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冤家路窄(一)
吳憂飄飄然地入了煙雨樓,尋到江漓漓的貼身丫鬟蘭鴛,交待了信物的事,催她快快通傳。
蘭鴛聞言一臉埋怨:“怎偏偏挑在這個時候……”往暖閣內看了一眼,壓低聲音抱怨,“也不看看今日來的是什么客人。”
吳憂向她賠笑臉:“我知道里面那位不好伺候,可是他今日進了咱江姑娘的暖閣,不也是抬舉了咱們嗎。”
江漓漓在這煙雨樓中不算頂漂亮的姑娘,也沒什么出眾的才華,各方面都平平庸庸,誰也沒料到,那位權傾朝野的貴人,竟會點名讓她來伺候。
蘭鴛嗔了他一句:“誰跟你‘咱們咱們的’。”腰桿卻比方才挺得更直了,“你等著,我趁伺候茶水的機會幫你帶進去。”
吳憂道了謝之后,抱臂靠在暖閣外的闌干處等消息。
大約半盞茶功夫,蘭鴛在他將睡未睡之際退出暖閣,戳戳他:“姑娘讓你先把人帶上來稍等。”
吳憂下樓引了宋然入內,一路上將她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有什么親戚問了個遍,行至二樓時,恰碰到那位客人從江漓漓的暖閣離開。
他忙伸手拉了宋然避到一旁,壓低腦袋恭送他離開,連大氣都不敢喘。
那男子一身銀白色錦衣,戴著同色織金暗紋的冠帽,即使是溫軟的脂粉氣息,也難掩那渾身的鋒利。他經過時,銳利冰涼的目光在吳憂和宋然的身上掃過,令吳憂的腳底莫名軟了一下。他耐不住好奇偷看了他一眼,卻因那副冷冷的、高高在上的儀態,渾身一個哆嗦,忙又將頭垂下去。
待他終于離去,吳憂抬袖擦汗,忽然聽到身畔姑娘問:“適才那是何人?我好像在何處見過他……”
他抖著嗓子回答:“哎喲,那可是位貴人,不過這位貴人,姑娘見過了未必是好事,還是祈求著日后少見他吧。”
不等宋然回應,就有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自暖閣內傳來:“小姑娘,那位爺權傾天下,可不是什么善人,不過也全虧他走得及時,否則今日有得你等。還不進來?”
在吳憂的示意下,宋然踏入暖閣。
女子倚在梳妝臺前,正對著銅鏡整理儀容。走近了,才大體辨別出她的眉目,就如同這座樓閣一般,精致,漂亮。這般姿色的女子,在這煙雨樓也只能算作平庸,宋然此時才理解,為何陵安城的男人愿意在煙雨樓一擲千金了。
江漓漓身穿淺綠色羅裙,衣帶半系未系,十分勾人。
“到煙雨樓,花了銀子卻不過夜的,大概也就只有剛才的那位爺了。”她懶懶畫著娥眉,透過鏡子看了宋然一眼,“東西哪兒來的?”
放在她手邊的檀木匣已經打開,里面是一對金鑲玉的鳳凰簪首,精雕細琢,巧奪天工。
“我只是個跑腿的,姑娘問的話,恕我不能回答。”
江漓漓撂下描眉的螺黛,將其中的一枚舉高打量:“這可是精品中的精品,有價無市,有能耐買得起這等物件的人,在這陵安城可沒有幾個。”
宋然把信遞過去:“還有一封信也是給姑娘的。”
江漓漓慢條斯理地把信接過,一目十行地掃完,只是在最后的落款“蕭硯”處,目光多停了片刻。她看了宋然一眼:“小妹妹,你給自己惹上了不小的麻煩啊。”說著,將簪首連同匣子一并收到梳妝盒中,在外面落了一道鎖,又掀開手邊的燈罩,把信靠近搖曳的燭火。
宋然的身子微顫,不自覺地別過臉去。
感覺到空中煙的味道淡了,她才重新掀開眼簾。
模糊的視野里,江漓漓正盯著她,神色難辨,但語氣里帶著輕微的嘲笑:“你怕火啊?”
她沒有答,反問:“江姑娘可有回信?”
江漓漓露出百無聊賴的表情,將褪到肩頭的外衣向上拉一拉,換個姿勢在軟塌上靠好:“你可知方才從我這里出去的是什么人?廷衛司的指揮使,沈寒溪沈大人。他今日來找我,大約也是查到我同你這個朋友有私交。你說說,為了一個舊識,我犯得著冒這么大險嗎?”懶懶嘆道,“何況我不過一介女流,以色事人都未必把人伺候舒服了,又如何幫得了他?”
宋然聽到沈寒溪的名字時,神色略頓,但很快回過神來:“既然如此,姑娘把信物還我吧。”
適才見她將匣子鄭重地收起,應是無比寶貝那東西。果然,只見她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地妥協:“你且過來坐下,同我說說他如今是什么情形。”
宋然將他被廷衛司追捕的情形粗略講了,對方聽后冷笑:“所以說,他何苦偏要入京來趟這趟渾水。若不入京,憑借他的名聲,也不至于淪落到這個地步。”
宋然捧著茶水默不作聲,情緒全都隱藏在茶煙后。
蕭硯的父親在仕途如日中天的時候猝然離世,他的母親本是一介妾氏,性格又溫吞,在后來的家宅之爭中,很快就落敗,被人趕出蕭府。母子二人輾轉流離,沒有安居之所,直到蕭硯十歲,母親過世那年,他才被堯州的舅父收留。在堯州,他衣食無憂,又機緣巧合,與墨家結下婚姻,將來或許能繼承龐大的家產。但他志向高遠,不惜退婚也要到京中做官。
若他沒有入京,又會如何呢?
