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冤家路窄(二)
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卻字字誅心,讓男子腦中轟然一聲炸開,霎時臉色慘白。
“不……不會的……”他十指痙攣,表情扭曲,“這罪名定然也是你隨意編排!沈寒溪,你這個無恥之徒!我同你拼……”
他如瘋了一般朝沈寒溪撲過去,可不等他話音落地,便有刀光直刺他胸口。
唇角鮮血霎時噴濺,他臉上的表情就此凝住。
黑色錦衣的影衛自他體內拔刀而出,頓時血濺三尺。
沈寒溪及時將傘擋在身前,鮮紅的血立刻在傘面上灼灼開放。影衛轉身:“卑職救架來遲,這賊子未曾驚擾到大人吧?”
沈寒溪望著那在瞬間斷氣、甚至來不及閉上雙目的男子,良久。片刻后,他才開口,聲音里帶了輕微的厭惡:“總有些不識抬舉的人,非要把自己逼上死路。隨意找個地方,埋了吧。”
影衛領命,打了個暗哨,立刻有另外二人現身,幫著料理尸體。再度朝自家大人望去,卻在他的袍子上看到了點點血跡。
影衛頓時變了臉色,半跪下去:“卑職該死!”
進影衛的那一日,夏總管就一再囑咐他們,自家大人有嚴重的潔癖,尤其不喜歡沾血。他適才出手太急,沒考慮周到,若是因此惹惱自家大人……
沈寒溪瞟他一眼:“究竟誰教的你們,動不動就跪?”
影衛撐著刀起身,揣測他應該沒有繼續步行的興致,忙對停在一旁的轎子招一招手,示意他們抬過來,又問沈寒溪的意思:“大人,可要直接回府?”
沈寒溪懶懶應了一聲,轎子很快抬到眼前,他將傘收起丟到影衛的懷中,矮身就要入內。動作做了一半,卻又忽然往巷子口看過去。
一個姑娘,撐了把有些破舊的傘,巴掌大的小臉上神情蒼白,正直愣愣地望著此處。
他不禁瞇了瞇眼睛。
影衛眼中有幽暗的光聚斂,手按住刀鞘:“大人……”
他收回目光,鉆入轎內:“堂堂廷衛司,難道還怕一個小姑娘?”
影衛將刀還鞘:“是。”
轎子中墊了厚厚的坐褥,手邊放著做工精巧的暖手爐,他端坐片刻,忍不住掀了轎簾。雨簾中,他看到那姑娘踉蹌的身影。雨勢極大,視野不佳,很快,那個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雨霧里,再看不到了。
他眉間收緊,身子重新坐正。也是他記性好,此時還能回憶起她的模樣。就在剛剛,他還在煙雨樓見過她。那不是他們在陵安城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見面,她坐在街頭的食肆,他的對面。
那日的她雖穿了男裝,但眉眼標致,一看便是個姑娘,整個人如白玉一般干凈通透,笑著同他說:“我與這位公子有緣……”
他撫著手上扳指,掃到衣上濺上的血腥,思及剛才她落荒而逃的畫面,不知為何心情更加糟糕。
也許,是該讓影衛滅了她的口……
宋然的視野里有一片刺目的紅,可那距離于她而言太遠了,沒能看真切。待她走近的時候,地上的痕跡已被雨水沖刷干凈,唯有沖進鼻腔的淡淡血腥味,提醒她剛剛在這里發生的事,絕對不那么簡單。
男子冷漠的聲音猶在耳邊:“隨意找個地方,埋了吧。”
早就知道,那朝野側目、處尊居顯的權臣不是什么善類。可是親眼看到他就這么漫不經心地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她還是難以抑制心中的那股強烈的情緒。可是諸多情緒匯在一起,更多的卻是畏懼。
她心中害怕,腳步越來越快,幾乎是踉蹌著在奔跑,中途將傘跑丟了也沒注意。
因是下雨天,“天下先”中客人寥寥,鐘伯在這里守了半晌,也提早回去了。杭大去幫別人送貨,杭二則百無聊賴地坐在門邊上,眼巴巴地等著客人上門。望著漸晚的天色,他心想,今天應該不會再有客人來了。
等到鋪子里的最后一個客人離開,柜臺算賬的劉老四對杭二道:“今日就提前打烊吧。”
杭二早等他這句話呢,忙起身:“好,雨下這么大,您今天還回家嗎?”
劉老四去拿傘:“你劉嬸受了風寒,我得回去陪著。”
杭二道:“那我送您。”說著就去拿斗笠和蓑衣。
劉老四拒絕他:“不必了,就那么幾步路,犯不著把馬車拉出來,一會兒把店鋪打掃一下,新東家雖然好說話,做事也不能應付……”
正絮叨著,卻見杭二的目光越過自己,落到門外,臉上有絲驚詫:“東家?”
