札記，為父知曉你心懷正義，頗有志向。但你既沒有名正言順的官職，又沒有出眾的武藝能夠保證自己的安全。縱然憑借運(yùn)氣，破了幾樁積年的案子，天下的懸案又哪里能因你而肅清？不過是治標(biāo)不治本，逞一時兒女意氣罷了。”

                  薛至柔猜到父親可能不會支持自己做法探，但卻是第一次聽他如此開誠布公。原來在父親眼中，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如同看幼童過家家似的，這令薛至柔深感挫敗，忍不住回嘴道：“若按阿爺這說法，天下人都只顧自己，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便好了？太涼薄了罷！”

                  薛至柔一時沖動，話說的有些過，這本就是北冥魚入神都苑的熱鬧場合，聽得他們父女二人口角，不少人側(cè)目而視。薛至柔有些懊悔，但正與父親較勁，自然是一句軟話也不肯說，瞋著雙眼鼓著粉腮，目光里卻流露出兩分歉意。

                  “為父之所以如此堅(jiān)持，只因世道就是比你所想要險惡得多。”薛訥嘆息一聲，從懷兜中掏出幾封信箋遞與她。薛至柔不明白父親的意思，狐疑接過，打開一看，寫信人是父親的內(nèi)衛(wèi)崔桐，其上竟詳細(xì)寫著她所破獲的案件。沒想到父親竟真的派人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薛至柔大為惱火，方才的幾絲歉意也被騰騰雄起的怒氣燒飛了。然而她正欲發(fā)作，忽然瞳孔一震，竟是見其下記述著她曾兩次陷入險境，差點(diǎn)有性命之危，是崔桐暗中化解，保護(hù)她幸免于難，而她自己渾然不知。薛至柔不知該氣惱還是該慶幸，短短一瞬間，表情變化劇烈，人雖一動未動，氣焰卻登時矮進(jìn)了塵埃里。

                  跟自己的小女兒相比，薛訥是老江湖，見薛至柔有所觸動，馬上安撫道：“好了，你年紀(jì)尚小，有這等心意是好事，等回遼東后，再讓你母親仔細(xì)說與你聽。待會子的宮宴你不在名單上，就早些回靈龜閣收拾，今夜便動身罷。”

                  繞來繞去，還是逃不過今夜回遼東這話題，父親態(tài)度如此堅(jiān)決，顯然是在遼東時便與母親串通好了。薛至柔雖惱這兩口子算計(jì)自己，但也非常識時務(wù)地知道這一次靈龜閣是保不住了，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私自做法探算是我的錯，但今夜我絕不能回遼東。無論我現(xiàn)在說什么，阿爺定會覺得是我不想回家的無賴借口，但我這一次真的有要緊事……”

                  薛至柔的話非但未打消薛訥的顧慮，反而惹得他目光更深了幾分：“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煩？”

                  薛至柔欲言又止，想起李淳風(fēng)的筆記上明白寫著“為免讖不可破，鮮語他人，切切。”也就是說，為了避免這讖夢不可改變，絕對不能告訴旁人。況且如今的自己顯而易見處在某種非比尋常的經(jīng)歷中，那朦朧之際的回響之聲究竟來自何人，是什么意思，自己又為何會落入這無盡的循環(huán)，一切盡未解明。貿(mào)然說出實(shí)情，萬一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面，便是追悔莫及，實(shí)話是肯定不能說的。但看父親這陣勢，若不編出個像樣的由頭，他也不會同意自己留下來。

                  薛至柔平日里算得上伶牙俐齒，唐之婉更是夸張地說她能將死人念活，此時她卻像是繼承了父親的名諱，口訥如瓢，半晌編不出一個像樣的理由，與父親大眼瞪小眼。

                  時光一寸寸過去，夕陽點(diǎn)滴滴西斜，對于旁人不過眨眼的功夫，薛至柔卻已失去了讓“無言以對”看似“欲言又止”的機(jī)會。父親那般擅長查案，怎會看不出她的窘迫，沉聲算作結(jié)案：“好了，諸般事都回遼東再說，晚宴時間到了，你回靈龜閣稍候，宵禁前必會有人去接你。”

                  恐懼、困惑、擔(dān)心、氣憤、急切、無助，所有情緒融匯，終于到達(dá)頂點(diǎn)，見父親依然是這般油鹽不進(jìn)，薛至柔再也忍不住，眼淚與情緒同時迸發(fā)：“讓我來修道，我來了，現(xiàn)下突然又讓我走，不給一點(diǎn)通融的余地。就算是養(yǎng)的犬馬，也不能這般呼來喝去的罷？橫豎我拗不過你們，但我今日絕不回遼東！”

                  說罷，薛至柔不知從哪里涌出一股蠻力，沖開了父親的阻攔，很快便遠(yuǎn)離了喧鬧的人群，直到四下無人，絲竹聲亦聽聞不見，方停了下來。

                  適才一瞬間只是想先從父親處逃開，現(xiàn)下則終于開始覺得委屈，她哽哽兩聲，開始滾淚不止。讖夢的壓力，父母的拒斥，仿若一塊巨石壘在心口。

                  明日即便李隆基父子不在凝碧池祈福，若是北冥魚被放入池中，也一樣會釀成禍端。而其他王公顯貴，譬如那安樂公主，便最喜歡在凝碧池上泛舟，萬一她被北冥魚咬了，自家這一門性命可就要遭殃了。

                  難怪母親生氣的時候總叫父親呆子，確實(shí)是誤事啊，薛至柔又氣又急恨不能捶地，心想這下悄無聲息平息事端是不可能了，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找宮苑總監(jiān)，將方才給臨淄王的那套說辭重復(fù)一遍，告訴他天象警示，恐有水獸之禍，務(wù)必將北冥魚看好，派上一縱隊(duì)人馬守著也不為過。