宋然晃神中,聽到丫頭推門入內的聲音,告知江漓漓有客人揭了她的牌。
江漓漓應了一聲,對宋然道:“你先回去等著吧,得閑了我會去找你。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
宋然報了姓名,聽她評價:“模樣怪水靈的,名字卻這般普通。”
踏出煙雨樓,剛撐開傘,宋然便驀地想起來。
那個人,可不就是那日在瓦廊街的食肆坐在她對面的那個人?原來,他便是那個陵安城人人敬畏、害得啞巴流落至此的……大惡人。
沈寒溪今日是微服前來,沒有帶一名隨行,可是出了樓門,廷衛司的轎子已好端端地停在面前。他剛踏出房檐,一把雨傘已撐在他頭頂,他面無表情,對已掀開轎簾的人道:“我自己走回去,讓影衛不必跟著。”
打傘的那位道:“大人,這天兒下著雨,還怪冷的,濕了鞋也不好。您還是……”
他話不多言,伸出一只手來。
對方只得乖乖地把傘交到他手上,目送他:“大人您慢走。”待他走遠了,又吩咐影衛,“快,遠遠地跟著大人,不要被大人發現。”
沈寒溪閑庭信步,沿浣花河行出一段距離,過了狀元橋后,右手邊是舉人巷。他略頓足,轉身朝巷中行去。
雨勢越來越大了,無根水不斷擊打在傘面上,又沿著傘邊掉到腳下的青石板上。
銀白色錦衣被風卷起一個邊,露出下面的云紋織錦長靴。
他忽而在雨聲中開口,聲音冷冷落落:“一刻鐘,我的影衛便會沖進來。在此之前,把你的事情辦完。否則,就抓緊時間逃命。”
藏在暗處的男人身子重重一抖。自己的行跡,是何時暴露的?
“你從煙雨樓一路跟我到這里,不就是在等這個機會嗎?”
沈寒溪轉過身來,傘微微抬高,露出清瘦的下巴,他眼皮微抬,朝一個方向看過去。
穿蓑衣的男子緩緩自暗影中現出身形,腳踩在青石板剝落形成的坑洼里,水濺起的聲音很快就消失在風雨中,本以為能夠借著天氣之便不漏痕跡的跟蹤,沒想到這么快就敗露。他握緊手中提刀,聲音里有壓抑不住的仇恨:“沈寒溪,我今日便要取你性命,為家父報仇!”
“要找我報仇的人多了去了,你爹貴姓?”
說話的人立在雨中,執一把紙傘,白衣翩翩,帶著睥睨和傲視,冷漠猶如謫仙。
“我爹乃翰林院待詔,你該不是忘了吧,七日前他才死在你們廷衛司衙門!”
沈寒溪于腦海中搜索一番,道:“徐世欽?”
男子目眥欲裂:“我爹他為官二十余載,不欺君不傲上,不貪臟不枉法,于公,他是頂天立地的清官,于私,他是舐犢情深的慈父,這樣一個人,怎么會通匪?!還不是因為我爹他高潔,沒有按例送敬銀給你,你便編排罪名,把他給殺了!”
“你問我你爹如何會通匪?”沈寒溪語聲淡淡,“我如何知道,才剛打了八杖,人就斷氣了,話都沒有來得及問。”
這話無異于火上澆油,男子的聲音抖起來:“你……你竟無一絲人性嗎!那般康健的一個人,短短一刻鐘就被你們給打死了……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他說著沖上來,帶著不顧一切的氣勢,“我今日便送你去見我爹,為我爹陪葬!”
凌厲的刀鋒近在眼前,沈寒溪退后一步,利落地收傘,以傘身相迎,化去這一刀的力道。對方是個新手,踉蹌了一下重新朝他砍去,他卻只一個回身,就以肘擊在他的頸側,動作快準狠。他重重摔在地上,聽到頭頂傳來輕微的機括之聲,好似有利器出鞘。雙眼被雨水模糊,他卻清楚地看到,眼前有一把明晃晃的刀刃,鑲嵌在傘的末尾。執傘的那人衣袖輕晃,睥睨著看他,眼中無一絲溫度。
他指甲鉗在肉里,血肉模糊,在仇恨和不甘中開口:“你這惡人迄今為止迫害了多少忠良,還我父親的命來!”
“你適才說。”沈寒溪忽然開口,聲音幽涼,“你爹‘舐犢情深’……可知他在城南有一處私宅,廷衛司去時,在那里找到二十七名女童,埋在庭院中的累累白骨,也皆有舐犢情深的父親……”
他的手輕輕一動,將傘尾刀刃收起,重新撐到頭頂。
雨勢浩大,他毫無憐憫地看著倒在泥濘中的人,淡淡問他:“你說徐世欽,他該不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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