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先放放林氏夫婦如何商議與兒女錄名之事，單說那白小哥。

        這孩子乃是弘道人當年游歷天下時從疫城死人堆里扒拉出來的，不知父母姓名，襁褓上亦無甚認親標記。彼時道人恰好手上折了株白芷欲入藥，就地與娃兒充作名號抱著便走。

        平日里人家里娶了媳婦子，做公婆的少不得眼睛都瞪綠了就想求個孫子，若無缺陷誰肯將好端端男娃扔在外間。是以道人起初還道許是個天生有缺陷才被扔了的，誰知養著養著甚毛病都沒有，卻還叫人越養越心驚。到了三四歲上，旁的聰明孩子都是三百千千倒背如流，偏這白芷背得湯頭歌經穴謠，再大一些站在板凳上攥著銀針，能將一眾師侄扎得刺猬一般。

        等六七歲上頭哥兒曉得事了，頭一個不樂意聽人叫他名字，非說“芷”字合該女兒家用，不當放在堂堂男子身上。因此見誰都只要人喊“白小哥”，誰喊他白芷他跟誰急。

        如今白小哥實滿八歲，個頭略比同齡男娃小了那么一點，硬說六七歲也說得過去。照常看，這般大小的哥兒已經記事，便是賣了或不是將來也能自己再摸回來，拐子且不愛選。這拍花子的行當里也有挑人的規矩，女孩兒自然要正當年轉手就能換錢的，男孩兒則是那三兩歲娃兒最好，一則不記事，二則能養定。拐出去只說是家養的，賣與主顧喂上數日便將父母忘得干凈，自會把假爹假媽當做親生。

        偏生這哥兒生得眉目如畫唇紅齒白，著實是好，拐子想著拍了去或不是賣與戲班子，或不是賣與寺廟道觀，多少是筆生意。那戲班子也好，要收徒防老的和尚道士也罷，看孩子看得都緊，不怕再跑出來漏了大家伙兒底子。又見旁邊只有個長隨跟著，衣裳就是家常衣裳，只道是普通鄉紳人家的哥兒，拐了便拐了，剛好帶到金陵轉一圈出手，過個一年半載再轉回來。

        因此下議定動手，兩人引走瘦金心神，又有其他同伙攏上來拿帕子一堵嘴抱著就往茫茫人海里鉆。

        白小哥叫人捂了嘴抱在懷里跑，冷不防到底吸了些藥氣進入肺腑。腦袋昏昏沉沉，心里卻明鏡似的暗道：“壞了！怕不是遭了林大人說的那些拐子。我個男兒且不怕身子叫人如何，只得趕緊想法子走脫。林家弟弟妹妹隔天還得行針，再有林太太的藥著急換方子，可不能與拐子們慢慢周旋，能早得解脫盡量早些才好。”

        拐子先是抱著他跑，約莫跑了兩里地換了道手叫人背在背上又往前走，只聽得耳邊行人聲響越來越稀，白小哥偷摸著掐了自己一把睜開條眼縫兒看看天上月亮，似乎正往西南邊兒丘陵里移動。他自家身上帶了一包金針，還有點子藥材，待得手臂能動彈了就悄悄摸摸衣袋，見東西都在才松了口氣，復又咬牙發狠。

        這些拐子，最是恨人，拐了別家兒女遠遠賣走。若是真進了那無兒無女的好人家里收養，或是為奴為婢也罷，總歸勉強算是條生路。怕就怕要么淪落風塵要么進了采生折割的手里，那才是真真一輩子都完了。

        莫看這哥兒年歲小，急公好義之心卻不小，趴在拐子背上不動聲色由著人背了跑，心下暗暗謀算道：“我先按兵不動，待進了這些拐子圍聚之處再說。這么些閑漢，一裹少不得拐上十幾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遭好叫小道爺趕上，大小立個功勞回去也與師傅顯擺顯擺。”

        主意已定，這就佯做昏睡叫拐子背進一處破廟。

        四周眾矮山環繞，這廟宇外間從看竟巧妙得緊。門臉破敗不堪，山門兩邊守門的天王力士缺胳膊少腿，不知多少年不曾清掃補漆，更顯兇戾邪氣。便是夜宿的都不樂意停腳，寧可多走幾步趕到城墻根過夜也不肯留在這兒。

        待過了兩道門進內殿再一拐，頭里卻是拆盡了泥偶木雕的一處廣間。另幾個半路撒手撤下來的拐子早就回來，等見著人便敲響木板，四處偏門里又涌出來幾個看家的聚在一處。這些人上前接了拐來的童子隨便往火旁一扔，自顧自商量今日往清波門外權貴家步幛里放火，看能不能弄些好貨色。

        白小哥躺在火邊一動不動，就聽一個拐子對另一個道：“近來好些鹽老爺們都想討個有點顏色的二房，不知今次能得手否？”另一個便道：“盯了好有幾日，再不叫跑脫。那些大家女眷多得麻煩，不費把子力氣再不肯好好聽話，一不留神就死了。偏就他們眉眼略看得，不然往農戶里去，幾個銅板便收上來。”

        又有一個拐子怪笑幾聲夾進來閑聊：“若不是大家子女眷有那些臭毛病，頭兒怎能便宜咱們喝口湯沾些油星兒？將來說出去，也是睡過高門貴女的，夠吹半輩子。”

