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榮宮宮人最不愿去的地方，除了霞音樓，就是位于榮宮西北的靜思宮了。顧名思義，靜思宮是專門關押犯罪妃嬪的地方，隔幾年就要妃子在那自殺。幾乎所有宮人都相信靜思宮里有鬼魂。

        連靜思宮里的積雪無人打掃，白茫茫的一片，看起來反倒干凈些。寒風裹挾著冰花在空中起舞，今年的年關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林越在祭壇上供奉著，等候甄連的到來。自己在宮內的動向非常明顯，依甄連的情報網，不一會兒就能聯系上。

        與靜思宮的凄清不同，椒風殿今夜熱鬧非凡，皇上皇后，后宮妃嬪還有皇親國戚們歡聚一堂，享受奢靡的宮宴。燈火將宮殿周遭的雪地照亮，白雪反光，讓椒風殿如同天上仙宮。

        椒風殿里，樂班舞女獻上悅目動耳的歌舞，有才藝的年輕妃子們也紛紛大展身手。幾輪歌舞下來，大殿里的氣氛已近高潮，這時，朱貴妃不經意似地說道：“小妹，你不是說準備了一份驚喜給陛下嗎，是歌是舞，還不快呈上來？”

        朱翠起身，輕笑道：“不過是雕蟲小技，比起眾姐妹的才藝，真是不值一提。”

        “朱美人快別賣關子了，都知道你心靈手巧，快讓我們見識見識吧。”太子妃俞蝶在旁起哄。

        見皇上笑而不語，一副拭目以待的樣子，朱翠也不再推辭，吩咐了宮女韻兒幾句，韻兒領命退下。

        二皇子趙重麒依舊正襟危坐，和他端莊的母后一樣，對朱翠的絕活提不起半點興趣。奪嫡謀劃接連失利，饒是心機深沉的二皇子也沒法一直保持著淡然的面具。

        不一會兒，幾名太監抬著一副蒙著布簾的屏風上來。

        “屏風？難不成是畫作或者雕刻？”

        “你們別忘了朱美人擅長什么。”

        “你的意思是……繡品？”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朱翠掀開布簾，殿上登時雅雀無聲，等了片刻，才有驚呼聲接二連三地響起。連皇帝的目光都久久停在屏風上，眼中露出幾分贊許。

        “這是嬪妾繡的天地山河圖，愿我大榮國泰民安。”

        屏風之上，瑰麗壯美的青山連綿如龍脊，長河映著一輪紅日，將天地照的光彩奪目。此等氣魄，此等內涵，非是尋常閨閣繡樣能比。

        見此情景，戚采女暗暗將準備好的花鳥香囊收起，出神一般看著屏風，贊嘆說：

        “真是巧奪天工之作，美人姐姐好心思！”

        “此圖心思巧妙，繡工精細，”朱貴妃贊嘆不已，故作驚訝地問，“妹妹，你這屏風花了不少功夫吧？”

        韻兒馬上說道：“回貴妃娘娘，朱美人娘娘用了整整三個月才繡出這件屏風。”

        此言一出，眾人又嘖嘖稱嘆。朱翠垂首站在屏風旁，喜悅的同時不禁泛上一絲憂慮，如此出風頭，恐怕要招惹禍端。

        火爐融雪，絲竹靡靡，觥籌交錯間，朱翠忽然心頭一梗，有些反胃。

        而在人煙罕至的靜思宮里，林越的身上很快就覆蓋了一層雪衣。口中的熱氣化作團團白煙，迎向漫天飄絮。

        甄連如約而至，他扔給林越的包裹中，除了幾件首飾，還有一本牛皮包著的書冊。

        “這是朱九符相關的情報，大多數關于他的手下，比如安統領，陳發陽等入微大高手。朱九符本人鮮少出手，就連我也只能提供一部分信息。”

        林越直接收起書冊：“子母蠱的情報有嗎？”

        “那是當然。我把我知道的，關于子母蠱和蠱死士的消息都記在上面。你研究好了，我們就可以行動。”

        這半年來，甄連對林越交代的事情都完成的一絲不茍，當然，林越也沒提什么過分的要求。再看他勤勤懇懇地籌劃復仇，朱九符那邊也沒有察覺，林越對甄連的誠意已相信了大半。

        在甄連的幫助下，林越在霞音樓舒舒服服地修煉了許久，那里確實有一些說不清楚的靈性。最近一次在樓頂練功，林越總感覺氣息不由自主地往丹田匯聚，仿佛那里有個大洞。

        于是林越說道：“我最近應該能在武學上有所突破，我想再等等，萬一能練成內氣，豈不是實力大增？”

        “真的？”甄連驚喜地說，“你有把握最好，有一個內氣高手，朱九符難逃此劫。”

        末了，他又說道：“若你還不放心，等出發之前，我會再拿出一份定金送上。”

        林越不置可否，有便宜不占的是傻子。兩人談話時，冷宮內室里安安靜靜，只能聽見落雪的聲音。林越無意間看了眼一處窗戶上的破洞，說道：“我去把他們藥醒，這天氣睡久了怕會出事。”