劉老四一回頭,就看見一個姑娘站在門前,渾身都濕透了,雨水順著額發往下淌,身子凍得有些抖。
“傘丟了,想起鋪子就在附近,就過來了。”她進到鋪子里,站在門邊擰掉袖子上的雨水。
“東家,你這樣會著涼的。”
劉老四行過來,責備杭二:“怎么這么沒眼力見兒,快帶東家到后面去,拿件干凈的衣裳換了,我去煮碗姜湯。”
杭二忙道:“東家,你跟我來。”
宋然沖他點點頭,跟在他身后去了后院。杭氏兄弟雖都是陵安本地人,但是家在城南,鋪子卻在城北,歸家不便,他們平日便宿在這里,每月回家一次。杭二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一件沒穿過的干凈衣裳,遞給她:“東家您快換上吧。”又強調道,“這衣服是我娘過年的時候給我做的,還沒穿過,你不要嫌棄才好。”
宋然接過衣服,朝他溫聲道謝。
她此時狀態雖狼狽,卻仍然是好看的,彎彎的眉,圓圓的眼,五官周正,一笑猶如清風徐來,海棠花開。
杭二的臉一下子紅了,見她立在那里半晌沒動,才反應過來:“您換著,我……我去外面。”
宋然把衣服換好,雖是普通的布衣,但是針腳細密,繡工精巧。
他娘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替他做這件衣裳的呢。
她換好衣服,劉老四又捧來了姜湯,看著她喝下去,絮叨道:“東家怎么把傘丟了呢,這要是受了寒,沒個七八日準好不起來。”又對杭二道,“還不去備車,送東家回去。”
宋然心中溫暖,情緒也稍稍定了。
她遲遲不歸,鐘伯早就有些急,聽到敲門聲,忙前去迎接,見她的神色有些不似尋常,本來還打算抱怨的話也吞到了嘴邊,默默地把外衣披在她的肩頭道:“回來就好。”
“啞巴”也蹣跚著出來,對著她欲言又止。
杭二湊到他旁邊,小聲道:“我看東家有些像是驚著了,以后不要讓東家一個人亂跑了。”
驚著了?給他送封信,怎就驚著了?
宋然卻似不想提這茬,徑自去浴房洗澡,一出來就進了自己房間,整個人裹在被子里,緊緊地閉上眼睛。
她是極膽小怕死的。
從一生下來,便很怕死。到了十二歲,祖父為她定了一門親,這份對死亡的恐懼才終于有了一個具體的期限——只要她離開這個家,她便再不需害怕。從那時起,她年年生辰都要問鐘伯一遍:“我可以活到及笄那年嗎?”這種問題實在不像一個碧玉年華的姑娘該問的問題,鐘伯每次都回答:“少主,在老奴有生之年,都會好生看顧著你的。”
看,就連鐘伯都不敢保證,在他不在之時,她依然能夠享受這人間的平安喜樂。
可那時的她哪里料到,自己日日盼著的十六歲生辰,并沒有如她所期盼的那樣改變她的命運,也是在那一天,她決定把自己的命握到手上,再不仰賴旁人。
“宋然,你不可以再想了。”
盡管前一日表現得十分反常,第二日,她還是準時坐到了餐桌旁。
她昨日歸來時有些不對,必定是為自己送信的途中發生了什么事。啞巴雖不善表達,但是礙不住心有愧疚,吃飯時不時偷偷觀察她的表情。
她把筷子放下,道:“我吃好了。”說完,卻突然朝他看過來,他始料不及,慌忙低下頭去扒拉碗中的米飯。
她道:“啞巴,你好像有話想問我。”
他別過臉去:“沒有。”
她道:“真的沒有?”
他終于承受不住她的目光,輕道:“你只吃了半碗飯。”
平日至少會吃兩碗。
她看了看碗中剩下的米飯,重新拿起竹筷:“浪費是不太好。”一邊將米飯往嘴里送,一邊若無其事地開口,“江姑娘說這二日會來見你,她這個人信用如何,會不會說來,卻因為怕事而不來了?”
江漓漓既收了他的東西,便沒有反悔的道理,這是行業規矩。
他簡短道:“會來。”
她卻淡淡道:“在決定信任一個人的時候,不做好被背叛的準備怎么行?”扒拉完碗里的米粒,起身,“我去洗碗。”
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的背影,聽到鐘伯問他:“離開京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他搖了搖頭。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換完藥已經是黃昏,啞巴披著衣服出門透氣,一抬眼,就看到坐在廊檐下的那個小小的身影。
長發未束,整個人顯得慵懶而單薄,不知從哪里尋摸到一支玉蕭,正吹得十分歡快。
只可惜教她的師傅聽了要哭暈在茅廁。
太難聽了。
他忍不住小聲感嘆:“宋姑娘……實在古怪。”
鐘伯行至他身邊:“習慣就好。”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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