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混亂，硝煙彌漫。

        耳畔的爆炸聲此起彼伏，沐純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被抱起來了，似乎有什么毛絨絨的小毯子把自己包裹起來，一個溫暖的胸膛替他遮擋住了冷風。

        “掩護少將回艙！”

        “轟——”又是一聲震耳聲響。

        小王子……是你來了么？

        沐純想問問他，但覺得喉嚨里灼燒感強烈，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

        有人在他耳畔大聲說話，似乎還不止一個人的聲音，但很奇怪，沐純都聽不清，他的耳朵靠在這個人的胸膛上，只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

        “01！帶上異種的組織樣本！”

        “砰！”

        “轟——”

        槍林彈雨中，季世野抱著被毯子裹住的黑發少年，是三年前那個出現在基地實驗室里，一瞥驚鴻的少年。

        少將……

        沐純知道有人來接他了，接他回家。

        少年的上半身被抱起來，他的兩條腿已經消失，變成了許多被摔斷的綠色枝條。藍色的血液與紅色交融，成為淡淡的紫色，染滿了季世野的胸口。

        季世野抱著的是他的人。

        “rosa·k001”航天飛機加速飛離泰坦星。

        沐純身上的毯子被輕輕剝開了，但是卻沒有離開那個溫暖的懷抱。

        林鎮宇：“他的上半身有四處槍傷，算上兩條已經消失的腿，估計殘留質量有全身質量的百分之三十五不到了，就我對植物的了解，很難恢復。”

        季世野抱著沐純，視線不敢有一刻離開他的雙眼。好像是怕那雙藍色的眼睛睜開的瞬間沒有被自己捕捉到，又或者是怕他再也睜不開眼睛。

        “四處槍傷……對于他這種級別的異種來說應該不算致命，但是最致命的應該是從高空墜落時摔成了粉碎性……呃，枝條折裂。”

        “小方，幫我一起給他斷掉的藤條包扎一下，先包大的。”

        助理小方點點頭：“好的，林博士。”

        “救活他……”

        季世野不想聽他說這些，死死地抱著昏睡的沐純，輕聲道，“求你……”

        林鎮宇正在包扎中的手指一頓。

        他曾以為季世野這種人，是從來不會求任何人的。他從沒想到季世野這樣的人會說“求”這個字，更沒想過他會為了一個異種說出“求你”。

        雖然不清楚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羈絆，但可以確定的是，季世野確實對這朵玫瑰花動心了。

        僅僅是因為他寄生在溫斯頓身上的那幾個月時間嗎？林鎮宇不敢相信。

        “我從前只會救人，不會救異種，”林鎮宇一邊包扎一邊說，“我沒給異種做過手術，樸素的認識，植物可以扦插嫁接，無性繁殖，具有全能性，所以我覺得應該把他放進濃度適宜的營養液里，這樣看看枝條會不會新生。”

        少年眉心緊鎖，季世野撫上，輕輕替他揉開。

        應該是痛的吧，他全身都是傷口，斷掉的就像是被燒開了一樣，藍色的血液凝固在那些枝條的斷面。

        沐純還有感覺，他不自覺地又皺起眉頭來。

        “直接注射呢？”

        “什么？”林鎮宇一愣。

        “把ap11注射給他，我帶過來了，還有ep03，就在這，隔離箱里。”季世野沒有看林鎮宇，他緊緊抱著懷中的少年，如是說道。

        林鎮宇倒吸一口冷氣，對助手說：“別干了，這些我來，你先出去。”

        小方知道自己不該聽接下來的話，趕快纏好最后一條繃帶，迅速關上門出去了。

        在他說出“ap11”的時候，林鎮宇還以為自己聽錯了。ap11和ep03都是從地球的黑輻中提取出來的物質，是歸聯盟的樣本庫管的，季世野根本沒有權力拿出這些東西。

        然而現在它們卻都在k001上。

        林鎮宇當然知道來自地球的“生物”用來自地球的黑輻救有最大概率能救活，但是他沒想到季世野竟然為了這個異種偷出了黑輻樣本庫里東西。

        林鎮宇氣極，壓低聲音：“世野，你知不知道未經允許拿出黑輻樣本是要被降職的，你會受到嚴厲的處分。”

        “注射會不會有危險？”季世野沒有理會他。

        “你當真以為整個基地都沒有人能管的了你了么？”林鎮宇不知道該怎么說他，繞著床尾轉了兩圈，就差抓耳撓腮了，“這是全人類的聯盟，不是你一個人的！你知不知道這樣做的后果？！我不是說你拿黑輻這件事，我他媽的真是后悔當初沒有阻止你……”

        “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名聲可能會因為一件錯事而毀于一旦啊……”

        “冷血、惡魔……我本來就沒什么好名聲，而且黑輻樣本我已經帶出來了，你現在只要告訴我，注射ap11給他會不會有危險。如果沒有，就給他注射。”季世野絲毫不在意。

        “季世野！”

        “林鎮宇上校，在聯盟沒有處分我之前，我希望你清楚我仍然是你的上級。”

        僵持了三秒之后，林鎮宇敗下陣來，他真的后悔自己當時沒有阻止季世野去那片碑林。他咬咬牙道：“我說不清，但也不失為一種辦法……我去拿。”

        一管500毫升的黑色粘稠液體被緩緩推入沐純的身體，季世野感到他輕輕地抖動著，似乎還有知覺。

        “如果能撐過六個小時，我個人認為活下來的概率會比較大。”注射完畢，林鎮宇拔出針頭。

        季世野沉聲嗯了一聲：“你出去吧，我陪他。”

