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世野看著溫斯頓走進(jìn)公寓的電梯內(nèi)，然后走到了自己的車旁邊，坐進(jìn)駕駛座打開了暖氣。

        暖風(fēng)真是個好東西，寒冷能把手指骨凍得咯咯響，但只要放在暖風(fēng)前吹一吹，關(guān)節(jié)又會變得和原來一樣靈活。

        季世野把右手放到空調(diào)的暖風(fēng)前來回活動幾下，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像是折扇一樣在空中開合。

        羅莎星不像如今的地球一樣能保持恒溫，這里只有兩個季節(jié)，夏天不算熱，冬天卻非常冷。那顆被稱作“太陽”的恒星這個時候顯得格外蒼白。

        狗屁太陽。季世野真想說一句，但也只限想想，這種話不適合從少將的嘴里出來。

        他撥通了林鎮(zhèn)宇的通訊器號碼。

        “喂——”通訊器里傳來林鎮(zhèn)宇慵懶的聲音，像是投影儀卡住以后播放出來的條紋狀畫面。林鎮(zhèn)宇是一個可以在慵懶風(fēng)和通勤風(fēng)之間自由切換的人，而季世野只有一種模式。

        一陣安靜。

        “你在哪里？”聽到他又是這個聲音，季世野冷冷地問。

        “研究室啊！”林鎮(zhèn)宇的頭像落水狗一樣左右甩。

        “我剛從研究室里出來。”季世野面無表情地提醒他。

        “哦哦哦，那我正在江南餐廳吃飯呢……豆腐湯，我剛被豆腐湯堵住嗓子眼兒了！這家的豆腐湯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濃……”

        季世野的臉色比剛才還難看，默默聽他在這里鬼扯：“……那我回去找你，我剛從那家餐廳出來。”

        “啊？！你不是說你剛從基地研究室出來嗎？你怎么是個大騙子你？！”林鎮(zhèn)宇瞬間清醒不少，立刻從床上彈起來。

        他還從來沒見過姓季的這么厚顏無恥的人！

        “你先騙的我，對你這種騙子就要用騙子的方法。”季世野風(fēng)輕云淡地說，順腳踩油門超了個車。

        “哎呀哎呀到底什么事，周天睡個懶覺怎么了？我七天就睡這一回，又不用像那些白人一樣去教堂做禮拜。”林鎮(zhèn)宇狠狠抓了一把亂如雞毛的頭，忿忿然說。

        季世野瞟了一眼時間，下午兩點(diǎn)。這家伙夠能睡的。

        “我剛才去見溫斯頓了，他和你說的那個病例差不多，除了最基本的物理生活技能沒扔掉，其他基本忘得一干二凈。”

        林鎮(zhèn)宇舉著通訊器嗯了一聲，光腳下床給自己倒了杯水，每次和這個大冰山說話他都感覺渴得慌。

        “我就說，那天我看了他的片子就覺得和那個病例特別像。”

        “你光看到那個洞覺得和那個病例像？”

        “當(dāng)然不是了！”林鎮(zhèn)宇不允許任何人質(zhì)疑自己的專業(yè)能力，“那個區(qū)域很靠大腦里面，感覺就像是有個很精密的儀器，完美地繞過過了小腦和腦干，順著腦脊液滑進(jìn)大腦的。反正機(jī)械臂手術(shù)肯定達(dá)不到這個精度，這玩意兒一不小心就死人了。”

        “那在他的大腦里找到那個儀器了嗎？那是什么東西？”

        “當(dāng)然沒，想屁吃呢少將！儀器是假想的，根本不存在，怎么會有這種玩意兒？只不過他腦子里那個不對勁兒的地方不會存在腦脊液，腦脊液將那個假想儀器的通道圍城了一個空腔，就好像給充滿水的水杯里插了一根透明的吸管，然后把吸管拔·出來以后，水卻不再流向吸管插過的地方了。就是這樣。”他也不知道季世野理解到了哪種程度，喝了一大口純凈水，給自己的腦脊液補(bǔ)點(diǎn)兒料。

        季世野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就是說溫斯頓的腦子里存在一個細(xì)長的空腔，像是一個被腦脊液包裹著的隧道。

        只不過這個空腔到底是被怎樣打開的呢？

        “人眼蟑螂的基因測序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唔……這個我可干完了，前天晚上剛出的結(jié)果。比起這個人眼蟑螂的基因，我更在意的是它的舌頭。”

        “舌頭？”

        林鎮(zhèn)宇揉著頭發(fā)說：“是啊，舌頭。你還記得它的舌頭已經(jīng)斷成兩截了吧？但是前天晚上，城外高溫處理廠的人告訴我的助理，高溫高壓處理儀滅活后的容器里，有一根完整的舌頭。”

