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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風(fēng)浪初起(六)


鐘伯將男子扶至床上,扒開他身上的衣服查看傷勢。左胸有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水與衣衫粘在一起,血肉模糊。這種傷口他熟悉,廷衛(wèi)司的龍紋刀,比尋常的刀重,刀刃卻極薄,切出來的傷口深及肋骨,再深一毫這條命便撿不回來。

為他上好藥,換上干凈的衣衫,將扒下來的血衣拿去燒掉,邊燒邊念叨:“惹什么人不好,要惹廷衛(wèi)司那幫煞神,可真會給人找麻煩……”

陵安的春天冷熱無常,昨日還下著雨,今日就春光明媚了。深巷小院中,少女輕袍緩帶,蹲在廊檐下,正拿麻子的籽實(shí)喂麻雀。庭院南側(cè)新開辟的菜園中,老人家正在為絲瓜搭架子,一邊忙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聊天。那光景,就像是祖孫二人在嘮家常。

“少主料得不錯,今日我上街,廷衛(wèi)司的人果真在排查醫(yī)館和藥鋪。”

少女邊喂鳥邊道:“他身上的刀傷那么重,刀尖兒上又浸過毒,若我是廷衛(wèi)司的人,也必定會先從可以弄到藥材的地方查起。”

老人弄好架子,又拿了瓜瓢舀水,趁著日頭還未上中天,去給菜園子澆水,語氣悠然自得:“若非老奴在陵安有門路,有幾味藥材可真不好找。”

少女彎了眼睛:“辛苦鐘伯,家里有我守著,您去鋪?zhàn)涌纯窗桑@二日重新開張,只怕少不得忙活。人估摸著也該醒了,我瞧瞧去。”

老人道:“好嘞,藥在廚房溫著,少主一并端過去吧,小心燙手。”

她應(yīng)了一聲,腳步輕快地朝廚房去了。

昏睡了兩日的年輕人一睜眼,就看到少女坐在自己床邊的椅子上打盹,膝上放了一本厚厚的簿子,窗外有鳥鳴啁啾,書頁被自半開的窗戶吹來的清風(fēng)微微掀動。少女生得清秀美麗,看得他微微恍惚。

他動了動手指,感覺腦袋重如磐石。這幾日他一直高燒不退,一時(shí)如被烈火炙烤,一時(shí)又有如墜入冰窟。醒來背后皆是冷汗,渾然像是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

他喉嚨用力,卻只發(fā)出含混的音節(jié)。

宋然本就是在假寐,聽到動靜后悠悠睜開眼睛,看向他:“你醒了?”說完目光卻落到手中的簿子上,喃喃道,“我看到何處了……哦,度支部,孟子胥……”

她嘀咕了一個名字,令他覺得這個簿子的內(nèi)容十分可疑。也不知是什么情節(jié)那般引人入勝,她漸漸看入了神。

他閉上眼睛,自顧自調(diào)理內(nèi)息。

一時(shí)之間,房間里就只有二人交錯的呼吸和靜靜的翻頁聲。

等到她終于將余下的內(nèi)容看完,他的氣息已經(jīng)漸穩(wěn),麻木的四肢也恢復(fù)了知覺。

她似終于想到他,將簿子扣在腿上,介紹自己:“我叫宋然,堯州人士,和鐘伯月初才到陵安。你放心好了,我和鐘伯都是好人。”

他回避她的目光,坐起來靠在床上,良久才低聲道了一句:“謝謝。”

他的額發(fā)略長,幾乎擋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給人的感覺略有些陰沉。

她望著他,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尚書大人?”

他的身形晃了晃,沒有點(diǎn)頭,卻也沒有否認(rèn)。

她又道:“你是蕭硯?”

聽到她第二次發(fā)問,他才總算輕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神色有一些不自在。宋然又打量了他一眼,此人看上去個性沉默,卻不似壞人,面容因失血過多而有些憔悴。

她試著表明立場,好讓他放下心防:“廷衛(wèi)司的混蛋名聲路人皆知,你不必?fù)?dān)心我會將你出賣給他們。”說著把床頭幾案上的藥湯遞給他,在他接過去之前,又認(rèn)真道,“鐘伯去買這些藥材,費(fèi)了很大功夫,銀子要還的。”

他的手頓了頓,將藥盞接過,道:“好。”

說罷,便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藥吞服下去。

宋然趁他喝藥的功夫坦然地打量他。眼前的人五官寡淡,不容易讓人第一眼就留下深刻印象,但是,看久了卻莫名的順眼。

她有些難以想象,這樣一個人,幾日前究竟是如何從廷衛(wèi)司的追殺中突出重圍的。

大靖的刑部尚書蕭硯她雖沒有見過,可是他的事跡,她卻如數(shù)家珍。他的祖父是翰林院學(xué)士,父親是文華殿大學(xué)士,生在這樣的世家,他的家教自然良好,六歲就能作詩,十歲就寫得一手錦繡文章。若不是后來家道中落,如今的他應(yīng)該是卿相之才。

不過,他也算是個爭氣的人,即使少年時(shí)命途多舛,他也沒有屈服墮落,在她十六歲的那一年,他成了大靖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狀元。

她在心中念了一聲可惜,對眼前之人道:“你可在此養(yǎng)傷直到傷愈,有什么事交給我和鐘伯就行。但,茍富貴勿相忘,你是個讀書人,應(yīng)當(dāng)懂的吧。”

他為她鄭重其事地討要好處沉默了。

雖然交流不多,但是感覺這位少女挺缺錢的。

她說罷手握著名簿起身:“你喝完藥再躺一會兒,我再來看你。”

那日之后,宋然每天都打著陪床的幌子,到他這里來看鐘伯找來的名簿。他不愛說話,每天不是睡覺,便是坐在床上發(fā)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也不去打擾他,戶部的名簿有厚厚的一摞,上面不光記載有姓名職位,還記載了詳細(xì)履歷,等到她大體看完,他的精神頭也恢復(fù)得差不多。

這幾日,主仆二人對他以客待之,他卻不能坦然受之,只要廷衛(wèi)司的通緝令還在,京城就不是個久留之地。如今他身處黑暗的漩渦,越掙扎就陷得越深,他不能連累這一老一少。

在心中醞釀了幾日去路,待終于打定了主意,他開口:“你……可否幫我一個忙?”