        林鎮宇繞過窄床，出門之前嘆了口氣。

        當了這么多年醫生，林鎮宇生平第一次救一個異種。他無奈地搖搖頭，反手關上了門。

        助手并沒有站在門口，林鎮宇走到放置睡眠倉的房間，發現他已經很自覺地躺進去了。

        季世野抱著沐純來到舷窗旁，看著泰坦星的輪廓在宇宙中漸漸清晰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沐純漸漸感到自己飄忽不定的體溫穩定下來，似乎喉嚨里沒有那么燒了，身體斷裂的地方好像也沒有那么痛了。

        他是已經……死了么？死了為什么還會有感覺呢？

        他的手指動了動，身邊抱著他的人立刻有了動作。

        “你醒了？”季世野黯淡的雙目忽然有了光。

        “少將……”沐純看到這個男人的第一眼，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意識清醒的時候他不能保證自己不去畏懼季世野。

        少將一定認出他來了，他知道自己不是溫斯頓先生。

        “你是來……殺我的嗎？”沐純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自覺說出了心里的想法。

        季世野眸光微凝。又聽到他說。

        “少將……我有一件事情，想求你。”這也許是臨死前的清醒，沐純覺得自己一定要求他。

        “我快死了……等我，等我死了，就會變成一朵干枯的玫，玫瑰花，干了就容易碎……等飛船到了近地點，請您把我裝進堅固的容器……拋出去，好嗎？”

        “可……可你落不回地球。”

        從他的話里聽不出溫度，在沐純的心里，少將總是這樣冷靜。

        “可以的，可以的……少將。”沐純緊緊捏住季世野軍服有些硬硬的袖角，努力向上，貼近他。

        沐純記得有人曾跟他說過，只要你真誠地懇求一個人類，他是一定會答應你的。

        “少將……”他扯了扯袖角，聲音染上了哭腔，“我求求你，你答應我，好不好？”

        季世野心如刀絞。

        他只是一枝玫瑰小精靈，雖然很弱，但在季世野的記憶中，這只小精靈從來沒有求過誰。

        季世野自認沒有心，或許已經死了。世人對他的評價莫衷一是，但他不在乎。

        應該沒有人能讓他的心再次跳起來了，如果有的話，那就是小玫瑰。

        “好……我答應你。”季世野眉心微蹙，輕輕握住了沐純的手。

        沐純似乎還有點不放心，藍色的大眼睛中劃過轉瞬即逝的懷疑。

        “真的嗎？少將，你真的會把我拋出去嗎？”

        “……嗯。”

        得到了季世野的肯定回答，沐純的嘴角欣慰向上揚了揚。他想：也是，少將是人類，人類不把一枝沒用的花扔掉還能怎么樣呢？少將沒有理由不答應他。

        小王子想去的星球不是小玫瑰想去的地方，他希望回到碑林，遵守他的承諾，陪著那些亡靈。

        人類在死亡面前總是恐懼的，但沐純不會。因為他不是人類，所以他在笑。

        “真是太好了，少將……我會記住你的。”

        透過舷窗，沐純望著那顆遙遠的星球。

        那顆星球本來應該是可愛的藍色，就像自己的眼睛一樣，但現在確實灰蒙蒙的，似乎有一層巨大的屏障罩住了她。

        沐純已經沒有力氣了，抬不起手來，但是他實在很想摸一下那顆星球。那是他的母星，是給他生命的地方。

        他想回去，他要回去。

        “碑林是我的故鄉，我就算是死，也要長眠于那里。”

        沐純的話輕飄飄地散在空氣中，像是一句誓言。

        “那要是永遠都回不去呢？”

        “那就永遠在回去的路上。”

        “我不管那里曾經發生了什么，但那都是養我的母星，她給我生命……”

        沐純靠在季世野身上，季世野輕輕回抱著他，生怕他現在就碎了一樣。

        等等，沐純好像還有一件事要求他。

        “少將……能放過異種嗎？”沐純卑微地問。

        季世野沉默著。

        “放過感染者吧……好不好？”

        “……”靜默良久。

        沐純失望地閉上雙眼。

        也是。聯盟不是少將一個人說了算的。

        此刻，沐純應該祝福羅莎星上的人類，人類不會重蹈覆轍。

        “huagain……”沐純低聲道，“sir,youcanliveforever”

        “huernal”

        沐純要把最后一個人類的祝福說給后來人聽。

        “少將……你們能永生。”

        季世野雙唇微動，終是什么也沒說出口。

        他們一起望著窗外的星云，美麗而浩瀚的淺藍色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慢慢地運動，安靜地懸浮在宇宙之中。

        而召喚沐純的母星就在其中。

        “少將……”

        須臾，沐純的聲音又染上了哭腔，因為他發現那個漩渦好像越來越小了，這意味著飛船并沒有駛向他的母星，而是在向遠離她的方向航行。

        “少將……這是怎么回事？”沐純著急了，“為什么飛船在遠離銀河系？”

        他依然沒有聽到季世野的回答。

        “少將不是答應我了嗎？”

        “…………”

        沐純心中恐懼，而這恐懼在他確認了飛船沒有飛向地球時被無線放大，無助轉化成為絕望，漸漸地在胸腔中恣意蔓延開來。

        季世野鎮定下來，抱起沐純，向床邊走去。

        沐純蜷縮在他的懷里，開始小聲抽泣，淚水模糊了雙眼，浸濕了季世野的襯衫。

        “少將難道……騙了我嗎？”

        季世野輕輕把他放到柔軟的窄床上，低頭在他的額頭輕輕落下一個吻。

        “我答應你的前提是，你真的會變成一枝干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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