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六年五月初五，東郡清河鎮。

        一大清早就到處都是出門慶祝重五節的百姓，街道是人頭攢動，貨品琳瑯。男女老少都擠在橫貫集鎮的清河河道兩岸看龍舟。

        大家都想看清楚賽況，難免推搡，一個男子被撞了一下，生氣地回頭罵人，可一看見撞人少年的臉，他又將臟字憋了回去。

        “看著點！”

        “抱歉。”

        林越從人群間的縫隙穿行著，不時被撞到，他心不在焉地不停道歉，借著人群掩護往鎮東走去。

        一個月前，甄連先斬后奏，用鄭師兄的人頭逼他對朱九符動手。

        林越毫不懷疑甄連準備好了“證據”，將所有罪行堆在他頭上。于是林越同意甄連的計劃：由甄連拖延朱九符半個月，他快馬加鞭趕往東郡半仙山，找到朱九符等人私通南疆，制造蠱死士的罪證。

        到了半仙山西山腳的清河鎮，林越沒有急著上山，而是采買了許多干糧飲水。他在衣裳內側縫制了許多束口口袋，專門存放毒藥和藥品。靠近胸口有一面護心鏡，腹部也有皮質護甲。再加上機關匣和防身短劍，這次的林越是全副武裝。

        朱九符的信鴿和追兵已經上路，最快的信鴿可能幾天后就能把情報送到白馬鎮堂口，所以林越一準備好行裝，就從一處偏僻的山坡進入半仙山。

        過去半仙村人很少來清河鎮，因為這一段路程險要異常，全是天然的巖石和懸崖。林越小時候偷偷跑到半仙山西邊玩過，差點摔下山崖跌死。但現在的林越步伐輕盈敏捷，每一步都恰到好處地踏在最平穩的地面，遇到陡坡，他要么縱身跳上，要么攀著突出巖石上山，像山間靈巧的野豹一般。

        竹山上那些半仙村人踩出的小徑還在，甄連躲避過的山洞也在原處。

        土地廟像過去百年那樣駐扎在竹溪河岸，漆黑神尊靜靜地俯視著，林越小心地走進神廟，看向神尊的面孔。他仿佛看見了朱九符的蠱死士們，難道朱九符就是按照神尊的外貌造的蠱死士？。

        這神尊像有魔力一般，林越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一步一步地向它靠近。忽然，林越渾身一顫，回過神來。

        朱府內，李總管焦急地在西院內踱步，過了一會兒，楊大夫垂著頭從房間里走出，手里提著小藥箱。

        “楊大夫，還有救嗎？”

        楊大夫回頭看了房間一眼，搖頭嘆息。

        李總管急道：“不是說用參湯吊著能茍活十年嗎，怎么才五年就……”

        “林夫人元魂枯竭，□□壞死本就不可避免。老夫也沒想到她的體質特殊，藥效只能發揮一半。”

        “嘖，只能想個借口騙過那小子了。”李總管臉色陰沉，看向楊大夫，“楊老，可有法子讓尸身不腐？”

        楊大夫背過身，臉上閃過一絲厭惡：“有是有，但材料難以尋找。”

        “這無所謂，老爺不會在意一點人力金錢，你盡管列下清單。”李總管命令道，“鄭祥死得不明不白，一定要拿捏住林越的要害。”

        楊大夫在心中嘆息，這樣造孽，終歸會報應到自己頭上。

        半仙山中。

        離開土地廟，林越留給其它景物的不過是匆匆一瞥，沒發現異常，就立刻往半仙村趕去：他要抓緊時間找到證據。

        近鄉情更怯，這話也適于如今的林越。但他的怯更多的是害怕面對村落的慘狀。在走出竹山時，他反復做著心理準備。

        不要憤怒，不要悲哀，全力調查證據。

        可眼前的景象出乎他的意料——

        那是一處平和安寧的小村落。

        沒有廢墟，沒有死尸。

        村落里有幾個手持木枝追逐打鬧的孩子，耕牛哞哞叫著行走在田野間，身后跟著頭戴草帽的農夫，臨近午時，有幾戶人家升起了炊煙，一派祥和。

        就像過去的半仙村那樣。

        林越怔怔地看著“半仙村”，呢喃道：“不可能，這就是半仙村的位置，怎么可能……”

        他掐胳膊，扇巴掌，疼痛感都很清晰。也許是他發呆的樣子太醒目，很快有個眼尖的孩子瞅見了他，小孩啪嗒啪嗒跑來，一點也不認生。

        “哎，你是誰啊？來做什么的？”

        林越看了眼注意到自己的幾個村民，都是些生面孔，心中警惕，說道：“我是東郡學子，在半仙山游玩，不想迷路到此。”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農放下農活，扛著鋤頭走過來。

        老農看了一眼林越，見他長相俊美，穿得也像個普通公子，就說道：“俺們這是半仙村，現在村里沒人認得去清河的路，看你是個讀書人，往白馬鎮官道走吧。這山上全是吃人的東西。”

