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聽到了“嗡嗡”的聲音，沐純余光瞥到倒車鏡里的怪物……

        糟糕！有東西在跟著自己飛！

        沐純的好心情瞬間煙消云散，下意識地踩了腳油門。

        怎么突然會有東西跟上來？他怎么會沒有發現呢？什么時候追上來的？

        他又看了眼倒車鏡，在看清楚了那個異種的外型長相后，整個身體忽然僵住了。

        兩只血紅的復眼，里面的東西如蜂窩一般，十分密集，仔細看是數不清的人類的眼睛。而這些眼睛都透過倒車鏡看向他。

        “……”

        沐純終于反應過來：是在安全局看到的人眼蟑螂！！！但他記得當時的那個蟑螂明明是不會飛的，怎么回事？

        汽車的忽然提速刺激了這只大家伙，它意識到自己追逐的目標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加快了追擊速度。

        “嘭——”

        沐純的身體突然向后一傾，感覺到好像有什么東西從后面撞到了車上。他驚慌地回過頭去，發現——竟然是血紅的眼睛正透過后擋風玻璃盯著自己。

        沐純一手緊握方向盤，另一手捏緊了槍。

        看來沒有幸運女神的眷顧，他要面對的第三個異種并不好對付，而且恰巧就是三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的“人眼蟑螂”。

        下一秒，車子凌空了。

        一條紅色的觸手一圈一圈地卷過車子，這只巨大的昆蟲就像在游戲一樣將車子提向空中。可是沐純就算變成了枝條，能出去的地方也只有開著的窗戶，那就意味著要與這個巨大的蟑螂面對面。

        蟑螂的翅膀很大，嗡嗡聲充斥著沐純的耳朵，他感覺自己快要聾了。車子被越調越高，如果再不下去的話，自己可能摔下去也會變成一坨藍綠相間的玫瑰泥。

        就在沐純打算從蟑螂纏繞住車子的長舌縫隙逃出去的時候，卻出現而失重感。

        “啊——”

        車子屁股朝下砸在了泥土地上，下半截陷進地中。

        沐純的額頭出血了，全身上下摔得青青紫紫，但所幸他還清醒著。如果這個時候失去了意識可就糟了。

        這里有松軟的土，他卷著槍和采樣器從土里鉆進去。

        地面上，蟑螂正在尋找剛才那朵小玫瑰的味道。

        突然，嘭的一聲，有東西落在了離蟑螂大約五百米遠的地方。緊接著，那個橄欖球一樣的東西炸開，濃重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

        “嗡嗡嗡嗡——”

        大蟑螂聞到了氣味，不再糾結車里的香味跑去了哪里，而是興奮地循著氣味飛向了那個味道極重的鐵球。

        不遠處，那里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一輛主城的軍車。

        轟——

        只聽一聲巨響，火箭筒精準射擊至蟑螂，然后進行二次爆破，直接將這只進化后的蟑螂炸成了粘稠的血紅色碎塊！

        沐純躲在地下都覺得自己快被強烈的聲波震碎了。

        似乎有第三方力量的介入，沐純回到地面，發現人眼蟑螂不見了，它已經成為了很多堆血塊。

        再一扭頭，他看到了不遠處，一個穿著黑色軍裝的男人正向自己走來。

        “……”

        沐純瞬間緊張起來，覺得不可思議，那是個熟悉的面孔，但他現在已經來不及變成黃頭發的樣子了。

        是隔壁漂亮的大男孩，是溫斯頓最愛的弟弟——杰錕。

        杰錕似乎認識這個樣子的自己，可自己對于他來說本該是個陌生人的。

        漂亮的大男孩臉上有傷，像是燒傷，脆弱皮膚下的藤條根根分明。他勾唇笑笑：“哥哥，你怎么換了個樣子呢？本來的黃頭發不好看嗎？”

        沐純震驚地看著杰錕的綠色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要說些什么，杰錕一定是知道了，他需要向杰錕解釋，但是他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面對杰錕一步步的逼近，他一步步后退。

        “哥哥，你說句話呀？”杰錕靠近他，雙手輕輕握著他的肩膀，仍然微笑著看他，“是不是好奇我怎么能還能認出你來呢？”

        杰錕突然抱住他，撫摸著他的后背：“哥哥變成什么樣子我都認識的……”

        沐純啞然，只是大睜著雙眼，不知道如何作答。自己都換了模樣，換了聲音，杰錕為什么還能認出他來呢？

        他感到一雙大手正在摸他的頭發：“哥哥，你說點話吧，你說‘杰錕，你終于來找我了，我也在羅莎星等了你很多年呢’……”

        沐純：“杰錕……”