竟是這幾日他第一次主動跟她說話。

他是個悶葫蘆,一天到晚難得張口,便是每次鐘伯幫他換藥時(shí),他痛得五官扭曲,也不會吭上一聲。因此,宋然還為他取了一個諢名:“你這么不愛說話,日后我就叫你啞巴吧。”

聽到啞巴突然開口了,她不禁從名簿后露出一張白凈的小臉,眼睛閃閃發(fā)亮:“什么忙?”

這二日她正悶得厲害,巴不得他能為她找些事做。

“能不能……借紙筆給我?”

宋然立刻把名簿放下,奔隔壁書房捧來筆墨紙硯,幫他在桌上鋪好。

他蹣跚著行至桌邊,很快寫滿了一張紙,想來是已經(jīng)打好了腹稿。宋然托腮看著他的動作,中途評價(jià)道:“得過狀元的人,寫的字也并不好看嘛。”

他的筆冷不防頓了一下。

她卻突然靈光一閃:“我知道了,你是怕中途有什么變故,被人認(rèn)出筆跡,所以才故意寫得這么敷衍,果真是心細(xì)如發(fā),佩服佩服。”

他的筆又頓了一下,默了片刻,掙扎著承認(rèn):“……哪里。”

待他寫好,將墨晾干了,又從枕下摸出一個匣子來,交給她:“和這封信一起,送給煙雨樓的江姑娘。”

檀木做的匣子十分精致,接到手上有一定的分量,淡淡的幽香襲來,不知里面裝的是何物。

這二日替他療傷的時(shí)候,主仆二人便從他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盒子,只是出于對他隱私的尊重,一直沒有打開。

他身上穿的是鐘伯的舊衣,洗得有些寬大了,松松垮垮的,更加顯得落魄。

“求人幫忙啊,可不能這么說話。雖然你挺可憐的,但是禮節(jié)真的欠缺了些許。”

聽到少女的話,他平靜道:“事成后,給你五十兩。”

宋然立刻把信和匣子收好:“好說好說。只是這煙雨樓,是我想的那種地方嗎?”

他在她意味深長的眼光中,點(diǎn)了點(diǎn)頭。

煙雨樓位于浣花河畔,這里晝夜笙簫,燈火不絕,是男人的溫柔鄉(xiāng),達(dá)官貴人縱情聲色的好地方。聽說許多入京趕考的書生,放榜后的第一個良宵也都是這里。但大多都是春風(fēng)得意地進(jìn)去,勒緊褲腰帶出來,若是倒霉看上了哪個姑娘,恐怕還沒當(dāng)上官,就把這輩子的俸祿提前搭了進(jìn)去。

還未到晚上,煙雨樓的小廝們已經(jīng)忙著迎來送往,吳憂剛送走一位貴客,就瞅見那個立在樓前的姑娘。她撐著把樸素的油紙傘,正瞇著眼睛往上看。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頭頂是煙雨樓三個燙金大字。那字是某位達(dá)官貴人親筆題寫,但他覺得,她應(yīng)該不會是特意前來欣賞貴人的墨寶。

“哪來的丫頭,走走走,別擋在門前。”

吳憂上前,不耐煩地出聲趕人。

可是等小姑娘扛著傘轉(zhuǎn)過頭來,他的語氣卻突然軟了:“這里是煙雨樓,男人找樂子的地方,你一個小姑娘來這里做甚?”

明眸皓齒,是個美人。

她笑吟吟地回答他:“我來找人。”

“找人?”見此時(shí)沒有其他客人需要招待,便又走近一步問她,“你找何人?”拍了拍胸脯,“這樓里的人我都認(rèn)識,不過樓里有規(guī)矩,我不能輕易帶你進(jìn)去,倒是可以幫你通報(bào)一聲。”

若是往常,沒有賞銀,他是斷然不會主動給自己攬活的,可是美人當(dāng)前,便也忘了自己平時(shí)的原則。

她聽了此話,笑得眉眼彎彎:“那太好了,我找江漓漓,江姑娘。”

他聽到江漓漓的名字后臉色一變,這樓里的姑娘,豈是她想見就見的。這丫頭,果然是來搗亂的吧。

正在考慮如何委婉地將她打發(fā)走,就見她自袖中摸出一個檀木匣來:“能不能幫我將此物呈給江姑娘?江姑娘看過此物之后,若還不肯見我,我自會離去。”說罷又添道,“小哥哥,好不好?”

這一句“小哥哥”登時(shí)讓他受用無比,本來還在遲疑,聽到此話立刻接過來:“你等著,我去去就回。”

宋然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眼中的笑意一點(diǎn)點(diǎn)收起。在人來人往中,她將傘往下壓,一心一意地聽起頭頂時(shí)緊時(shí)慢的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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