        說著越發狂妄，那話直往下流里走。白小哥自小在道觀長大，最是修身持正，年齡又小，哪里聽得懂這些人嘴巴子里的葷話。只曉得這伙拐子對拐來的人欲行不軌之事，心底懲奸除惡的念頭越發盛了幾分。又過一會兒不止手臂上身能動彈，腿腳似乎也無甚大礙，他偷偷往懷中摸出個童子抱魚的小巧荷包，摳了一指甲多藥粉出來彈入火堆，自己則低頭叼著含口草在嘴里。

        未幾這幾個拐子睡做一堆，泥豬賴狗般橫七豎八，踩在頭上亦不省人事。

        這藥粉原是配來預備著把與林太太夜里好生入眠所用，正少了一味才是如今效果，今兒出門為得便是此事。不想半途就讓拐子抱來此處，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也合該這些人倒霉，千個萬個孩子里偏偏就挑中了這么個與旁人不一樣的。

        藥倒了先頭這批拐子，白小哥小人兒家也不去費那功夫搬動，大喇喇攥著荷包就坐在火邊且靠著且等。得有一個時辰，外間忽又喧鬧。只見一光頭假尼姑攙著個弱柳扶風般的姑娘從外間進來往地上一摜，復又跟進來幾個彪形大漢，二三成群各有斬獲。旁的人叫拐來都扔進旁處屋子關著，單只這姑娘，叫拐子里三層外三層圍起，再不懷甚好意。

        領頭的是個獨眼大漢，進得堂屋左右一看，就見幾個手下睡做一堆，那涎水垂了不知多長。火堆旁有一小童噤聲枯坐，想來是剛拐的上等貨。

        瞧這童子一臉懼色不敢跑也不敢叫，大漢岔開腿往交椅上一座便喊：“兀那童子，上前與爺爺斟酒服侍，或能把你送去好人家。聽話才有好果子吃，否則，哼哼！只管一試。”說著伸腳踢了火堆里紅炭往那幾個睡熟的拐子身上去。

        荷包里本是助眠藥又不是蒙汗藥，又只一指甲的量，自然一燙便醒。幾人叫燙得不似人聲兒，將那地上仍未爬起來的姑娘嚇得涕淚橫流。

        后頭來這幾個拐子準備俱全，臉上皆裹了惡鬼面具，為首者對那女子道：“大小姐，莫怪我們幾個粗人，怨只得怨自家時運不濟。”

        話音未落，數個拐子搬了酒壇上前，且往老大腳邊的童子懷里一塞，各自論大小往位置上一站，霎時間陰惻惻好似閻羅地獄般駭人。

        白小哥接了酒壇依計與這些人倒酒，彎腰拿袖子擋住腕子，手里動作著且還大膽子拿眼睛往下看，一看正看見那姑娘長相。真真生得面如芙蓉膚如凝脂，皎皎朗月般的相貌，如今落在這賊窩里瑟瑟發抖求救無門，著實可憐人。

        拐子首領見他伸直脖子往下看人家女眷，笑罵一句一腳踹在后腿上：“滾滾滾，毛都沒長齊的娃兒，也曉得往人臉上看。過個幾年或不是也許你嘗嘗滋味兒，如今且往旁邊站著學罷。”說著舉起酒碗一飲而盡，旁人見他興致高昂不敢不笑，紛紛跟著舉碗飲盡嬉，又都笑著上前恭維。

        一番造作，那為首的拐子起身抓了酒壇自倒了個底朝天，把碗塞與白小哥手中：“去！緊著伺候千金大小姐甘露一盞。這也是正經王府里的姑娘，按理下輩子也不一定能叫咱看上一眼，今兒且便宜你們這些猴崽子。”

        說罷下頭鬼哭狼嚎的叫，跟多早晚沒見過肉的狼似的。

        白小哥抱著茶碗走下去似要遞與那姑娘，路過火塘身子一擰便將整個荷包落進去。一陣草木香淡淡蕩開，周圍拐子笑著笑著一個跟一個且睡死過去，只頭領有些本事，掙扎著大喝一聲：“不好！兀那小兔崽子休要走脫！”小童子見過多少達官貴人上真武觀求命？哪里怕他，扔開酒碗劈手從火塘抽了根燒得一半的木棍直往下三路捅。

        他倒想能捅個長臉些的地方，奈何手短腳短，也就夠得著此處要害。

        一指甲蓋藥粉即可藥倒數人，如今整整一個荷包下去，不到明日這些人再醒不得。那頭領也著了道，因著藥效人變得蠢笨許多，如今□□衣物叫火棍點著，跑也跑得顛顛倒倒，頭暈眼花不知如何是好。腳下一時不查，也是他今世不修，不偏不倚正踩進拆除佛像時留下的坑洞折了腿骨，一股腦倒在地下不住地滾，殺豬似的慘叫。

        那險些遭拐子輪流禍害的姑娘搖搖擺擺也往地下倒，白小哥見狀忙上前塞了口解藥與她，攮手把人往外推：“姐姐，你好歹坐在外頭透透風，我這邊開了偏門，好些叫拐來的都在里頭扔著呢！”

        那藥粉叫火勢一催，里外一個都跑不了，若不盡快將無辜之人都弄出去，萬一火勢越發大起來好心也叫做了壞事。

        這姑娘得了解藥頭腦立時清醒，回頭竟又往堂屋里急走，邊走邊道：“你一個小哥兒如何救得那些人！我與你一道，能救一個救一個，救不得也是命！”說罷上前解了發簪就往捆住門栓的棉布上刺，又刺又撕，指甲拗斷了五六根才將三個暗室門都打開。

        門內果然亦倒了一地，有大有小女多男少，要么叫人捆著，要么叫人去了衣裳，要么中了藥人事不知。

        兩人一看登時傻眼，這么些人，如何都能從漸漸起來的火勢里搬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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