        然而他還沒說接下來的話，就被杰錕打斷了：“哦呦，哥哥的聲音也變了呢？”他放開沐純，破掉的手指撫摸上他白皙的脖頸，“你要是第一次見我，就用這種聲音說話……你猜，我還會不會認識你呢？”

        沐純在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難過，因為愧疚。

        “杰錕……對不起，其實我不是溫斯……呃！”

        忽然，正在撫摸他脖頸的手掌一把掐住了他。

        杰錕的臉色變得嚴肅，綠眼睛不再像沐純第一次看見他時那么可愛，這一次是魔鬼一樣的幽冷，他冷冷道。

        “說你是威爾·溫斯頓。”

        沐純搖搖頭，他的花托被這樣掐著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隨時可能喪命。

        而且因為對這個動作有陰影，他也本能地十分恐懼：“杰錕……我騙了你，對不起……我，我……”

        “說，你，是。不然我殺了你。”

        杰錕怒目圓睜，手掌力道更大，沐純已經感覺到自己的組織開始滲血，四肢麻木，鼓動在皮膚下的藤條如青筋一樣暴起。

        但是他不能再騙杰錕，杰錕已經很可憐了。

        “我他媽讓你說是！你聽不懂嗎？！”杰錕的眼睛充血，臉上破掉的皮膚翻滾出極細的枝條，像是熔巖中滾燙的巖漿。

        沐純雙目已經開始上翻：“我不是……我不是……溫斯頓先生，我不能再騙你……”他要把一切都跟杰錕解釋清楚。

        但是杰錕知道得很清楚，季世野在套他的話，他也在套季世野的話，而結果就是這樣——他知道了哥哥已經死掉的消息。

        說完這句話，沐純突然感到脖子被松開了。他被猛地扔到了一邊。

        杰錕絕望地捂著頭，嘶吼道：

        “那你為什么不在我第一次上樓的時候告訴我！”

        “那你為什么不在我帶你回k城的時候拒絕我！”

        “為什么不在隔離墻的戈壁告訴我！你有那么多機會告訴我哥哥已經死了，你根本不是他……他很脆弱的，也很善良，他那么好，你根本不懂……”

        杰錕恍惚笑著：“你需要懂個屁。”

        “要是他是個真正的異種就好了……”杰錕望向漆黑的天空，“那樣的話，他也有愈合能力，他就不會死在那區區幾顆子彈下……哥哥根本沒有完全轉化成異種，所以他的血不是藍色的……哥哥，我本以為你離開了五年，你會有所變化……”

        “可事實好像是，你永遠地離開了啊……你在哪里呢？”

        聽力有一些受損，沙土吹進他的眼睛，沐純瞇著眼，有點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但他好像依稀能聽見杰錕在大笑，在自言自語，一會兒又好像在大聲哭泣。

        沐純用力撐起身體。

        他好像明白了一點，原來溫斯頓先生……沒有真正轉變為異種啊……

        “溫斯頓先生……”

        “砰——”杰錕向他開了一槍。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巨大的沖擊力卻讓沐純失去平衡。子彈穿過他的右肩膀，大片藍色的液體流出來。那里的藤條很密集，這一槍下去他剛恢復的胳膊又不能用了。

        沐純沒有還擊，因為他覺得自己確實做錯了。

        “砰砰砰——”

        灼燒的子彈穿透空氣向沐純襲來，打進了他的胸膛。

        隨著連開的三槍，沐純又重新倒在了地上。

        杰錕走過來，俯視著沐純，槍口指著他的頭：“你變回來。你可以的吧？”

        “聲音……聲音不行的。”沐純胸膛上下起伏，“而且現在，應該不行了……”因為他沒有力氣。

        語畢，他看到杰錕的食指再一次扣動扳機……

        就在此時！一把巨大的鐮刀向杰錕襲來！只聽砰的一聲，子彈改變了原有的軌跡，射進了沐純脖頸旁邊的土地里。

        是蟑螂！那只被炸碎的蟑螂的殘肢居然還能動！只見變異蟑螂的兩只鉗子戳進了杰錕的胸膛，像是在模仿火箭炮的樣子，一只鉗子自爆在了杰錕的身體里。

        “噗——”

        另一只鉗子穿過他的胸膛繼續向后飛去，沐純看到杰錕的身后就是懸崖！

        畫面太過詭異，所有被炸碎的殘肢都開始活動，兩只透明的翅膀向沐純飛來，兩只翅膀的根部有密密麻麻，如蛆蟲一樣的軟體動物抓住他，向上飛。

        碎裂的尸體在報復，這個異種好像能記仇一樣。

        “杰錕，你的身后是懸崖！你快變回去！！！”沐純用盡全力向他大喊，但是似乎來不及了。

        很高，車在沐純的眼中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點，這樣摔下去一定會死。

        風聲掠過耳畔，透明的翅膀松開了他。

        ……

        雖然杰錕的藤條本可以抓住懸崖之上的巖石，但是他卻什么也沒有做，就這樣放任自己墜落深淵。

        這一刻，杰錕心中有什么一直在支撐著他的東西轟然倒塌了。

        在即將跌下懸崖的那一剎那，他奮力扭轉自己的脖子，看向那個佇立在黑暗的深淵中，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湮滅的主城。