        季世野眉頭一皺，他分明記得林鎮(zhèn)宇給他看過屏幕里那半截被炸斷的血紅舌頭。

        “如果排除處理廠的人說謊和搞錯了容器的可能性，那么應(yīng)該是這家伙的舌頭有再生能力，并且是死掉之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還保持著這種再生能力。”林鎮(zhèn)宇說。

        季世野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再生能力……以前的異種樣本里有過嗎？”

        林鎮(zhèn)宇翻著白眼想了想：“應(yīng)該沒有。”

        季世野：“……”

        如果林鎮(zhèn)宇回答有，那就表明這件事情從前并沒有引起他的重視。

        如果林鎮(zhèn)宇回答沒有：首先，人類沒有查到并不代表事實(shí)沒有存在過；其次，如果這次的人眼蟑螂真的是他們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擁有再生能力的異種，那么這會是最后一個嗎？

        一切都是未知。而林鎮(zhèn)宇給他的回答是——應(yīng)該沒有。

        “嗯。我了解了。對了，你說開會降你軍銜也該被提上日程了。”季世野的語調(diào)突然輕松起來。

        “啊？為什么？”林鎮(zhèn)宇也是突然一驚，仿佛一條驚了狗，差點(diǎn)一把把自己的大睡袍撤下來。

        “你自己想。”說完便冷漠地按下了結(jié)束鍵。

        通訊器完全被掛斷前，季世野聽到通訊器里傳來一陣?yán)夏鸽u般的“哎哎哎”，仿佛在挽留什么。

        ……

        不來梅街道，221號公寓，801號房間。

        把買來的東西歸類放好后，沐純捧著那個還沒有自己頭大的地球儀站在浴室外的長鏡前。

        他嘗試著把自己的藤條從人類的每一個細(xì)小的毛孔里伸出，然后這些藤條向外翻出生長，逐漸掩蓋了原來的身體。

        他又變回了沐純的樣子。

        烏黑的頭發(fā)和白皙近乎透明的皮膚，就連骨骼都縮小了一圈，但是他卻擁有著和溫斯頓一樣的藍(lán)色眼睛。

        “看來是可以變回來的……”

        他看著長鏡中的自己，并不合身的寬松制服松松垮垮地掛在他如同衣服架子一樣的身體上，而鏡子中的沐純就抱著地球儀。

        沐純又想起了少將的話——軍服不是玩具，穿上制服的時候，生命屬于全人類。

        他不是人類，更不可能是一個圣人，所以不可能懂少將那句“生命屬于全人類”是什么意思。

        沐純脫下了制服，小心地把地球儀放在死去的綠蘿旁邊。

        變回溫斯頓的身體后，他從衣柜里取出一件黑色的風(fēng)衣穿上，又把制服疊好放回衣柜里。

        “現(xiàn)在……”

        現(xiàn)在他需要給自己弄一個睡覺的地方——他需要一些土壤。

        ……

        沐純又來到了那個市場，他要去找一個能賣給自己一些土的地方。

        他在市場的角落的找到了一家花店。這家花店的門外擺著很多薔薇，一朵一朵深粉色的花點(diǎn)綴著這個小小的玻璃門框。

        沐純走進(jìn)去，推開門的時候，門上的小鈴鐺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沐純抬頭看了看這個小東西，里面?zhèn)鱽硪粋�老年男人的聲音。

        “歡迎光臨！”

        老板是個黃種人，穿著白色的花邊圍裙帶著手套，剛才應(yīng)該是在侍弄花草。

        “請問想看些什么花？”

        沐純環(huán)視了一圈后，把手中的袋子提起來：“請問有沒有這種植物呢？”

        老板把自己的手套摘下來，身長脖子，推了推自己的小眼鏡，盯著沐純手里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是一株死掉的、根系發(fā)達(dá)的綠蘿。

        “你這個養(yǎng)得不太好呀年輕人，綠蘿需要多澆水的，而且盡量放在室內(nèi)養(yǎng)比較好。我這里綠蘿很多的，都在里面，你可以跟我進(jìn)去看看。”

        沐純跟著店里的老板進(jìn)了花店里面，里面沒有門口那么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綠色植物，有一些放在裝有營養(yǎng)液的透明器皿中，樸素的綠色讓人心情很好，仿佛置身原始森林。

        “你看看，這里有很多種綠蘿。其實(shí)很多這種麒麟葉屬的植物都是可以爬墻的，和我門口的薔薇一樣，如果你喜歡的話可以讓它們爬在家里的墻上，看看我這里，我總是以這里為驕傲。”老板自豪的給沐純展示著自己的綠色墻壁。

        “確實(shí)……很好看。”