        林越想了個借口留在村里，一邊打探一邊尋找當年的證據。

        “多謝老伯，我干糧吃完了，想買點酒菜吃。”

        小孩兒一聽來了勁，叫道：“來我家吃，我讓娘給你開壇竹葉青！”

        老農啐了小孩兒一口，和藹地說：“吃了酒還怎么趕路？不如先在俺們村歇一晚，明早跟趕集的幾個一塊兒走，有個照應。”

        “多謝好意，在下先吃點東西再做打算。”

        老伯不再勸說，揮手招來一個正在耕地的壯漢：“大呀子，帶客人去村老家，我們這些破屋草房就別丟人現眼了。”

        大呀子“哎”了一聲，領著林越往村里走去。林越注意到這幾個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來回回——林越當然不會自戀到覺得村民們是被自己帥到，很明顯，這些來路可疑的“村民”也在打探自己的底細。

        “新半仙村”的布置與原來的竟然一模一樣，只不過在路口視野極佳的院子里，都坐著喂雞繡花的陌生老嫗，她們渾濁的眼神一一在林越身上掃過。

        “監視者？”

        “這些都是朱九符的人？”

        林家的舊址上蓋了一間竹屋，說來也巧，剛才叫嚷著要林越去他家吃飯的小孩就住在這里。和林越的娘親差不多大的女人坐在院子里繡花，一個少年在旁邊劈砍竹竿。那小孩兒正和一只漂亮的大公雞玩。

        這幅景象讓林越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時的半仙村也上演著相同的景象，父母和哥哥給了他一個幸福的過去，只是時過境遷。

        忽然，那只色彩斑斕的大公雞被小孩兒嚇到，撲棱著跳到林越面前，長得和他小時候最喜歡的公雞一模一樣。還沒等林越去逗逗它，大呀子就一把抓起公雞的脖子，說道：“俺們村難得有客人，今天殺只雞燉雞湯。”

        林越連忙擺著手說：“不必了不必了，我不過討點便飯。”

        “那怎么成！傳出去得說俺們半仙村小氣！”

        “既然有客人，那必須殺了雞招待。”母親一把拽住開始哭鬧的孩子，熱情地笑著，“不過是只不會下蛋的雞，公子就不要推辭了。”說完，她還拿了把刀子給壯漢。

        大呀子也半步不讓，堅持要殺雞，林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公雞可憐巴巴地被大呀子一刀結束了生命。

        “呀子先帶客人走吧，我一會兒把雞湯送去。”

        村老家位于村北，那里有一片嶙峋山壁，不知是因為天雷還是地震，山巖倒塌了下來，將王宅徹底壓在下面。這讓林越大呼倒霉，王宅都給壓得稀巴爛了，他要怎么進去？

        大呀子敏銳地捕捉到林越的眼神，他解釋道：“那里原來是俺們村的祠堂，前些年一場雷雨，竹山上的惡鬼跑出來了，劈倒了祠堂后邊的山。俺們又沒那本事清理，就在旁邊修了個新的祠堂。”

        這里也有惡鬼的傳說？

        這“新半仙村”愈發的詭異，就像融合了過去半仙村的一些人事傳說，但又有許多區別。難道都是朱九符的精心布置，專門迷惑外來者？以朱九符現在的權勢，調動幾十個手下打造個假半仙村也不是難事。

        村老和林越認識的老村長長得很像，一樣留著白胡子。他杵著拐杖，熱情地招待了林越，請他坐在僅有的破布墊子上。

        “雞湯還要等一會兒，公子先嘗嘗我們這的烤餅吧。”

        村老的妻子端上一盤黃澄澄的烤大餅，林越不由想起在神龍廟偷吃貢品后的倒霉遭遇。雖然確實有些餓，但這種來路不明的食物林越不敢吃，他拿出十幾個銅板：“多謝村老，這些大餅不易腐壞，我買了路上吃。”

        “不要不要不要，就幾個餅子，我們村可沒有斤斤計較的人。”村老搖頭晃腦地擺闊，他的妻子卻悶悶不樂，一把將銅板撈進懷里，嘟囔道：“死要面子，一頓吃了半個月的份還窮大方。”

        “臭婆娘，把錢放下！”村老原形畢露，他暴躁地一拍桌子，漲紅了臉，“客人面前胡說八道什么。”眼見著兩人就要吵架，林越趕忙和稀泥，村老妻子攥著錢躲進內室，留下村老大呼‘娘的’，‘潑婦’。

        村老和林越聊了一會兒半仙村的事，他說半仙村已有上百年的歷史，雖然與外界隔絕，貧苦落后，但村內事無巨細皆有律令，村民也都恪守村規，所以他們的日子過得很不錯。

        聊到竹山上的土地廟時，村老忽地沉默了，臉色陰沉。就在此時，婦人送來了燉好的雞湯。村老連忙招呼林越吃飯，林越正打算編個借口回絕，可雞湯里突然飄出奇異的香氣，香氣漸漸凝成青白色的煙霧。

        “忘形水？”

        林越對這種迷藥熟悉無比，他想屏息，可那煙霧仿佛能穿透皮膚，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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