        他想：又有多少和我一樣的人呢？到底有多少呢……到死都被人類拋棄在這里，沒能回到故鄉的感染者……到底有多少呢？

        他在瀕死時微笑，不想閉眼，覺得自己的降生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很多啊……”

        杰錕回顧自己的一生，覺得無比悲哀。

        他本來應該是個人類，而他也一直認為自己是個人類，但是他卻一輩子都在為異種做事。

        人類，感染者，異種……他似乎哪個都不屬于。

        說實話，他確實不是聯盟科學定義里的人類，但也不是天生就是異種，而他也不該像那些感染者一樣被丟進焚化爐。

        杰錕沒有在任何一個地方得到過歸屬感，除了降生在泰坦星的主城時，和自己不同父也不同母的那個哥哥，曾經抱過他。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完全變異，需要吃飯，哥哥就會給他去找吃的。蘑菇湯，他愛喝那個，因為哥哥說蘑菇很容易長在腐木上，在這里不算貴的東西。

        后來有一天，他找不到哥哥了，哥哥去了主城的高塔，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哥哥是他的一切，給他活下去的勇氣。

        他在這個遍地都是殘骸的泰坦星，獨自過了五年沒有哥哥的日子，費盡心機才得到了來慰問的麥爾夫人的賞識，得到線索說哥哥回到了羅莎星，正在k城基地做事，是他從小就想做的事——拿一支屬于自己的槍，來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

        杰錕要去找哥哥，杰錕要與他重逢。

        他曾想象過，那是怎樣浪漫的相遇，會在掛滿星星燈的圣誕樹旁嗎？會在某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嗎？會在日出時分嗎？會在靜謐的萊茵河畔嗎……

        而到頭來，哥哥早就被人類殺掉了。

        哥哥的死亡讓他徹底失去了精神寄托，成為了壓垮杰錕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和哥哥都是被人類拋棄的人。地球上的人類滅亡于不會拯救他們自己。

        恐懼永遠來源于未知，杰錕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

        人類上一次淪陷于地球，是由于自相殘殺，而這一次即將淪陷于羅莎星，仍然起源于自相殘殺。

        杰錕作為感染者，卻一直在為異種做事，起源于羅莎星上的人類將感染者視為異類而拋棄。

        感染者被迫一批批來到泰坦星尋求生路，他們在“管理員”的監督下建立起主城，隔離自己與外界。感染者給這個星球帶來了基因污染，殊不知他們對于這個星球其實也是“異種”。

        斗爭充斥在整個世界，基因在互相污染，而被污染過的感染者渴望再次回到自己的故鄉。

        至此，一個循環被建立起來：人類生存于某一個星球，然后由于某種原因而排斥異類，戰爭接踵而至，人類淪陷，逃亡去另一顆星球，如此重蹈覆轍。

        關鍵是這個循環的周期在逐漸縮短……

        互相嫌棄的人類會再次相遇嗎？被拋棄在泰坦星上的感染者會再次回到羅莎星嗎？

        想清楚了這一點，杰錕想要大笑，但破碎的肺已經不能再為他提供大笑的物質基礎。

        重來一次，人類還是會拋棄同伴，他們永遠也學不會共生，所以他們才會重蹈覆轍。

        “人類會再一次重蹈覆轍嗎？”

        他在微笑。會的，一定會。

        哥哥，你在會在遠離世間一切煩惱和痛苦得伊甸園生活，而我……也想來找你，可以嗎？

        損傷超過身體的60，就算有再生能力也無法愈合。杰錕的靈魂四分五裂，徹底消失在了這片廢土之中。

        杰錕不會知道結局，但他也不用再承受這份恐懼了。

        ……

        繁星爛漫，沐純自高處墜落。

        恍惚間，他好像覺得自己并不是第一次這樣落下來了。

        有一份記憶穿過了兩百年的光陰，一億光年的距離，在這一刻一齊涌向他。

        死亡呼嘯而過的時候，他想到的是季世野。

        落地后又被彈起，身體碎掉的感覺很痛，但也只有一瞬間而已。

        沐純的眼中仿佛出現了幻覺，他看到了一個印著橘色“rosa”字樣的航天飛機降落在了不遠處，有個熟悉的身影與童話中的小王子重疊著，正向自己奔來。

        沐純望著那兩個虛影，喃喃道：

        “少將……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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