        “你喜歡哪一種呢？出了爬在墻上的那株都賣的。”

        沐純盯著一株被浸泡在營養(yǎng)液中的綠蘿看。

        雖然這盆很好看，但其實(shí)他想要的是土壤，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適應(yīng)這種液體……黑輻中也有粘液的，為什么不行呢？

        “我能要一盆有土壤的，一盆有這種液體的嗎？”

        老板笑笑：“為什么不行呢？孩子。”

        “孩子？”沐純有點(diǎn)疑惑地皺起眉毛。

        老板把沐純指著的那兩盆綠蘿拿下來：“雖然您的個子不低，但是看上去卻很小，二十出頭嗎？”

        老板說完笑著帶沐純走向前臺。

        “二十……”為什么人類這么說呢？他第一眼看到溫斯頓先生的外貌時，怎么也不會覺得他是個“孩子”。

        況且他并不是二十出頭，而是兩百出頭。

        “一共八十金聯(lián)元。您可以拿一張我的名片，我姓方，名字下面有我的通訊號，您以后要是需要植物或者土壤，我可以為您送貨上門。”

        “好的，方老板。”沐純接過他的綠蘿。

        沐純從吧臺上取走了一張名片。就在沐純準(zhǔn)備結(jié)賬的時候，一團(tuán)隱藏在地上花盆之間的白色小球球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稍微側(cè)著頭彎下腰看了看，而那個柔軟的小球球竟然動了動，然后回過頭來。

        小球球有著大大的淺金色眼睛，垂在地上的長長絨毛耳朵，兩只小爪子抱著一根十分袖珍的胡蘿卜，胡蘿卜上面還有兩朵新鮮的綠葉子。

        它看到陌生人的一瞬間頓住，然后立刻抱著自己的胡蘿卜蹦走了。

        “老板，這是您的小兔子嗎？”沐純覺得這個小東西很可愛。

        老板哦了一聲，笑了笑蹲下·身來看著角落里的一團(tuán)軟軟地白球球：“是我養(yǎng)的小兔子。”

        “它有金色的眼睛呢，真可愛。”沐純順帶一提，又拎起了那盆已經(jīng)被自己擠死的綠蘿。

        方老板的目光短暫變化，而后一邊給花盆打包一邊如無其事地說：“它是我撿來的小家伙，有一年冬天我出門，大概是在伊拉街那一帶看到它躲在垃圾桶旁邊啃廢品，凍得瑟瑟發(fā)抖，快要成一只凍兔子了，就撿回來養(yǎng)著了。”

        他說完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提到了伊拉街，那個感染者的聚集區(qū)，怕客人有顧慮，趕忙補(bǔ)充：“我隔著東西把它捏回來的，第一時間就給它做了基因檢測，不是感染動物，不然我也不會養(yǎng)到現(xiàn)在，不用擔(dān)心。”

        “……”

        沐純有些沮喪。他并沒有擔(dān)心小兔子和自己是一樣的，但是方老板卻在第一時間告訴他這個，仿佛要打消他的什么顧慮一樣。

        “我只是想說金色的眼睛很好看……”

        方老板不知道這位客人還有什么顧慮，尷尬地開玩笑：“聽說活體冷凍技術(shù)的后遺癥是金眼睛，不知道它是不是哈哈哈……給您，這個打包好了。”

        “活體冷凍技術(shù)是什么？”沐純追問道。

        “額……”老板顯然是沒想到對方竟然抓住了這么個重點(diǎn)，也沒想到對方竟然這么較真，不知道是真的想聽他的解釋還是別的。于是用自己淺薄的知識解釋道，“大概就是可以讓年齡停在某個時間的一種技術(shù)，粗淺地理解就是可以在某段時間里睡一覺，然后醒來繼續(xù)活。”

        沐純：“……”

        “不過這渠道很少，也很貴，也不會有人閑到給一只兔子做，呵呵呵，我只不過是開個玩笑，您別當(dāng)真。”

        如果不讓自己“當(dāng)真”的話，又為什么要向自己提“伊拉街”和“活體冷凍技術(shù)”呢？

        看來自己要重新理解人類的思維方式，還需要一段時間。

        沐純禮貌地點(diǎn)點(diǎn)頭，接過了袋子，向方老板道過謝，捏著那張名片出了花店。

        這時候，他的通訊器震了震。

        沐純裹緊他的黑色大衣，在冷風(fēng)中打開通訊器，里面有一條消息。顯示發(fā)送通訊號是“rk9187111”。

        是少將。

        “明天林醫(yī)生會來你的公寓幫你檢查傷口，三點(diǎn)一刻。”

        ……半分鐘之后。

        季世野的通訊器收到了一條來自溫斯頓的未讀消息。

        “_”。

        季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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