                  雖說這樣會讓她顯得有些可疑，總是要遠(yuǎn)好過被抓去大理寺把占風(fēng)杖撅折。薛至柔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打算立即找人去。

                  天邊最后一絲霞光退去了，天氣依舊燥熱，今夜無月，四周看不到一盞燈，方才來時未看路，此時頗有些找不著北。

                  薛至柔只能摸索著找路，這神都苑里除了飛鳥池魚，還有放養(yǎng)的珍奇走獸，薛至柔仿佛隱隱能聽到走獸的低吼聲，瞬間有些害怕。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可千萬不能出什么岔子，薛至柔快步出了窄巷，睜大眼四處尋望，卻全然記不起自己究竟打什么地方來的，只能憑感覺尋路。

                  然而周遭實(shí)在是太黑了，薛至柔摸索了很久也看不到一個宮人，不知道是不是都去了合璧宮那邊。她只好憑著感覺前行，又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面前終于豁然開朗，竟是不知道摸到了哪一處湖邊，水面反射出暗夜團(tuán)霧，目之所見，唯有眼前方丈地的假山、矮松與垂柳，似曾相識，好似才打照面未久。

                  團(tuán)霧氤氳，萬物皆不明朗，唯有薛至柔的一雙眼睛湛亮亮的，像遼東城外山崗上的幼狼，但她的神情卻算不得清朗，自言自語道：“三清尊師在上，我莫不是碰上鬼打墻了……”

                  正當(dāng)這時，她聽到湖對面似有響動，細(xì)微且詭異，惹得她下意識蹲下身子，伏在假山石的陰影下，揉揉眼，試圖借著昏暗的天光努力朝對岸看去。

                  目之所及似乎沒有什么異常，薛至柔自嘲自己疑神疑鬼，要收斂目光之際，忽見更遠(yuǎn)處的河對面，水邊樹影中不知掛著什么，好似是塊長白布，驚得她倒吸一口氣，差點(diǎn)叫出聲來。

                  但薛至柔并未收斂目光，反而將雙眼登瞪得更大。今夜無風(fēng)，那“白布”的抖動頗不自然，她雖然害怕，但還是架不住好奇，在假山的掩體下，悄無聲息地向水邊挪步。

                  有個詞叫“移步換景”，意義雖與此情景無關(guān)，卻是此刻薛至柔的真切感受。她每走一步，都感覺投在自己身上與周遭的樹影不斷改變，似乎這林間的樹也會動一般。難道吸食日月精氣久了，連樹也能成精？薛至柔只當(dāng)是自己過度疲勞看到了幻覺，不敢多想，只一步步朝前邁去。隨著視野漸近，籠罩著自己的婆娑樹影終于被拋在身后，林間所掛之物亦愈發(fā)清晰，她禁不住目瞪口呆，難道說……那竟是一個人？

                  薛至柔差點(diǎn)叫出聲，魂兒仿佛飛上九天兜了一圈才重回體內(nèi)，她揉揉眼，確信那果然是個人，只是似乎雙腿被人拴著倒掛起來，所系之處亦是黑漆漆的看不真切。方才她所看到的長白布是那人的衣衫，而他的頭正淹沒在神都苑漆黑一片的湖水中，起初似在掙扎，如今已是一動不動，雙手也垂下沒入水中，極其嚇人。

                  薛至柔雖然是個法探，卻是頭一遭目睹兇案，手足無措，不知該不該立即去找武侯報(bào)案。可那兇徒可能正在附近，若是貿(mào)然行動，讓對方發(fā)現(xiàn)自己，她的小命是否會受到威脅？

                  薛至柔還未想清楚，忽聽噗通一聲巨響，驚得她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原是那倒掛著的人不知怎的墜進(jìn)了湖里。明明是初夏燥熱的夜，薛至柔卻禁不住唇齒寒顫，緊盯著湖面。

                  不過須臾，水面便恢復(fù)了平靜，那人不知沉到何處去了，湖上圈圈波紋中泛起了一張十分眼熟的人皮面具。

                  薛至柔背后陣陣發(fā)冷，不為旁的，只為她認(rèn)出那面具正是來自于前來靈龜閣拜訪的那惹人生厭的少年！難怪方才會覺得那倒懸的背影看起來有些眼熟！

                  他為何會到這皇家禁苑來？看起來是個會殺人越貨的狠角色，怎的反倒在這丟了性命？薛至柔正困惑，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好似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要將她的魂魄從身體吸離一般；與此同時，那個幽遠(yuǎn)的聲音再度響起在腦海：

                  “乾坤反轉(zhuǎn)……冤命五道……解此連環(huán)……方得終兆……”

                  又是那念經(jīng)一樣不明所以的話！薛至柔氣得想要大喊，卻根本發(fā)不出聲，正當(dāng)此時，她隱隱發(fā)覺有與先前不同之處，忙立起耳朵努力辨認(rèn)這振聾發(fā)聵的人聲背后的背景音。

                  那是鐘磬敲響的聲音，與道觀、寺廟鐘鼓樓發(fā)出的敲擊聲類似，肅然、渺遠(yuǎn)、明明聲音不大，卻令聞?wù)哌B靈魂也震蕩起來。這聲音上一次也似曾聞之，不過只有一聲。而這一次，則是兩聲。

                  薛至柔還未想明，下一瞬便沒了知覺。回過神來時，周圍的暗夜忽然散盡，天邊一片酡紅云霞，薛至柔睜大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回到那個大雨如注的午后，而是身處午后時分的神都苑，眼前一位華麗婦人正是太平公主，而自己身側(cè)眾人正烏壓壓跪倒一片，向公主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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