        “想不到你還挺有善心，”甄連感慨地說，“我們執行任務時，一般都是殺光附近的無關人士，也許現在就是我們的報應。”

        林越笑了笑：“我無非是不想打草驚蛇，就算是冷宮棄妃，死了也會招來猜忌。”

        “這你倒是多慮了，住在這里的妃子，有的是想置她們于死地的仇家，死得不明不白正是那些人所期望的。”

        “那個破洞的屋子里住的是誰？”林越隨口問道。

        “張淑妃。”

        “淑妃？”林越來了興趣，“身為淑妃，怎會淪落到冷宮來？”

        “還不是因為生了七皇子，”甄連神神秘秘地說，“十幾年前，皇子一出生，就被貴妃和皇后聯手換成了貍貓，淑妃當場就瘋了。”

        “想不到她們兩個每次都這么默契，最強的仇人是最強的盟友？”林越感慨道，“那七皇子人呢？”

        “被扔到山溝里，很快就被狼叼走了。四皇子和五皇子因為年齡與太子他們相近，也逃不過厄運。只有最近的小皇子，因為年紀幼小，構不成威脅，生母也甘愿放棄奪嫡，才被放了一馬。”

        “貴為皇子，最終卻葬身狼口，為了一個皇位，死了多少無辜之人。”

        “有時都是身不由己，若不成為掌握權力的人，就會任人宰割，尤其是帝王家的子孫們。”

        兩人在雪中交談著，很快破屋里就傳出女人的低泣，甄連先行離去，林越也收拾好做法的器具，去找詹柏他們。

        瑞雪落盡，新年到來。

        建元二十六年的春天悄然來臨，這一年的春風比以往冷了一些，連枝頭杏花都晚開了十幾日。朱嬪的洛茶苑新栽了一株桃花，如今正是枝繁花茂的美麗時節。

        一身粉黛的朱嬪坐在院內，面前放著兩副繡樣，她秀眉微皺，對一旁的挺拔少年問道：“越兒，你看是老虎好看，還是黃鸝好看？”

        “太醫不是說看不出男女？那就兩個都繡唄。”

        “說的也是。”

        朱嬪溫柔地撫摸著肚子，說：“希望是個女孩，將來像長安公主一樣無憂無慮地活著。”

        她頓了頓，又笑著看向林越：“男孩也不錯，將來像你一樣，長得又高又俊。”

        林越差點沒站穩，看了一眼拼命憋笑的宮女韻兒，無奈道：“翠姐，這話可不能亂說。”

        “呵呵，看你這么慌張，是不是有心儀的姑娘了？你也快十六了，得趕緊找個媳婦成家，安穩下來。”

        “我現在挺安穩的，成家還早呢，不急。”

        “那就好，平平安安地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林越知道朱翠話里有話，表面上是催婚，實則是反復勸他放下仇恨，過好日子。

        這時，小太監來報說戚采女來探望朱嬪，林越就先退下了。

        回望著其樂融融的洛茶苑，林越不禁猶豫了：自己一直糾結于報仇，是不是真的應該先保護好身邊人的幸福。

        朱翠如今衣食無憂，身懷皇嗣，盡享榮華富貴。

        如果他殺了朱九符，翠翠姐會如何。

        這半年他收起鋒芒后，鄭祥成了穩重可靠的師兄，太子他們成了出手闊綽的金主，翠翠姐和佳年大哥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周鴻寶也答應明年就升他做金衣道士，掌管觀內庶務。

        一邊是平和安穩的新生活，另一邊是慘痛危險的舊仇恨。

        他可以承受苦痛，卻難以割舍幸福。

        他開始有些理解朱翠的轉變，比起可能有幾十年之久的未來，過去的短短時光，是不是可以放下。

        難道一年之前，那個說著問心無愧的林越也成為永遠的過去了嗎？

        林越今日刻意回避了甄連，提前往奉天觀走去，直到踏上望京山山道，他還在為迷茫的前路苦惱。

        突然，林越后知后覺地聞見一股血腥。他迅速抽出機關匣指向小樹林，只聽一陣清風沙沙吹過，樹林中走出一個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甄連？你怎么會在這？”

        灰衣男子雙手沾滿鮮血，衣物破了幾道口子，其下是深可見骨的傷口。他看向林越的眼神是滿滿的焦慮和怒意。

        “你打退堂鼓了？”

        林越當然不可能承認，這樣很可能觸怒甄連，他皺眉道：“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受傷了？”

        “這段時間你與我商討報仇之事越來越心不在焉，我還不至于這點跡象都察覺不到。”甄連一甩手，血液飛濺到石磚上。林越看著地上的痕跡，眉頭皺得更緊。

        “你現在就要動手？”

        “是，”甄連大方承認，“夜長夢多，我已經等了你一年，現在我一天也不等了。”

        林越冷冷地盯著他：“我憑什么聽你的？”

        注意到甄連勢在必得的笑意和右手上鮮血淋漓的包裹，林越心口一緊。

        “這是我承諾的最后一份禮物。”

        “也是我們復仇計劃的開始。”

        隨著甄連的話語，一顆人頭從包裹里咕嚕嚕地滾到林越腳下。

        ——鄭師兄死了。

        “出發吧，林越。回半仙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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